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一年歲末,唯有大蒯港口氣候濕潤,附近樹木枝頭廖寂地懸着一點枯葉。
宋時序緊緊盯着不遠處的馬車,那裏方才颠動了下,依稀傳來于秀玉身側婢女的聲音,大約是在安撫自家受驚而發病的小娘子。他又往周宴處轉下視線,只是周宴與他話已說盡,此時正背朝他,與楊四和梧桐叮囑什麽。
他忽得呵出一口白氣,邁開步子。
起先還有些遲緩,漸漸堅定起來,到了車馬前,往裏頭探看一眼。
于秀玉見他,哭戚戚地笑了笑:“玉娘是不是給郎君惹麻煩了?”
宋時序說沒有:“還是原先我與你說的,家下去歲給我定了親事,安頓你的事情須得經她首肯。你放心,我既已允諾你,便不會輕易毀約。”
于秀玉哀哀地道謝:“小女深信您的品性。”
周宴聽了大概,便知宋時序的抉擇。
終究是別人的事兒,他不好太多插手。等梧桐和楊四買了厚褥與棉被,送到車裏,而後繞出大道,順帶買了幹糧和水,便踏上歸程。
來時只三人,歸去時因有了于家小娘子,車馬行路起來總是慢些。
百十裏路,前後走了四日,趕在黃昏之際踏上清平鎮的官道。
送佛送到西,周宴先讓梧桐去醫堂報信,自己和楊四跟在馬車後頭,一路到了鎮東。
車馬剛入二柳巷子,眼尖的宋家下人已去報信,噼裏啪啦地一陣鞭炮聲中,宋家人俱圍在門口,等着家中争氣的兒郎下馬。
宋夫人擦拭着面上的淚珠,撫在兒子肩頭,“瘦了!瘦了!讀書辛苦,這一路下來,你受罪了!”
宋老爺便不如妻子多愁善感,連連點頭,滿意地撫弄長須:“我兒此次應試,一舉功成,為父很為你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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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時序也很激動,撩起長衫下擺,當街給爹娘磕了三個響頭。
這一幕落入圍觀百姓的眼中,頓時宋時序的形象高大起來。
時人舉孝為名,諸如宋大郎君此行,便是最為孝子的表現,溢美之詞不絕,似冬日無絕的寒風刮入車馬之中。
于秀玉攥着手絹,腦中萬千思緒飛速閃過,一咬牙,示意婢女撩簾子。
婢女點頭,撩起車簾先跳下去,而後從外卷起車簾,用側角上頭的鈎子拉緊。
此舉一出,圍觀的百姓很快便注意到随着宋家大郎君歸家的,竟還有個弱柳扶風的病西施呢。
宋夫人聽着百姓議論,偏頭去看。
這一眼,正好是于秀玉随着婢女攙扶嬌弱地下了馬車,好一番‘堪折憐若’的姿容,與自家後院的小妾簡直如出一轍!
“序兒,我不是給你送了書信,不允你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帶回家中嗎?”
宋夫人質問兒子。
宋時序呢,一臉茫然,假裝起來:“什麽書信?兒子不曾收到呀!”
自己養大的兒郎,是個什麽性情,當娘的能不知曉?
這孩子一撒假,總會不自覺地摸向自己鼻子。
宋夫人不願衆人面前戳穿他,心裏憤然:“現下說也是行的!我今日告訴你,宋家的大門,這女子是絕對進不來!她今日進了,那便是你逼着我與你父親和離,攆我走了,給她騰挪位置吧!”
宋時序一時慌了:“母親莫生氣,先聽我說......”
宋夫人瞪一眼袖手在側的丈夫,直接摔袖走人。
宋時序匆匆追攆上去。
圍在宋家門外的百姓見熱鬧沒了,慢慢的,各自離去。
唯有于家小娘子和她那婢女,馬車被楊四驅趕走,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宋老爺倒還記得禮數,招呼周宴進家稍坐。
周宴卻拱手拒絕,“出門在外,我放不下家裏,今日便不久留,改日慶賀時序的席面,我再來吧。”
宋老爺了然,再三謝他,目送人下了臺階。
眼風一掃,瞧着舍院對面樹下站的主仆,心裏覺得妻子生氣有些好笑。
序哥是她兒子,更是一個男人,自來男人喜歡上什麽,莫說是母親撒癫,便是天佛在上,那也是強求一頓。
今日不應允了,焉知心裏撓癢癢時候,序哥又會做出什麽舉措!
