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章
第 70 章
孕期八月份時,孫豪瑛發覺自己開始狂掉頭發了。
不僅是頭發,銅鏡中的自己臉頰發圓,鼻頭肥大,往日凝脂般細嫩肌膚開始褪去少女榮光,長出了斑點也慢慢變黃。
她倒是并不焦慮,這不過是尋常婦人有孕後常有的變化,女子懷孕艱辛其一便是容顏大改身材走形,醜陋并不會因為世人遮眼而不存在。
秦媽媽看管嚴,即便是孫豪瑛再三保證不會着涼,依舊不準允洗頭發。
為此,孫豪瑛無奈,然後起身出門,順便散心,在周宴的陪同下去了醫堂。
醫堂後舍的小間,有專門給女客養身護發的布置。
孫豪瑛不能平躺,阿和墊了高枕,把淋撒的竹排管拉高,一點點打濕頭發,搓洗之後,用黑乎乎的溫熱藥水反複淋洗了半刻鐘。
不得不說,阿和的手法确實不錯,孫豪瑛是頭一回嘗試,中途被揉捏得精神舒暢,竟是打盹睡着了。
周宴掐着時辰把她拍醒。
肚子大了之後,夜上時孫豪瑛便睡得不好,孩子夜裏安睡,她還能睡上些時辰。孩子若是鬧騰起來,時不時就得翻身走動下,若不然肚子會疼。
白日裏抽空補補覺,對孕婦是好事。
周宴半扶半抱着讓她坐起,蹲下給她穿鞋子。
“頭發還沒全幹,不若等會兒再出去?”
孫豪瑛說好。
看阿和一點點收拾東西,把這一座小間裝點得雅致又精巧。
日中陽頭過盛,不好在太陽底下走回去,便在後舍空出來的小間吃了。
下晌左右無事,孫豪瑛見堂裏問診的病患有些多,便讓分了三四個女客來。
病患一聽是孫大夫坐堂了,立時搶着要尋孫豪瑛看病。
“孫大夫名聲遠揚,前些時候我甘州的娘家來人還提起咱們孫大夫,說是去年孫大夫路過那邊給懷有雙胎的女子接生,前後不過兩個時辰就生下來,母子三人平安無恙。甘州的人提起孫大夫,都稱呼她一聲‘仙姑’!”
“不止不止,就咱們這小地界,誰人不知孫大夫在女科上的貴手?女子疼呀痛的,孫大夫一出手,保管藥到病除!”
平頭百姓總是對有本事的醫者過分崇信,傳言過于誇張。
孫豪瑛示意雜役請病患入內。
女病患一腳踏進內間,看清孫大夫的長相,先是有些驚愕。
不是說孫大夫相貌出衆,是有名的美婦人嘛。
“坐吧。”
孫豪瑛笑着看她:“身上何處不舒服?”
女病患回神過來:“如廁的時候,總是很疼。”
“火辣辣的。來月信時,疼得連地都下不得。”
孫豪瑛示意她去一旁的架床。
看診之後,是常見的炎症。
“內裆要勤換洗,最好能在日頭下晾曬,陰冷潮濕地方放久,眼睛雖看不出有黴,布料卻是變了質。”
女病患為難:“家裏院牆矮小,怎好把內裆晾曬,萬一叫外人看見...”
孫豪瑛:“廚房煮沸水,滾燙的那種,沖淋下也可。之後不必見日頭,但是一定要在通風處吹幹。”
女病患說好。
“孫大夫,您這肚子有八個月了吧?”
孫豪瑛點頭。
“就是吧...我瞧着您有了孕,也會跟我們一樣模樣不好看。就沒個吃的丸藥之類,避免咱們女人懷孕後大改嗎?”
女病患扯扯唇角:“您也是知道的,男人家看女人無外乎臉蛋和身材,去年我懷了孩子,我家那個可挑剔了,嫌棄我良多。”
“懷孕本就不易,年輕小姑娘們未曾有大人給她講述生育付出什麽代價,懵懂地有了孩子。如果曉得生育要付出容貌、身材,更甚是付出生命的代價,還會有女子選擇生孩子嗎?”
