第62章 夜談
夜談
碧潭池綠,左接溪流,順山而下。
這片湖泊果然如端木芷所言,水面若鏡,正映出天上一輪明月。
湖邊拴着一艘小木船,随着水波微微晃動。桓喜選在此處坐下,一口将點心嚼嚼吞下,端木芷便又遞給她一個,這糕點味道偏鹹,空口吃了幾個便覺得渴,但口感酥脆,令人忍不住一吃再吃。
桓喜就純是餓了。
她吃了一路,此時再塞兩個,已然飽了。端木芷坐在她身邊,從懷中取出一只錦盒,正是秉燭給他的東西。
桓喜不明所以,問他:“這是什麽?”
端木芷道:“之前二師兄說大師兄找到了惑心蠱的線索,便是這個。大師兄說此丹名為‘恐怒’,能使人五氣逆施……”
他将秉燭書生的話重複了一遍,引得桓喜皺眉:“聽起來不像是什麽好東西……你別急着試,說不定我們之後能有更好的法子呢。大不了我們過幾日往西京去,說不準……說不準我二兄能找到什麽線索呢!”
端木芷将錦盒收起,點頭:“好。”接着又說:“但……你是不是不太想回長安?”
桓喜一怔,摸了摸下巴:“被你發現了……是啊,之前是因為闖了點小禍。呃,長安嘛,走幾步都能遇到達官貴人的地方。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有一個姓張的,他爹是三品官。他本人倒不是特別壞,就是有時候嘴上沒個把門的,之前有一次我氣不過,就……哈哈,就……略微指點了一下他的拳腳功夫……”
“你打了他,所以才出了長安?”
“對,被人瞧見鬧得大了。本想着避個風頭,順便出來玩玩嘛。”桓喜點點頭,“你呢?先前我見一幫叔嬸圍着你,原來你在白門還挺受歡迎嘛。”
“師父只告訴他們我生病,需要出山問藥,因此他們當我體弱。”
頂峰有月,山下有光,湖中有魚。這些桓喜都沒在看,她定定地看了端木芷一會兒,問道:“他們圍着你的時候,你是什麽感覺?”
端木芷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我沒有感覺,只是師兄們教過我,好意難得,所以我自己好像不該推拒。”他再擡起頭來,忽然沒有了微笑,正看向桓喜,問道,“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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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笑容,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裏什麽也沒有,如屍體般空洞,令人懷疑他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個空殼。放平的嘴角沒有任何弧度,臉上是空白的,像樹墩一樣毫無生命力。只有輕緩的呼吸能夠證明,他活着,而不是一個精雕細刻的木偶。
令人毛骨悚然。
桓喜想了想:“對也不對,并非所有好意都會帶來好的結果,如果會對你帶來損害,還是該适當推拒。”接着又問,“你對自己沒有感覺這件事,覺得苦惱嗎?”
“不。”端木芷說,“不,我不覺得有什麽不好,也沒有困擾。但師父與師兄擔憂惑心蠱會有別的隐患,所以我便遂他們意,一直在找解蠱之法。”
桓喜便露齒一笑:“是嗎?是呀!何必要強求自己與別人相同呢。不過你師父師兄想得也不錯,我們最好還是搞清楚這是個什麽東西比較好。”
“嗯。”端木芷也又微笑起來,“有件事情實則我已想了一路,便是……自霜露鎮至現在,我似乎從未見過你動殺手。”
“為何提起這個?”
“因為我很好奇,師父與師兄也都不準我輕易下死手,是也有人不許你這樣嗎?”
桓喜又笑:“我要借用你的詞了:不,不是。……你知道嗎,江湖上已經有太多的孤兒寡母……這是因為什麽?”
“因為他們的父親、丈夫,都被殺了?”