“你去後院,尋序哥跟前問一句,外頭那姑娘得有個說法,這麽個堵在門上也不體面!”
宋管家欸一聲,小跑着去傳話了。
片刻後,宋時序攆着步從院內奔出來。
與一臉揶揄的父親讨饒地拱拱手,邁步奔到于秀玉跟前,氣沒喘勻,先告起罪來:“要委屈你在外頭宿頭先住上幾日了。我阿娘一時生氣,說話很決絕。但你放心,我終歸是要成家立戶,自己做得了自己的主,不會把你撂開不管的!”
于秀玉呢,早有準備。
心知眼下是最好的安排,乖乖地點頭,“我與阿和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要去往何處投宿。”
她彷徨起來:“宋郎君不必親自送我,只派一個下人引路就好。”
你看,這姑娘是多善解人意的人吶。
宋時序呢,本也是要讓下人去送她。
而今讓她先開口了,且聽了一耳朵的‘人生、地不熟’,加之自己才保證不會撂她孤身,越發看她憐愛:“還是我送你去吧,下人做事難免魯莽。”
于秀玉感激地福個身子,恰時一陣霜寒風卷過,吹得她衣衫飄起,那細伶伶的小腰落入宋時序眼中,急忙尴尬地咳咳嗓子,偏開視線:“我手上還有些銀子,一并與你使喚吧。”
說着掏了自己的銀袋子,遞給阿和:“陝州不比南地溫潤,你用這銀子置辦些厚實的衣裳吧。”
阿和喜色滿面地接下,又把宋大郎君是如何的好性情誇耀了一輪。
跟在宋時序後頭的小厮呢,耳風機靈地這麽一聽,險些破功。
大郎君也真是好哄,這主仆兩個幾句不值錢的軟乎話,勾得郎君舍臉面舍銀子。
怪道夫人說大郎君是讀書讀傻了!
這頭呢動身尋宿頭,周宴在鎮上酒家給楊四要了一桌好酒肉,步履匆匆就往醫堂去。
誰知撲了個空。
“岚村村長的兒媳婦,叫喚了一整夜,硬是沒生下來。”郝管事道:“小娘子今日一到醫堂便動身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周宴連水都顧不得喝,揚鞭上馬,直奔岚村。
到了地方,尋村人問了路徑,到村長家時,正好聽見裏頭哭嚎一片。
“你這黑心的大夫,還我寶貝孫兒的性命!”
有個婆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周宴心說不對,一個箭步闖入門中。
妻子裹面,身着素白單衫,其上血跡可見,正在院裏頭的一個上年紀的女人扯着撒氣。
孫豪瑛站着累了一天,卻強撐精神與村長媳婦解釋:“胎兒吃得太大,生了一夜還沒下來,早已憋死氣絕了。破腹是為了救你家兒媳的一條命,并非舍小保大!”
村長媳婦哪裏聽得進她的話,只當她是在推脫責任。
“你醫術不精,害了我孫兒的性命,如今又把我兒媳開膛破肚,我劉家被你這庸醫斷子絕孫,老婆子絕對與你沒完!”
落葵小丫頭一個,加之助醫一天,撲上來無濟于事,根本撼動不了老婦人的身形。
且還有村長兒子在一旁煽風點火,竟是拿了麻繩出來,要把孫豪瑛捆了!
孫豪瑛急得滿頭生汗,後悔自己先前把趙五派去醫堂取藥,正要扯嗓求救,忽而瞄到門口的身影。
周宴如從天而降的俠客一般,一腳踹翻村長兒子的後腰,不管他痛呼,大力扯開村長媳婦的臂膀,往後一曲,老婦人如何吃得住這份勁兒,啊啊啊地抱起肩頭,控制不住地仰躺在地。
“你何時回......”