女病患被她問得愣住。
孫豪瑛便道:“我并不是說女子最好不要生子。而是想要說明,生子付出諸多,不僅女子應該知道,身為丈夫的男子更應該有數,如此才能體諒妻子的辛苦。”
“千百年來,女子生育、女子焦灼、女子闖蕩鬼門關,而男人家輕飄飄一句‘哪個女人不生孩子’便把妻子的艱辛和付出給否定得一文不值。”
“難道就因為每個女人都能生孩子,便把女子十月懷胎看得輕巧了?”
“你丈夫若是因為你懷孕之後發福而嫌棄你良多,萬萬不必內心慚愧,好似自己做了錯事。你們夫妻誕育子嗣,這是他該理解與體貼的時候。若是連這個道理都翻不明白,咱們女人家何必豁出命呢?”
門框并不隔音,這一番話透到外頭,等在一側長椅子上的一衆婦人女娘們聽得沉默。
這類道理從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說出口,今日這麽一聽,豁然開朗!
“胡言亂語!”
突然有個尖銳的婆子唾罵一句:“女人家生孩子天經地義的事兒,有什麽了不起的?有些小媳婦們莫要仗着自己有個肚皮,便以為能耀武揚威!”
“人家孫大夫可不是這麽說的!”
有婦人開口:“女人生孩子去半條命,只盼丈夫體貼感念妻子的辛苦,夫妻互相扶持,而不是男人一味說什麽‘不就生個孩子嘛,有什麽了不得’這樣輕蔑的話。這位阿婆,你自己也是女人,怎麽連這種維護女子地位的話也聽不進去?”
婆子身邊是個垂着腦袋的婦人,看模樣應是這婆子的兒媳婦。
“你自己也是生養過的,年輕時候經歷過委屈,更應該懂小媳婦的苦楚才是!瞧你這橫鼻子豎眼,連個好話都聽不去,快別在女醫堂裏添堵了。”
婆子正要龇牙反駁,那頭廊下醫堂盯着的壯仆投來警惕的視線,頓時讪讪地閉上嘴。
“走吧。什麽了不得地方,真當這破爛堂子是神仙居呢?”
婆子拉扯着小媳婦起身走了。
原地的婦人們瞧着那小媳婦淚眼旺旺的,替她可憐。
“她是來看什麽的?”
“方才聽她們嘀咕,小媳婦坐不住胎,懷了就掉,上月好容易過頭三月,誰知一覺醒來,又落了胎。”
“是不是下地亂跑了?前三月是比較險,得慢慢養着。”
“沒有吧,說是在床上睡了三個月呢,連出恭都在屋子裏頭。”
孫豪瑛送了病患出來,正好聽了這段小話。
問是哪一位病患。
“孫大夫,人方才走了。”
孫豪瑛看看門口,只瞧見婆婦的背影。
“女子懷相不好,且接連落胎,有很大原因是男人腎源出了差錯。下次她們若是再來,可請李醫婆走一趟外診。”
雜役記下,點了另一位病患入內。
長廊下的婦人們互相看看。
“以前我們村裏有一家小媳婦,無緣無故的,孩子就落胎了。又來了一次,便說是那媳婦命裏帶克,把人給休了。”
“後來呢?”
“後來那家又娶了一個,這一個也能懷。只是一懷,最長五個月,也落了紅。大夫去過,說孩子早早就沒了心跳。”
“懷的是死胎?未到十月就成了死胎?”
湊在一塊議論的婦人們壓低聲音:“換了人還這樣,孫大夫方才不說了嘛,八成是男人那東西不頂事!”
“哎呦,咱們從前不曉得呢,一直以為是女人家的肚皮淺,養不牢靠孩子。天爺,白吃了多少委屈!”
屋外的婦人心中翻着驚濤,屋內的孫豪瑛看過五個病患,款然收手。
起身活泛一會兒,重新把醫案書寫好,與來接人的周宴相攜出門。
兩人悠悠說着話,周宴站在臺階上伸手扶人。
見她邁了一步,突然止住,眼神僵着看向自己身後。
周宴回眸,待得看清來人模樣,俶爾冷了眼神。
一別三載
孫豪瑛愣怔着看向對街走過來的人,直到他停在臺階下,微微仰着頭露出熟悉的笑容,眼底閃過淚光:“節生阿兄?”