“對,因為他們的父親、丈夫,都被殺了,抛棄他們的人,當然也和被殺了沒兩樣。”桓喜微微嘆了口氣,“江湖中總是有兩種人,一種喜歡斬草除根,無論他們家裏是怎樣的,家眷有沒有涉及惡事,或者礙事,抑或得罪他,為了以防萬一,都要殺幹淨方才罷休。一種人則守着正道,心懷些許憐憫,只殺要殺的人,總會留下他們的親眷。”
“斬草除根者惡名漸盛,刀下留人者因果輪回。”端木芷評說。
“而這些人,要麽被人找上門複仇,要麽被江湖俠客所斬。而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也都有親眷,這些親眷或者參與、知曉他們的惡事,或許全然不知。這些又會催生新的仇恨,複仇、斬惡人者,又成了新的被複仇對象。我沒有資格代替複仇之人原諒仇人,所以只說‘俠義之舉’,倘若一個人做了惡,但他的家眷完全無辜,前來求情,抑或沒有求情,卻也悲痛呢?倘若罪不至死呢?這是否意味着,在達成‘正義’之舉的同時,我們也沒有尊重無辜之人的權益,也是對他們‘作惡’呢?假如一時放過,他卻繼續作惡呢:殺嗎?放嗎?拘禁嗎?”桓喜繼續說道。
“我還沒有想通,也還沒有想明白該怎麽做,所以我盡量不想下殺手。也因為我身後有監安司,所以我通常可以任性一點,直接把人綁了送到監安司的巡鋪,也不至于讓作惡者再次作惡。這是一種逃避,但暫時也是一種辦法。”桓喜說道,“哎,我本來已很久沒與別人說過這些了,今天忽而一提,倒也輕松。”
端木芷歪歪頭:“既然覺得輕松,為什麽很久未說?”
桓喜忽然也低下頭,低頭去看湖中一片月色。
湖水淺處是清的,遠了便泛着綠,月亮落在上面,微風吹拂,波光粼粼。
“就像這池水,這淺處清澈,将手伸入水面,輕輕攪動,依然剔透。但倘若将手伸到水底,再行攪動,水底泥沙便會揚起,水一下子便渾濁了起來。而世人大多便更喜歡清澈、剔透的東西。”桓喜将手伸入碧潭之中,輕輕攪動,側首又看向端木芷,“我知道你與我說‘恐怒’的事情是信任我,我也信任你,于是便跟你說出這些。”
端木芷忽而說道:“因惑心蠱之故,我小些時候常不知該擺什麽表情在面上,雖是偶爾,也曾在該笑時未笑,不該笑時卻仍笑着。于是師父師兄為保護我,便通常将我帶在身邊,大師兄教我笑,二師兄教我如何辨識他人情緒。二師兄教的我常不懂,別人的反應總是與我背的對不上號,然而大師兄教的卻好明白,于是我便一直笑着。至于師父——”
他頓了頓,問道:“你想知道,師父教了我什麽嗎?”
桓喜失笑:“我并不是讓你将自己和盤托出的意思,不過既然你都已經說到這兒了,我的确也好奇起來。”
“師父教我如何去了解一個人。”端木芷便說,“了解一個人,首先要了解喜好。有人喜歡異性,有人喜歡金錢,有人喜歡兵刃,這些當然都是嗜好,一個人有嗜好,就可以容易地了解。風流、擅商、尚武……抑或好色、貪財、虛張聲勢。
“除了喜好,還要了解讨厭什麽,除了讨厭什麽,還有害怕什麽。師父說,如果我能充分了解一個人是什麽樣的人,那麽這個人就很難傷害我,因為無論他怎麽做,都會在我的意料之中。一直以來,我便都是抱着這個目的探究他人。”
端木芷緩緩地說道:“但是,我并不認為你會傷害我,因為你是一個好人,就像二師兄一樣。但我依然想了解你,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已經知道你沒有嗜好,唯獨喜歡紅色,卻不知道你會怕會讨厭什麽。”
他的話音舒緩,珠圓玉潤,比往常還要更加認真。桓喜怔了怔,問道:“你為什麽想要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如果我知道,我就可以讓你更開心。”端木芷誠實地說,“就像大師兄最怕師父叫他本名,二師兄其實怕黑,先前遇到的放牛娃娃最怕迎面走過來另一頭牛。你呢?你……怕什麽?”
今天的話已經說得太多了。桓喜想着。以她的性格與家中教導,本是不該說出這些,更不該告訴任何人自己害怕什麽,因為懼怕的就是弱點,如果一個人有弱點,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樣才安全。
然而,一股莫名的情緒令喉嚨瘙癢,桓喜用力地咽了一口口水,卻沒能壓下這奇怪的感覺。
于是桓喜慢慢向後仰倒,雙手托住頭,躺在了地上。她看着天空,沉默半晌,方才說道:“我……最怕也最讨厭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