孫豪瑛話未說完,便被丈夫用力抱進懷裏。
周宴撫過她猶帶濕意的後背,在她脖頸蹭了蹭,諸多外露的情緒借着這親近收斂起來、
而後一言不發地接下披風,将她裹進裏頭。
孫豪瑛呢,也是心有餘悸。
被他溫暖的環抱後恢複鎮定,恰時村裏不少人循聲而來,她攥緊衣領,朗聲解釋:“你兒媳曾去我堂裏看過診,當日我便叮囑過,她骨盆相生得比尋常婦人小,吃喝上頭一定要收着,若不然來日必然是難産。我醫堂病例完備,你若是忘了,我現下出發,可尋耆老族親作證,看看我所言是不是真的。”
“你當日明知我醫囑,卻罔顧你兒媳的性命,給她灌吃灌喝,那死胎落地,足足有十斤重!我早就告知過你,若來日生産,兩個時辰不誕,便來尋我。可你任由你兒媳慘叫了一整夜,你無動于衷,竟還灌她喝了野方催産,險些要了她性命!”
“那巨嬰堵在她腹中,早就被憋死了。我不破腹取出,便是一屍兩命!且她能不能活着過了今夜,還是兩說。”
“你口口聲聲孫兒孫兒,實話與你說,那嬰孩确是男相。只是可憐他托生,有你這麽個昏頭腦的阿奶,睜開眼看一下世道的機會被你生生斷送了!”
村長媳婦抱着臂膀和兒子賴在一塊,臉紅脖子粗,被村人非議,恨得咬牙切齒:“你胡說!就是你醫術不精!一整夜生不下來算什麽,當年我生我兒疼到第二天,怎也不見他和我咽氣!你個庸醫!你從何處學的歪手,在我家動刀開膛,莫以為我們都是好糊弄的!今日你不給個說法,咱們就去見官!”
她是咬着孫豪瑛動刀一事不放。
卻不想,人群喊話:“小孫大夫去歲給她親姐姐用刀助産過,如今人好生生的,還抱着孩子上街走動呢。善保家的,小孫大夫并非胡來,你可不要污蔑人家。”
“就是就是。人家不是說了,當日給你兒媳看過診,有筆墨記錄嘛。我記得那時你是和你兒媳婦一道出村看的吧,回來還非說小孫大夫沒本事,連個男女都看不準。”
“善保家的,你兒媳的三丫頭和四丫頭都被你賣了。豐哥媳婦懷着這個,整日就在炕上盤着,還吃那麽多,那肚子瞧着多怵人,人家孫大夫說的,你自己沒點數嗎?”
眼看話風不對,隐形人般的村長不知從哪個角落閃出來,先是劈頭蓋臉地罵了兒子和媳婦一頓,繼而一把年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什麽體面也不顧了,癱坐在地上捶着大腿哭。
孫豪瑛頭大,這當口趙五拿着藥包從人群中進來,先時還茫然着,看清周宴護着人被村長一家子堵在裏頭,頓時鐵青着臉:“怎麽?你們這是要賴藥錢?!”
岚村村長:“......”
周宴示意他過來,拿了藥遞給身後的妻子,見她和落葵轉身去煎藥,才又回眸。
“你去縣裏報官,就說此處有惡婆故意肥養孕婦,險些逼殺家媳。之後無賴生事,意圖訛詐醫者銀錢。”
趙五很有眼色:“此事可要與縣太爺打個招呼,小人領些衙役來,索性先把這一家下了大獄再說。”
村長眼風急轉,一聽這二人的話語猜測他們應與縣裏官差有些門路,頓時慌了。
“方才不及問,您是小孫大夫的...”
周宴自上而下地剔視這個沒擔當的‘一家之主’:“我是孫大夫的正頭家眷。”
他也是氣狠了,家眷即可,什麽叫正頭家眷?
村長愣了下,顧及不了這點子古怪,起身拱手:“老夫為家中香火一時傷懷,不曾與您好好交道。您家娘子的醫術......”
“什麽我家娘子?”周宴糾正他為讨好自己而臨時改的稱謂:“孫大夫行得正坐得端,并非是我內眷,才出來救死扶傷。這道理你都不懂嗎?”