孫節生應了聲是,“許久不見,二娘子還好嗎?”
“我都好!”
孫豪瑛下意識擡手落在他伸出的臂膀上:“節生阿兄,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來......
只有遠行客歸家才會用到的詞語。
孫節生心裏發苦,“我押貨經過岐山,路過此地,正巧遇上了你。”
押貨是真,路過也是真,巧卻很難。
這是他第三日在醫堂門口等着她了。
心知她出現的幾率小,還是想來此處碰碰運氣。
孫節生看着她高聳的肚子,“幾個月了?”
“八個月。”
“七月苦夏,那時生子會比較辛苦。”
孫節生看她一步步挪下臺階,後怕地圍在她身前:“小心些,不着急。”
“不礙事的。”
孫豪瑛笑了笑:“肚子瞧着大,但我習慣了,只當自己抱着個盆。”
周宴收回空落落的掌心,冷眼看着寸步不離妻子的男人。
趙五正好也來接如娘下值,在一旁瞧得興起,周宴眼眸一轉,招手讓他過來。
“周爺,吃醋吶?”趙五笑得憨憨。
“遣人去邊關口,查查孫管家一家的動向。”
周宴道。
趙五領悟過來。
這是害怕當初孫管家那兒子回來暗害孫大夫呢。
“得嘞,我親自跑一趟,你且放心。”
見周宴看着自己,只當他還有吩咐。
“豪瑛瞧不上那小子的!”
周宴甩袖走人。
“什麽...”
趙五原地反應半天,“哦...原來是說你沒吃那小子的醋啊!”
追上前頭妻子的身影,見二人已在臨河岸處的小廂房坐好。
周宴進來時,二人還在敘舊。
聽着孫節生緩聲說自己做起來走镖的營生,講述這趟從何而來,又要去往何處。
“去尋給蒲扇來。”
梧桐得令,沒一會兒功夫送了一頂芭蕉葉的扇子。
周宴接過,無聲地摸到妻子旁邊的空座上,見她聽得入神,靠在後座上頭,老長一只胳膊挎全整個後位,另一手清閑地撫弄小風。
對首的孫節生看清他動作,為他昭然若揭的心思了然,眼神不由暗淡。
耳頰處有風,吹得清涼。
孫豪瑛感激地回眸同身側的丈夫笑笑,繼續問起:“孫管家可好?”
“阿父一切都好。邊城雖有風沙,阿父住久了漸漸習慣。”
“他和福哥相依為命,時常與鄰居老漢種種地,日子并不孤寂。”
孫節生說到此處,話音打了個絆兒。
當年他被阿父指派去外地,聽聞家中出了大事,連日騎馬奔回。只是路上遇雨,耽擱了幾日,回到鎮上的時候,孫家分族,阿父帶了福哥已踏上奔赴邊城的路途。
阿娘和長兄犯下無法推脫的罪名,本應扭送官府,處以重刑。
孫老爺感念阿父為孫家操勞多年,只是打了板子,把人趕到邊城。
可惜阿娘和長兄運氣不好,路上遇上沙匪,中途喪命了。
邊城難居,幸而阿父看得開,這些年養着福哥,漸漸也習慣了。
他從今年春在押镖局供職,出一趟遠門賺些銀子,也好給阿父養老。
“二娘子,一路行來,街上打聽起您來,誇耀得話數不盡,很多人說您醫術了得,是岐山這一代女人們的福音,稱呼您一聲‘孫仙姑’!”
孫豪瑛聽他一口一個‘您’,心裏不舒服。
“節生阿兄不必這麽生分的,我......”
“這是應該的。”
從前失了主仆之間的分寸,已然是釀成大禍,如今更應該謹守規矩。
“到飯點了,好容易見了一面,咱們一塊吃頓暮食吧。”
他眼眸轉轉看着店家招幡:“這時令下,我記得你最愛吃一道蟹釀橙,正好......”
