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霜露鎮
霜露鎮
北方的冬季很長,長得喜人。
二月朔雪緩緩飄落。
桓喜喜歡這樣涼爽的空氣,她生長在長安,卻總喜歡往更冷些、更臨近朔北的城郡跑。
她站在霜露鎮的街上,摸摸自己紅彤彤的鼻頭,覺得在外面站得确實久了些,肩頭披襖也沒能抵住寒風;只能四下撒摸一圈,臨時尋了家敞開着門的食肆小跑進去。
這家食肆名為路旁食肆,這般簡單直接的取名風格,江湖中人一瞧,便知其歸屬于河東蕭家名下——河東蕭家在江湖中頗有名望,以情報生意起家,便是不掩兵刃之人,掌櫃也敢邀其進去一坐。桓喜來鎮子來得急,兵器沒得遮掩,也只能進這裏避寒了。
她将背着的寬刃重刀卸下,刀鞘砸在地面,引來一二注目。多數人只掃過一眼便未過多在意,唯有一名眉目清俊,原本坐在窗邊座位的少年咦了一聲,撐桌子躍起,眨眼間便至桓喜眼前,一屁股坐在了她身旁的凳子上。
少年輕功若雷般迅疾,用力卻也重,比之先前桓喜放刀時的響動輕不到哪兒去。桓喜挑起眉頭,瞥了他一眼,還未待開口,少年便已十分歡喜地湊上前來:“桓喜姐姐,你怎麽也來霜露鎮啦,還只在外搭了件披襖?近來這裏可冷得緊,要不要我先去幫你買幾件好看衣服?”
“小卿雲,你不在朔州好好待着,怎麽也來了這裏?”桓喜實際上比他要驚訝得多。鐘卿雲是朔州鐘家的三少爺,他們家向來與世無争,鮮會踏出那一畝三分地。
鐘卿雲擺了擺手:“還不是因為我親姐姐嘛。最近她看上了一種簪子,只有這裏的工匠會做。恰逢我要出門去找趟師父,正巧先來讨個簪子給她帶回去。”
桓喜伸手刮了刮他的鼻頭:“你小子,就知道讨姐姐們歡心,對武功卻疏懶得很,小心師父又罵你。”
“反正我上頭還有大哥,四弟五弟武學天賦也好得很,怎麽說以後也不至于讓我來當家主嘛,沒有壓力。”鐘卿雲嘿嘿一笑。
二人已說了好些話,跑堂的此時才慢騰騰地走了過來,插嘴問道:“二位……吃些什麽……?”
這人說話忒有氣無力,桓喜和鐘卿雲都好奇地多打量了他兩眼,卻發現此人身體并不虛弱,面色紅潤,內功應也紮實得很。桓喜沒有太過在意,豎起手指,一樣樣點過去:“一盤燴羊肉、一盤豬肉、一盤醋芹、三碗羊肉面條,灌兩壺醪糟,再帶一小碟蒜泥!”
鐘卿雲又笑了起來:“就知道師姐好,都是我也愛吃的!”
跑堂的一一記下,半句茬都沒搭,轉身便走。這人說話有氣無力,來時走得也慢,此刻卻行動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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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菜很快都上齊了,桓喜埋頭吃了一會,在她嗦了半碗香濃肉多的羊肉面後,周遭忽然間熱鬧了起來。
食肆裏本來也不安靜,不過這熱鬧比起說是熱鬧,更像是在為将要演出的街邊藝人喝彩。桓喜最喜歡看新奇玩意,把碗裏最後一塊肉塞進嘴裏,便猛地擡起頭來,見食肆中間的臺子上竟已拉了兩塊幕布,一人正徐步入場。
此人容貌很是好看,眉眼舒展,一颦一笑都令人瞧着舒坦。便是戴着半面薄紗,也立刻叫人眼前一亮。
桓喜不常看歌舞,她緩緩放下手裏的筷子,拽了拽還在低頭猛吃的鐘卿雲,道:“卿小雲,快瞧瞧,臺上唱戲的姐姐特好看……也太好看了,這是什麽戲啊?”
鐘卿雲正吃得滿嘴是油,擡頭看了看,又聽了桓喜的話,頗有幾分欲言又止。他把嘴裏的東西嚼嚼咽了,答道:“這個……戲是歌舞戲,名為踏搖娘,師姐沒聽過嗎?”
桓喜快速搖頭:“沒沒,你師姐我對戲曲舞蹈類的東西一概不感興趣,不過……臺上這姐姐長得可真好看。說來,進這食肆時我還奇怪過,這中間怎麽搭了個臺子,原來竟是這個用途……”
“臺子是這幾日現搭的,正巧有個戲班子路過,好像是因為什麽事耽擱幾日,外面又冷,幹脆在這兒搭了個臺子偶爾唱上幾曲。”鐘卿雲想了想,又道,“說起來,師姐你是為啥來霜露鎮來着?這兒雖然離深州縣城不是特別遠,但也算是偏僻,你又就穿這麽點衣服……”
“咳……我來當然是有正事。”桓喜正了正神色,“你聽說過九刃教吧?近兩年在江湖上忽然出現的教派……我來查一件事,與他們有點關系,待會再與你說。”
此處人多耳雜,的确不是談正事的地方。鐘卿雲點點頭,沒再多問,又埋頭下去,準備将剩下的菜好好吃光。
但他沒能吃到下一口菜。
因為他的筷子已經伸了出去,夾住了一根針。
這根針尖頭烏黑,顯然淬了毒。
毒針并非悄無聲息,也不止一根,桓喜早已先他一步掄起闊刃重刀,擋下多數。此事雖突如其來,但在路旁食肆中落座的人中,不會武功的實在少有,幾乎無人驚惶。倘若有人踢館尋仇,最危險的莫過于食肆中央唱戲的人。桓喜粗略一想,扭頭向鐘卿雲問道:“你沒問題?”
