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街面人流如織,快步行至醫堂,到前瞧着門口圍了一圈人。
撥開外圍看熱鬧的百姓,裏頭一圈竟是七八個衣着質樸的高大漢子,個個抄手抱臂在懷,神情嚴肅,打眼看去便不是好惹的角色。
孫豪瑛道一聲‘讓讓’,掠過幾位人投來的視線,邁步上了臺階。
郝管事:“孫大夫,人在後堂。”
孫豪瑛鎮定地‘嗯’一聲,往裏頭,“外頭是什麽人?”
郝管事:“都是軍士,陪着病患一并來的。”
三兩步入內,最近的小間門大開,傳來婦人哀哀痛呼,門口是一個叉腰的兇臉男人,焦慮地來回盤桓,大約是耐性不足,裏頭那婦人哭聲凄凄,這漢子猛地擡腿一腳踢翻臺下的木桶,聲如洪鐘吼叫:“媽的,哭什麽哭!號喪是能把大夫給號來?!”
孫豪瑛蹙起眉峰,只是顧念裏頭的産婦,并未出聲阻攔,與這漢子擦肩而過。
兇臉男人:“欸?你什麽人?......”
身後傳來郝管事與那漢子解釋的聲響,她未回頭。
小間榻上有個婦人,仰靠在高高的後枕上,肚子高聳,面容如紙般蒼白,人歷着疼處一直顫抖,榻邊有個白發的老婦人守着,只一個勁兒嘀咕:“平日讓你小心些,怎麽不記在心上?我劉家的寶貝金孫投到你肚子裏,真是到了八輩子的黴!我兒可憐,為了養你和那幾個小不值錢的,在軍營裏頭拼死拼活,你這樣對得起我劉家的祖宗嘛?”
孕婦泣不成聲:“婆母,莫要再說了。”
婦人:“說你兩句,你還不願意聽了...”
“你先出去!”孫豪瑛心裏有數,指着門口責令老婦人:“閑雜人等在內,影響我正常問診!”
老婦人面上不甘,還想嘟囔什麽,瞧着這小年歲的大夫冷臉,“大夫,你這年紀能給孕婦看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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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管事落後一步進來,上前往外搡人:“快出去!信不過我家醫堂,做什麽把人擡進來?!”
老婦人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孫豪瑛已進入狀态,切脈問診。
孕婦吸着氣,看她如救命稻草:“大夫,孩子沒事吧?”
孫豪瑛未應聲,尋一側的熏蒸酒淨過手,取下腰間針包。
落葵進來關門,屏去外頭吵鬧的動靜。
前後半刻施針,穩住孕婦脈中險象。
落葵看過,“小娘子,身下的血止住了。”
接下來便是一副安胎藥。
孕婦中途昏厥過去,落葵灌服她飲下藥水。
再出門去,那老婦人和兇臉漢子不再堵門,頗為乖覺地蹲在廊下,一見她,湊上前問:“怎麽樣?孩子保住了嗎?”
孫豪瑛點點頭:“産婦摔跤,驚懼之下影響了胎兒,施針之後,暫無大礙。只是往後半月,最好卧床不要走動,喝上安胎藥水。”
老婦人聞言立時苦了臉:“半月躺着,那家裏許多活計,誰來做?”
這便不是孫豪瑛要管的事兒。
落葵有些憤憤:“你兒媳大肚子,做不了辛勞累活,再驚動一次胎氣,莫說孩子,恐怕孕婦的性命都要被危及!”
“欸,你這小丫頭嘴裏亂嚼什麽!”老婦人豎着眼睛就要罵人,身側的兇臉男人扯她袖子,眼裏蓄着阻攔,老婦人才咕哝地住了嘴。
“人還沒醒,先讓她睡一會兒吧。”
孫豪瑛将這對母子的反應收入眼底,出得廊下,見那頭有個高凳,坐着一個散漫的身影,走上前,露出點笑意:“就知道是你來了。”
周宴樂了:“長青害怕出事,你一來,便去家裏喊了我。”
“外頭那幾個沒有惡意,只是裏頭那男人是他們的上衙,今日湊堆喝酒,出事後才一塊過來的。”
落葵心裏好奇:“二郎婿,是不是那男人欺負他媳婦了?”
“不是,不是。”長青縮在一旁的角落裏,聞言解釋起來:“外頭的兵丁說了,他們喝酒喝得上頭,一時嘴上沒把門,說起昨日和上衙一起喝花酒的事兒。婦人聽了不痛快,不願意再給他們酒喝。夫妻兩個一時吵嚷起了,也不知怎的,丈夫伸手推了她一把,正好絆到一塊石頭,就給摔了。”
“臭男人!妻子大着肚子,還敢去喝花酒!祝他天打雷劈!”落葵握拳氣音。
同為男人,周宴莫名有些不自在,“人沒事吧?”