村長忙不疊點頭:“是是是,是孫大夫。孫大夫醫術高明,老夫家中也是因孫輩喪命而一時昏了理智,您且放心,此事絕對不會怨怪到孫大夫身上。”
院外忽得傳來一陣哭喊聲。
昏夜四周燃起火把,人群分出一條通向此處的道,一行四五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頭先的是個哭喪的老婆子,扶着她的是個年約四十的婦人,面上同時有淚。在她們後頭壓陣的是三個拿棒子的男人。
就在趙五和周宴嚴陣以待時,這一行人一進院,瞧見村長媳婦像是見了仇人,立時撲過去打成一團。
聽他們打了半晌,才知人家是裏頭産婦的娘家人,是來給撐腰的。
周宴冷眼場地狼狽,并未阻攔。
倒是看了熱鬧,一臉興味的趙五後知後覺起來:“這娘家人也有意思,上門撐腰,也不先看看自家閨女死活,倒只顧着教訓人。”
噗的腿上一緊,垂頭去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跑出兩個小豆丁來,幹巴巴的,因為瘦弱睜着一雙碩大的眼珠子,看着趙五。
趙五:“......看什麽?”
他想想,抱在胸前的手松開,往前頭挪動了下。
身下的兩雙大眼珠子随着他的袖子也往同一個方向移動了下。
趙五‘嘿’了聲,從袖子裏掏出個肉餅,還帶着溫,油紙揭開,肉香濃郁。
“你兩是狗鼻子吧。”
見她們可憐,蹲下身,把餅子遞過去:“只一個,你兩個分着吃。”
戳了下大的額頭,“記得給小的留一半,聽着沒?”
大豆丁視線纏在手裏的肉餅上,卻很聽話地點點頭,牽着小的那個往院裏柴火堆跟前跑,一錯眼,消失不見了。
趙五看得稀奇,“周爺,瞧那兩個,冷不丁的,還當見了鬼呢。”
周宴不想看他臉上笑出來的褶子,轉開視線:“這冬天,你又養膘了吧。”
趙五:“......”
打鬧了一場的娘家人與村長好不容易被岚村的熱心村民給分開兩堆。
孫豪瑛已喂服産婦湯藥,月懸當空,總也無法安心走,讓周宴和趙五守在門口,夜裏時時盯着,隔了一個時辰診脈一次,頭上身上輪了一圈針。
這當中娘家人倒是進來看過幾次,見人還吊着一口氣,不知是責怪産婦拖着耽誤事,還是怪怨孫豪瑛多事,扯了一通亂七八糟,只一個要點——大夫您真仁心,只是她婆婆惡毒,不給銀子。我們娘家日子也窮,這病實在看不起。
孫豪瑛後腦一抽一抽的,直接甩了一句‘不收錢’,讓落葵把人推出去。
雞叫時,揉着打架的眼皮子,看脈象已平穩,只是生産傷了底子,多久能醒一時說不準。
村長家可不接受這番結果。
善保家的歪起嘴:“反正我不伺候她。她又不是做了什麽功勞,還讓我當婆婆的伺候。”
那頭娘家人呢,左右看看,也不願意照顧人。
“馬上春忙,家裏都是活,騰不出手來。”
“這還沒過年呢,忙誰家的春?”
趙五握着刀把,不滿地看着這群打上門的假娘家:“孫大夫都白給藥材了,好歹一條命,怎麽說也是你們幾個的妹子吧。男人家有些擔當,莫要爺小看你們。”
娘家三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低眉臊眼地進屋擡人了。
前後一場鬧劇,孫豪瑛累得只想倒頭睡。
馬車裏一癱,閉上眼睡死過去。
就連到了家門口,落葵喊了三五聲都沒把人叫醒。
周宴橫腰把人攬進懷中,一路大步回到舍內,替她脫去外頭的累贅,款款放進雲團般的被窩裏。
坐在床頭凝視她睡顏,沒一會兒耳畔竟傳來她呼呼的打鼾聲,含笑起身。
昨日不曾與岳家打招呼,今日也是打門而過,未免有些失禮。
從臉盆裏捧水洗去疲憊,一臉清爽地去到正堂給岳父岳母說明情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