“沒問題!”鐘卿雲将筷子撂在桌上,拍桌而起時,門外窗口處也已有十餘個人蹿入食肆之內。
這幫人衣着各異,五顏六色,色彩鮮豔,腰上又都系着一串同樣五彩缤紛的羽毛,簡直一看便知他們是何許人也。鐘卿雲心知這幫人是來找他尋仇的,當即大喝:“這是彩衣幫,牽連各位實在抱歉,勞煩援手!”
彩衣幫原是一夥山匪,早些年被鐘家前任家主打散,原本的二當家領着手底下的人組織起了彩衣幫。他們雖然沒有能耐真正與鐘家硬碰硬,可碰上鐘家人外出,卻總是少不了要找上好一番麻煩。
他們基本只在定州一帶盤踞,而鐘家則因着祖訓從來少有人會出朔州,彩衣幫沒在霜露鎮一帶插有探子,按理說不可能是在蹲點等他。鐘卿雲心說自己約是為了等簪子在霜露鎮逗留太久,這才露了蹤跡。
彩衣幫并非善類,鐘卿雲此話一出,食肆中的人幾乎盡皆站起,有兵器的取兵器,沒兵器的便将桌椅板凳捉起,二話不說已與彩衣幫打在一處。
而彩衣幫的領頭者身着青衣,瞪着眼睛,半張着嘴,顯然方才是要自報家門好多少威懾一下其餘人等,好讓他們不要多管閑事,卻被鐘卿雲嘴快搶了先。
桓喜已然護着身着戲服的伶人退到了鐘卿雲身旁,雖說鐘卿雲說自己沒問題,但她不大放心。她這位師弟嘴皮子雖然利索,可武功實在算不上特別好,而且,他趁手的武器也不在身邊。
想到此處,桓喜方才大驚失色:“卿雲,你的傘呢?!”
“我的傘?”鐘卿雲嘀咕着摸了摸背後的皮質傘套,繼而也瞠目而視:“诶?我的傘呢??”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鐘卿雲是如何能把自己兵器弄丢的。
一只手輕緩地從後面分別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是穿着戲服的伶人,正平靜地指向一個窗邊的座位。
窗邊只有兩個挨着的座位,遠些的只有一個背對着他們,頭發鶴白的老者,近些的則是鐘卿雲先前所坐之處。鐘卿雲扭頭一看,他的傘果然就在自己先前的位置之上。
鐘卿雲只得低低哀嚎一聲,與桓喜對了個眼神,身形一動,取傘去了。
彩衣幫來堵鐘卿雲的人雖然不少,但沒能多過食肆中的食客,這時大多已被敲暈了趴在地上,一場群架幾近尾聲。
今日是鐵衣門來路旁食肆聚餐的日子,助陣的幾位雖然也各有挂彩,但鐵衣門中人大多豪爽,并未有人在意這些小事——這也是鐘卿雲敢搶先道明彩衣幫身份,并請求援手的原因之一。
鐘卿雲将傘握在手裏,剛松了口氣,餘光一瞥之下,卻見彩衣幫的領頭者狠狠咬牙,右手向後伸去,想來留有後招,考慮到最初的毒針,應是暗器。他離得近,當機立斷,立時出傘挑其右手,卻還是晚了一步,被挑飛的機關在空中嗡動,顯然已被激活。
“師姐!”鐘卿雲高喊。
他話音還未落下,桓喜已拖着重刀高高躍起,下劈在機關之上,将其徑直砸落于地面,食肆的地板當即迸裂,殘破木板盡數支起。
鐘卿雲噔噔噔幾步小跑來查看,蹲下确認這件暗器已無法使用,又站起身來,抱拳歡呼道:“多謝各位援手,今日各位的酒菜我請,我請!都記在鐘家賬上!”
“鐘家三少豪爽!”
“彩衣幫這幫五彩斑斓的野雞,無足挂齒!”
“三少爺可得破費了!”
鐵衣門素來拮據,雖說并非為此出手,但有人買單當然開心。幾名弟子哈哈大笑,捧着酒壇子遠遠敬了鐘卿雲一下,随後便已大口灌起酒來。
桓喜很喜歡這樣的江湖義氣與熱鬧勁頭,但也沒忘了這食肆裏還站着一個唱戲的好看姐姐。她将重刀收歸鞘中又背回背上,走得近了些,頗為關切:“好啦,沒事喽,這位姐姐,你沒吓到吧?”
此人似乎愣了愣,稍稍一頓,開口說話時聲音雖然依然和緩動聽,卻是男聲:“無事,多謝二位。”
這下,輪到桓喜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