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 60 章
大年興節,街面上溫馨熱鬧,當街口的周家卻懸了白幡,挂起白紙燈籠,門內外肉眼可見的地方全都撤紅,清寂得與外頭成了兩個世界。
“你說,他臨死前喊宴哥兒,是想說什麽呢?”
周夫人挽起喪髻,身着熟麻制成的大功素服,飽含唏噓地望着院中枝頭空蕩蕩的雀窩發出一聲問。
翁媪接了外院管家的造冊,立在一側幫她打點。
“夫人覺得呢?”
周夫人微搖頭:“我不在場,一時說不來的。”
偏了偏身子,不知糅雜什麽複雜的心思,“下人不是說了嘛,二郎就在他跟前號喪,竟是一個眼神都沒給。如此看,他臨死前大約突然清明了。二十來年愛重的血脈并非自己所出,幡然悔之,喊宴哥,保不齊要留句‘我錯了’呢。”
翁媪呢,心裏一把賬聽得明明白白。
夫人這話明着是替大郎君說,心裏何曾不是揣着渺茫的一點期盼,盼着老爺臨去時,能留個善語,好歹辜負了正妻二十來年,磋磨歲月揉沒往昔情,總該說些悔恨的話語吧。
諸如‘我錯了’、‘對不起你阿娘’......
這人死也死得不厚道,留下半截子話,怪叫人心裏膈應的。
翁媪藏起心思,寬撫周夫人:“怎又念叨起這些了?您若是累了,不若去內間歇上片刻。外頭靈堂上有大郎君周全,您不必挂心。”
周夫人聽出她想轉移自己注意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神。
“我呢,恨了那人半生,說一時放下,那是難的。可若是為他猝然離世傷懷落淚,絕不可能!”
身上大功服,代表着未來九月,她要為死去的周老爺守孝茹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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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拽着袖口的線頭,扯起唇角:“情分磨光了,他一死,我倒豁達。與西舍那個争了半輩子,今日才看清她那種貨色,也配叫我正眼瞧她!”
“周凜實鬼迷心竅,給自家弟弟養了二十幾年的好兒子。他死了一身輕松,有臉讓宴哥給他摔盆領頭香?依着我意思,就讓周青去!佛家說頭七的人走不遠,我受了這些年的罪,送他一場死不瞑目好出口氣才是!”
翁媪看她驟然激動,急忙掏了袖裏的藥瓶,給她塞了一枚靜心丸。
“好了好了,老奴曉得您不忿。只是大郎君是宗嗣,那頭母子還在柴房鎖押着,如何能放他們出來生事?”
見周夫人服藥後呼吸漸漸穩了,翁媪感念少夫人貼心,及時送來好藥使喚。
“且一頭,老爺去了,大郎君不操持,如何領族長的職?這些年西舍盤算來盤算去,不就是占了大郎宗嗣的身份,好一統整個周家嘛?”
“哼!做他們的白日夢。”
周夫人重新煥發了精神:“當年柳氏産子的事兒查得怎麽樣了?”
今日大年初三,距離當日周宴猝然爆發,已過去三日。
翁媪道:“您別心急,只聽梧桐那小子說查清了當日柳氏的确與二老爺在後花園私見一面。說了什麽,只有咱們大郎君和少夫人聽見了,再無旁的人證,一時陷入僵局。
不過當年為柳氏接生的穩婆,還有兩個貼身伺候的婆婦,已有人去外地尋着,再有幾日,必然會有結果。”
周夫人舒口氣,端起參茶湯大大抿了幾口:“好些年不執掌家業,今日粗上手,竟是有些生疏了。”
柳氏房裏的小對牌和宅庫鑰匙,出事當晚便被送到她案頭。
周家門戶,行走伺候的不過十幾人,卻也是些見風使舵的牆頭草。
“清算了賬務,先把幾個緊要的管事攆走。效忠柳氏多少年,改投到我手下,不知有多難伺候!”