“豪瑛有孕,不宜吃蟹。”
周宴突然開口:“點幾道清淡的吧。”
孫節生鈍鈍地點頭。
随意擇了幾樣,端上食案後,見二娘子也能入口,稍稍松口氣。
飯中說了些邊城的風土人情,孫節生見她身側的男人樣樣周全,雖然曉得這人有意在做戲給自己看,心裏卻也因為二娘子有了好歸宿,終于放下心了。
“阿兄,你成家了嗎?”
孫節生頓住筷子,對坐的她眼神滿含關切,留意到周宴的目光浮現出警惕,緩緩點了點頭。
“我年歲不小,阿父為我定了邊城一戶獵戶的女娘。”
“她長什麽模樣,性情如何?你喜歡她嗎?”
孫節生寬和地笑了。
“喜歡的。她是個愛笑的女娘,性情溫柔,對我對阿父對福哥都很好,我很感激她。”
當初應承雖是因她笑起來跟二娘子有幾分相像,然成婚後,兩人過得和睦,漸漸有了情意。
一頓飯罷,孫節生在門口與她分別。
這一回後,他便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少年時一場悸動,終究潦草收場了。
他心裏永遠有一個位置留給她。
無關風月,只是千萬裏之外,從來長大的情分,以兄長的名義盼她往後過得幸福。
孫豪瑛回頭與他招招手。
聽他說自己過得很好,心裏松口氣。
“我給邊城捎去很多信。”
有問候的,有送銀錢,卻一一被退回了。
周宴:“孫管家并不是怨恨你,而是用這種方式告訴你,人生萬事,朝前看!”
孫豪瑛垂首笑了,“我曉得的。”
正是因為有這些良善之人投注于她背後的目光,前半生的每一步她都走得格外堅定。
夏日的風拂面而過,她扶着丈夫的手掌,迎着夕陽踱步歸家。
**
兩月後的一個深夜
孫豪瑛突然驚醒,察覺身下濕淋淋的,推醒一旁的丈夫。
“我要生了。”
周宴一瞬清醒,鎮定地把人抱起,穩穩當當地送入預備的産房中。
深夜起燈
廚房燒熱水,穩婆入內,客房中的孫家人、落葵、于秀玉等人齊齊出現。
第一抹晨曦出現在窗棂時,屋內傳來衆人驚喜的呼聲,緊接着一道嘹亮的嬰兒啼哭傳到院內。
周宴看一眼襁褓裏皺巴巴的孩子,跪在妻子床頭,輕輕撫去她額上的汗珠,感激地貼上她疲倦的手心。
“阿瑛,咱們有孩子了!!”
孫豪瑛眼角忍不住泌出淚珠。
落葵風風火火地把哭啼的大郎君攆開:“不能哭!不能哭!産婦剛生産,情緒要保持穩定,大郎君不要在這兒添麻煩了!”
孫豪瑛破涕為笑,躺在床上,眼神從屋中一衆滿懷關切的人面上掠過。
而後阖上眼眸,放心地陷入沉睡。
她這一生,有慈愛的雙親,有和睦的姐妹,有志同道合的好友,有獨到善予的丈夫,今日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後記:
‘此書錄,諸多功勞歸于數千女患。
有諸位女君先行開辟新河,才會有此醫錄記載醫法,為後來病者提供良方。其中之人或已離世,幸者康健無憂。
筆墨淺薄不足以概述諸位貢獻,謹略字行,深躬致謝。
猶記當年從醫屢遭譏諷,醫堂初開世人譴責。
瑛本做好一生孤零投身于女醫一道的準備,半途得遇良夫。
此書錄尾,不得不提及外子名諱。
岐山周家,行首,喚宴。
我之功,吾夫應居過半。
仰其周全吾身後親屬,家宅康寧,子嗣康健,成全夫妻緣法。
幸甚至哉。
同道如有誦至此行,可勘回望——君之功業,必有婦(夫)者默然在側,殷盼諸君感念三分!’
——《孫醫婆疾錄·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