孫豪瑛:“暫無大礙,只是聽她婆婆的話,後續保養怕是難了。”
人未醒,堂裏挂牌休了三日,孫豪瑛便整理一番雜物。
天色将昏,外頭圍着的兵甲進後院,不一會兒,那兇臉男人和他們一道出來,見了周宴在,神情恭順:“今日勞煩孫大夫了。”
孫豪瑛說無事。
“只是臨近歸營時辰,內子尚未蘇醒。某不便耽擱,只好勞煩堂下,待她醒來,送她一程。”
繼而告知他家中位置。
郝管事留心記下,見他從袖中掏了銀子,伸手接過,“您家婦人這一動,後續還得吃藥,稍後送她歸家時候,藥材一并與她吧。”
漢子拱手道謝,闊步出門離去。
他走不過一盞茶,內堂伺候的雜役回禀,說那婦人醒了。
孫豪瑛起身去看,尚未進門,就聽見老婦人熟悉的嗓音:“你這一胎若是男娃還好,若再來一個丫頭片子,今日我兒的銀子又白糟蹋了!”
進門一看,那婦人方醒來不久,垂着腦袋,一臉愧色。
“可覺得好些?”
老婦人搶先開口:“好了好了!我看她說話有勁兒,肯定沒問題了!”
“大夫問的是大肚子的那個,難道你大着肚子?”落葵嗆聲:“快去前院取藥包吧,你兒子方才付過錢了,等會兒走時若是忘拿,我們可不給退。”
老婦人斜眼瞪人,嘴皮子上下聳動,瞧神情大約是在罵人。
她還記得兒子離開前叮囑的話,知道這位年歲小的大夫有個了不得的丈夫,按捺住,不敢招惹,起身去前堂追拿藥包了。
孫豪瑛複診過,确實脈象平穩,叮囑幾句平日注意的事項。
婦人紅着眼睛再三道謝。
雜役們從後堂取了一塊厚板子,把人安置在上頭,又給蓋了一層厚被褥,擡着送往她家中。
這是今日堂中唯一的病患,送人一走,郝管事尚需等雜役回來,孫豪瑛和周宴一并歸家。
到清柳巷子家中,秦素月正要派人催他們回家。
“天寒地凍,說好成婚你要休上五天的,何必急在一時。”
她不贊許地看着女兒,“周宴管着幾間鋪子,也不見忙成你這樣!”
孫豪瑛告饒,拉着她往花廳去。
花廳溫潤宜人,暮食擺在一個大圓桌上。
壽哥嗚哇嗚哇叫着,聽動靜,從他娘懷裏後仰個腦袋,睜大眼瞧稀罕。
孫豪瑛瞧他大眼睛水汪汪的,十分招人,搓搓手,從姐姐手裏頭抱起:“壽哥,還記得姨姨不?”
壽哥睜着迷蒙大眼,看下她,又看一眼她背後的周宴,小眉頭一皺,癟嘴哇哇哭了。
這下可是驚動了一屋子的大人。
秦素月和孫時貴忙問怎麽了,當爹的和當娘的緊急抱走孩子,檢查是尿了還是哭了,下人走動傳話,一時昏鬧,吵得人頭大。
周宴:“.....我有那麽醜嗎?”
醜到能把孩子給吓哭的地步?
“哈哈”孫豪瑛無奈地捏下他臂膀:“你長得也就一般般吧。”
“瓊奴莫胡說!”另一頭的秦素月霍然回頭:“男人家就該是周宴這模樣。外頭那些白嫩的郎君,有幾個靠得住的?”
白臉·趙端肅無端挨罵,心裏在猜:岳母娘是不是在拐着彎敲打自己。
孫豪瑛打量一下周宴。
見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錦袍,長身玉立,眉明目朗,眼底濃濃的笑意,在這燈火通明的小花廳裏,平素硬朗冷淡的氣質溫潤出一副君子的雅相。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避開衆人視線,悄聲在丈夫身側嘀咕:“男人不看臉,你勝在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
周宴輕輕嗓子,努力壓住自己往歪走的邪念,對上妻子‘你懂我吧’的眼神,心頭暗笑,“坐吧。”
一頓熱鬧的暮食過,各自回各自院中安寝。
等婆子送熱水的功夫,落葵湊在主子跟前說小話。
她方才回來晚,跟着醫堂的雜役一并送了那孕婦回家。
“回去的動靜大,附近鄰家有出來看熱鬧的,我順便打聽了下。”她跟在醫堂做事時間長,聽了不少後院的八卦,故而很有體會地彙報:“那老婆子對她媳婦惡得很!”
“怎麽說?”
落葵:“她家兒媳婦這一胎是第四胎了,前頭三個都是女娃,第三個剛落地就被那婆子給偷偷賣了。
這一胎有了,惡婆婆看她肚子圓,說肯定又是個女娃,原本家裏有個做粗活的使喚也被送人了,累活髒活都讓她兒媳婦做。”
“小娘子,您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嗎?是打着讓她兒媳自己落胎的歹毒念頭呢!”