這裏正細細盤着,門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東舍伺候的外門婆子傳話來——老夫人歸家了,人已到了正門口。
周夫人與翁媪對看一眼,起身去迎。
“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必然是要驚動老夫人的。”
翁媪點頭:“大郎君不能死關着二老爺的人,想必這些天已把事情捅到老夫人跟前了。”
周夫人路上回憶上回見周老夫人的場景,時日太長,一時想不太準。
“是不是老太爺冥誕七十的時候,老夫人回來的那次?”
翁媪說不是:“那次老夫人只托人捎了手抄經卷送回家中。上次歸家,得是五年前的族慶節。”
族慶節?
周夫人一頭茫然,只是腳步匆匆眼看到了,正門前頭圍堵了好些下人。
她一靠近,便聽見二房老爺恭敬問安的聲音。
下人見是她來,避出臺階來。
周夫人一腳踩上去,就聽一道滄桑的婦人聲音傳到耳畔。
“請安?才一歸家,便把你哥哥給氣死了,我這副老骨頭,還受得起你的安嘛?”
周二老爺惶恐,連說不敢,原本弓腰,立時撩起長袍,在門口堂皇地跪下磕頭,一動也不敢動。
周夫人聽得心頭狂跳,走到近前,只瞄見車上探出一只布滿皺紋的手,搭在車側婆子的臂膀。
“兒媳胡氏給婆母請安。”
周夫人跪地吶聲。
耳畔突然陷入沉默,她本以為要像二房小叔子一般,受些冷言譏話。
誰知一聲長嘆随風落入耳底:“都起來吧。跪在外頭,是怕外人看不到你們的孝心嘛。”
周夫人道聲是,起身擡眸,便又瞧見了闊別多年不曾相見的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頭發已斑白,眼神卻有着這般年歲不曾多見的精明,一身素衣散發着幽幽氣質,大約是常年奉佛,周身有股沁人靈臺的檀氣,腕上是一串碧透的珠子,正一顆顆由着她指腹撚過。
周老夫人打破寂靜:“宴哥呢?”
外院管家上前回話:“回老夫人的話,大郎君晨時去了族中,眼下正與族老們商議擡棺喪儀,以及白宴的條陳。奴才方才已派人傳話去了,大郎君此時應在回來的路上。”
周老婦人颔首,“讓他直接去清輝堂來見我。”
清輝堂是老夫人的居所,常年鎖着。
周夫人方才來時遣了婢女去灑掃,“一時匆忙,清輝堂塵土飛揚,不好久坐。婆母不若挪去東舍稍坐片刻,待得清輝堂收拾妥當,再挪回去。”
周老夫人說不必:“事兒料理了,我便走,耽擱不了多久。”
這是什麽意思?
周夫人見她不欲詳說,邁步入內,匆匆與二房小叔子對視一眼,揣着糊塗跟在老人家身後。
清輝堂占地頗大,是當年老夫人的寝居。
自老夫人走後,這處只有一個上了年歲的婆子看門戶,故而衆人甫一踏進,最先湧入鼻端的便是陳年腐朽的味道。
“母親,您舟車勞頓,此處實在不能住人。”
周二老爺開口勸人:“您就聽大嫂一句,去東舍住幾天不好嗎?”
周老夫人未置一詞,正堂東位的圈椅是幹淨的,吩咐人生個炭盆進來,而後一卷身後披風落座,閉目盤珠,一副只待他人來的安然。
周二老爺便不開口。
周夫人見勢,壓低聲音吩咐下人,先把幾處緊要的地方擦拭過,盡快送茶水來。
第一道滾熱的茶湯咕咕入盞,周宴的身影出現在清輝堂的門口。
周老夫人似有所覺,霍然睜眼。
遠遠看着長孫步伐矯健,長身玉裏地站立堂中,眼前恍惚,仿佛老太爺年輕時的身影與孫兒此時重疊起來。
“給祖母請安。”
周老夫人很快回神,虎口處的佛珠穩緩地撚着:“聽說,你把你親爹活活給氣死了?!”
周宴往二叔座前看了一眼:“聽說?祖母聽誰說?”
周老夫人一瞬停住動作,吊在半空的佛珠猛地撞出幾聲不合時宜的聲響。
“我問你什麽,你答什麽!看你二叔做什麽?你二叔臉上寫着答案嗎?”
周宴端正神情,“回祖母問,孫兒不曾把親爹活活給氣死。父親乃是因突然得知妾室偷人、二郎非他親生血脈,腦後崩脈,急發病症而過世。”
周老夫人盯着他:“妾室偷人,二郎非大房血脈,可有真憑實據?”
周宴中氣十足:“暫無尋到。”
“那便是沒有!”
周老夫人喝道:“捏造庶母與叔輩通奸、污蔑手足血脈,進而直接引發生父離世,周宴,祖母可曾有說錯?”
“自然不對。”
周宴道:“二叔與柳氏私會,孫兒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絕不會錯。至于人證物證,經年累月難以追查,卻也不是一點痕跡都無,只需幾日即可。”
周老夫人見他信口斷然,便又陷入沉思。
佛珠一顆顆重新撚動起來,周宴從那失了節奏的聲響中聞到風雨即将到來的氣息。
“你們先出去,二郎留下。”
周老夫人忽然開口。
周宴與周夫人次第退下,卻未走遠,只在廊下遠些的地方等着。
屋裏的二老爺看一眼上首氣勢不減年輕時候的母親,抿下發幹的唇舌。
“柳氏是否與你有過一段?周青究竟是不是你的血脈?”
周二老爺急着出聲:“當然不......”
“想清楚了說!”
周老夫人截斷他話頭:“宴哥不是個昏頭的。他既開口說幾日後會查清,必然是掌握了什麽線索。我生養你一場的份上,今日給你坦白的機會。
你若堅稱清白,我可一信。但若來日宴哥拿出罪證,你百口莫辯,便再無餘地。到時,周家這身皮,你不脫也得脫,白身素手,只能滾得遠遠的。”
周二老爺斟酌良久。
片刻後,扶額長嘆,實在沒臉擡頭見娘。
周老夫人便明白了。
冷哼一聲:“你與你父親倒是性情相投,骨子裏風流,連親兄弟的女人都敢偷。”
周二爺叫屈:“柳氏原先就是我院裏的,伺候過我。誰知我年底歸家,人被您随手送給大哥,做上了暖床婢女。真要說,是大哥搶了我的女人才對!”
“你覺得委屈,為何不尋我要人?怎麽又偷偷背着你大哥與柳氏滾上床榻?”
周二爺嘴巴快:“我一時氣急!”
男人對自己□□裏做下的事兒,有幾個願意負責的?
周老夫人冷眼看二子:“尋什麽借口!這話哄哄自己便罷,沒得說出來惡心我。”
周二爺敗下陣來,灰頭土臉的:“母親,這事兒怎麽辦?宴哥捉着不放,柳氏和周青還關着。對了,寶哥送到您那兒,他可還好?”
周夫人沒搭理他,只問:“你媳婦呢?”
周二爺:“她病了,秋娘伺疾,兩個人都在舍裏躲着,不願意出門。”
周老夫人看一眼身側的婆子。
婆子領會她眼神,快步出去,沒一會兒周宴并周夫人重新入內。
周老夫人絲毫不提與周二老爺說了什麽。
“臨行前,寶哥的娘染病,已過身了。”
“家裏頭的腌臜事我懶得插手,旁的由着你們論,只周青那孩子,待得大郎下葬,便從族譜上挪到二房名下,連帶着寶哥一并寫上。族裏頭問起,我自有言辭解釋,不須你們照會。”
周夫人領悟過來。
到底還是不願零落了周家的血脈。
“柳氏如何?”
周宴問起。
周老夫人盤弄着佛珠,輕描淡寫道:“大郎崩逝,她過分悲戚,一并随人去了。”
周夫人心頭一緊。
多年修佛的人一動殺念,真就是手起刀落。
那寶哥的娘,不會也是這般潦草沒得吧?她不由懷疑起來。
周宴沉吟過後:“二叔呢?他是如何處置?”
周老夫人橫去一眼,見孫子揪着不放,蹙起眉峰:“此事,你二叔......”
“祖母...”