孫豪瑛責怪地看她一眼:“你自己猜的,可別說出去,叫人家聽見了。”
“嘿!小娘子錯了,這可不是我猜的,是那婆子自己說的。”落葵拍着膝蓋:“她當着鄰家面,親口埋怨說兒媳婦這一胎怎麽就那麽難掉!”
孫豪瑛一瞬沉默下來。
約莫是自己新婚,婆媳一道幹脆利落,故而對這些女子至多只有幾分憐憫,無法與之共情。
“從醫不止是治病,還要感受許多世間的不容易。”
從最初在蔡家村義診遇到的那個皮肉娘、與外室鬥心眼的楊家大婦、周家二郎君養在外頭的私生子,還有今日這婦人身邊的惡毒婆母和不體諒丈夫......
種種,都像跟着一層紗,是她無法根治的惡疾。
“幸而二郎婿是個好的。”
落葵看出主子面容上一閃而過的難過:“二娘子自己眼光獨到,周郎君總不會辜負您的。”
恰時,門口簾子撩起,周宴擡步跨進舍內。
主仆兩個雙雙扭頭去望。
周宴遲疑地頓下腳步:“......要不要吃炙羊肉串?我剛弄好的。”
視線落在他手中尚在滋滋冒油的肉串上,孫豪瑛笑得很真心,“多謝你費心。”
多謝他肯理解她的宏願,也多謝他身為丈夫,肯體諒她作為妻子的諸多困擾,又一力排衆議,不曾讓她吃到婚姻的苦果。
她因方才落葵的話而生出的傷懷漸漸消散。
接過肉串,讓出長榻的位置,夫妻兩個膝頭挨着,等到吃光,裏間也傳來婆子送好水的回禀。
一夜安睡。
第二日在家中如常度過,再天亮,便打點行裝,要去縣裏長樂巷的院舍住了。
送別依依不舍的爹娘,沿着官道,深雪後的路徑有些泥濘,費了一番周折終于到了。
孫豪瑛有些擔憂日後回鎮上醫堂上值的行路難,車馬進到長樂巷才暫時放開思慮。
門上秦媽媽并一個中年歲數的管事已經在候着了,除了他們,還有幾個下人,孫豪瑛只認得以前跟在周宴身邊伺候的梧桐,其餘都是生面孔。
管家是周宴尋來的,姓溫,腿上舊疾,故而走路有些跛。
秦媽媽是孫家指派來的,從前是打點秦素月名下一處莊子的,說話做事幹脆利落,笑着攙下孫豪瑛:“少夫人,老奴已照着吩咐您和大郎君的吩咐,家中一切都已打點妥帖了。”
孫豪瑛道一聲辛苦,與周宴并步入內。
長樂巷的院子原本是一處二進的,後經過自己首肯,周宴便把臨院一并買下,院牆鑿通,新瓦新磚,修葺成一處敞亮的小宅。
領到正屋
孫豪瑛見此處竟換了透亮的琉璃窗,十分驚訝:“什麽時候換的?”
上回來時,她記得這裏糊着白窗紗呢。
秦媽媽:“入冬前,大郎君讓人拆卸換了。琉璃窗造價高,但大郎君說透亮,比窗紗要暖和,您旬休亦或是清閑時,坐在窗下看書,對眼睛好。”
孫豪瑛點點頭,又見秦媽媽接過身後丫頭端着的盤子,“少夫人,這是舍下內院的賬本,老奴已經梳理過了,您且過眼看看。”
孫豪瑛随意去了一本,見是周宴交予自己的私産,不經意擡頭,察覺秦媽媽面上有些異樣,疑惑發問:“秦媽媽,這賬本不對嗎?”
秦媽媽擡眼望外頭看看,見大郎君正和溫管家說話,不曾留意這頭,走近幾步,壓低聲音:“老奴梳理大郎君私産時,查出些不好的事兒,小娘子須得有個心理準備。”
孫豪瑛見她神情嚴肅,停下翻賬本的手指:“什麽不好的事兒?”
“大郎君自三年前從行伍回來,賬頭上每月固定支出二兩銀子。”
“老奴問過原先照管這裏的孫管家,只說讓我不要問,那是大郎君的私事。”
“我左思右想,覺得不對勁,暗中打聽過,這二兩銀子,是送到縣裏一處民居。”
秦媽媽語氣帶有一絲不忍心:“少夫人,那民居裏頭只住着一對母子。據鄰居說,他們是三年前從邊關搬回縣裏的,與大郎君歸家前後腳不過半月。”
孫豪瑛愣在當場:“這是什麽意思?”
“老奴不敢拿大,與鄰居再三确認大郎君的樣貌,對方稱那孩子喊大郎君一聲——”
秦媽媽艱難地吐出最後兩個字:“——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