周宴打斷她:“父親活着時偏寵周青,幸而我一身硬骨頭,沒被糟踐死,也沒活成爛泥樣,若不然父親活不到這歲數。您是知道的,長輩在上,最忌諱一碗水端不平。死人只會更在乎這些。”
周老夫人眉峰稍動:“你覺得二房日後該如何?”
“周青與寶哥日後是二房的延續,此事可行。但生仇隔着,難免龃龉。未雨綢缪,二房便分出去吧。”
他看起來很善心:“二叔常在外地走動,想必岐山一帶并不和您心意。出了岐山,天高地遠,任您選!”
周二爺霍然站起:“你要我分戶?”
“分戶依照本朝律例,是要笞杖五十的!”
“二叔,只五十罷了。”
周宴雲淡風輕:“您白得一個兒子,一個孫子。我父親睜着眼走的,眼下棺材還在前院停着。您是做弟弟的,難道不該敬重一二,略表誠意?”
五十笞杖,只算略表?
周二叔做好了與周宴翻臉的準備,卻不曾預料到如今的場面。
他求助地望向周老夫人。
周老夫人卻閉目養神,不給他說一句話。
周二爺心裏絕望,頹然坐到椅子上。
“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吧。死者為大,我認了。”
周大老爺若是天上有知,聽到自己一死,只換了他五十板子,怕是能當場氣活。
周宴拱手,稱外頭還有事兒,轉身離去。
周二老爺恍惚着,也拖着腳步滾了。
周夫人一時不知走還是不走,僵坐着發愣。
周老夫人看她一眼,“你怎麽這副表情?外人不知,還以為你與大郎夫妻情深似海,你為亡夫沉湎悲痛呢。”
“兒媳...”周夫人耷拉着眼:“事發突然,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年紀還小,早早死了丈夫,多年給你氣受的小妾也沒了,搶你兒子宗嗣的隐患消失不見,有什麽好慌張的。”
周老夫人氣定神閑:“前路多的是,你要是覺得府裏憋悶,不若來莊子裏伺候我?”
周夫人大驚失色,連連擺手:“兒媳蠢笨,去了只會給您添堵,佛祖靈光,我便不去造業了。”
周老夫人擺手示意她下去吧。
臨了突然想起什麽:“聽說大郎去的時候,宴哥媳婦就在當場。外頭傳她醫術不錯,竟也沒能救救她公爹?”
周夫人眼皮直跳:“那孩子有心施救,只是針包不在手邊,老爺病發太迅,實在反應不過來。”
周老夫人心裏重複着‘病發太迅’四字,目中不由多了幾分懷疑:“她人呢?我歸家,怎也不見她來請安?難道也是病了?”
周夫人說不是:“瑛娘在清平鎮上有個醫堂,大年初三卸板開工,她人要坐堂,今晨起便去上值了。”
“夜上總要歸家吧?”
周老夫人吩咐:“到時讓她來一趟。”
話落,見大兒媳婦一臉為難,懷疑不由加重:“怎麽?她不能見我?”
“那倒不是。”
周夫人無奈解釋:“十來裏山路,冬日又天寒,宴哥忙着老爺的喪儀,抽不出空去接人。再說,鎮上那醫堂也忙,瑛娘下值常常入夜,縣門一關,她便宿在鎮上了。”
周老夫人聽她喋喋沒完,神情卻是那種為對方申辯的真誠,覺得荒唐。
“你這婆婆怎麽當的!公爹新喪,兒媳在外像個撒歡的鈴铛,兒子卻忙起內宅瑣事,倒反倫常!”
“宴哥他自己願意的。”周夫人好人似的笑了:“他跟他媳婦有過約定,婚後不會拘着那孩子的。”
這一口羨慕、很為兒子自豪的語氣究竟從何而來?
周老夫人扶額,心說:多年不見,大兒媳婦受了大兒和小妾苛待,這性情也詭異起來。
“她幾時歸家,便幾時讓她來一趟。”
“孫媳進門,總該給我這個祖母敬茶行禮認認臉。”
這話的意思,便是指點周夫人去傳話,趁着天色尚早,把人給喊回來。
周夫人說好,而後見她沒了吩咐,小步出了清輝堂。
至于傳話喊兒媳歸家這樣得罪兒子的事兒......
她搖搖頭,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