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日子經不得過,從小良山歸家不過清閑兩月,秦素月又開始匆忙起來。
再過十來天就是瓊奴的婚期,她這幾日一來忙着整理給孩子預備的嫁妝,二來又為孩子成了別家的媳婦而生出惆悵。
總也是親娘的舍不得,孫時貴寬慰妻子:“他們成婚後,豪瑛還是要在鎮上醫堂坐診的。日日來,你若是想她,出門漫上一盞茶的功夫,就能見到人了。”
秦素月細想,是這麽個道理。
只是孩子到底不常住家裏,還是彷徨。
夜上孫豪瑛下值歸家,秦素月看着她飲過雞湯,眉眼蘊含着憐愛。
“你是在外經事的,不與我和你姐姐在家中閑着。湯水補了兩月,我瞧着沒胖多少。”
不過臉蛋上紅彤彤的,也算有功效。
孫豪瑛已餓得不行,一碗湯壓下饑荒,松口氣:“阿娘,今日堂裏來了個大肚子的孕婦,非要我給她診出是男是女。好一番應付才把人送走。”
每每回來,她便要說說堂裏遇到的奇事。
秦素月給她碗中夾菜,問其中細節。
孫豪瑛:“她說自己前四個胎都是女兒,兩個剛落地就被送人了。若是這一胎再是個女娃子,她婆婆就要送她回娘家了。”
“好沒理!”
秦素月抱着手暖爐,義憤填膺道:“你不是說這生育男女,多是男人家定嘛。這話可有跟那婦人說清?”
孫豪瑛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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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自然是說清了,只那婦人明顯不信。
“哎呦,咱們女人家真難。阿娘,我不想成親了。”
秦素月卻又瞪她:“莫要胡說。周宴是多好的人,這段時間幫着你阿父料理鋪子,又日日接送你上下值。巷子裏外多少人家背地裏羨慕你,你可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孫豪瑛咧嘴笑笑。
她就是随口一說罷了。
吃過暮食,又跟秦素月在堂前桌子邊坐好。
秦素月把整理好的嫁資單遞給她,“幸而分家前就在族裏給你定了嫁資,若不然咱們一時還置辦不出這麽體面的一份紅産呢。”
女子的嫁妝和聘禮要在正日子那天擺出來行街的。
秦素月自然不會馬虎。
單子分頁,有桌椅、碗碟、櫃子屏風、床榻妝盒、被褥頭面等等。
頂重的一份是放在第一頁,好叫那一日婆家和客人瞧了,看看這新媳婦進門腰板杆子能不能撐住。
孫豪瑛便見那上頭有——清平鎮東藥堂一座、城郊小良山藥莊一座、藥産土地五十餘六畝、渭南采荷縣郊外灌莊一座(含地皮私産數畝)
她咂舌:“整合下來,有一二百兩銀子了吧。”
秦素月摸摸她發頂:“這已經很少了。你是個貼心,為家裏頭做了許多事兒,阿娘和你阿父虧欠你許多,一二百兩的嫁資算不得什麽。”
孫豪瑛想了想:“渭南的産,我收得不手軟。小良山這處,我覺得還是留在家裏吧。”
秦素月正要開口推拒,孫豪瑛搶先道:“分族後,家中有多少底子,我是曉得的。當日在族裏阿父為給咱們出氣,先是把那些惡人們打了板子,已然是撕破臉,再無修好的心思。
為保得老太爺的牌位出族,阿父名下的許多産業都兌了銀票,家下添置這處房舍,花的七七八八,眼下也就一間老堂支應着。”
“雖然家裏一時不會缺吃少喝,但來日方才,總不好一直吃着舊日積蓄。”
她合計過:“小良山的藥莊一分為二,一半留給家裏吧。”
藥莊每年産出的藥材潤利少說五十兩,對半一分,娘家的日子寬裕些,她能稍稍安心。
“就全當是我這個姨母給壽哥的禮吧。”
秦素月也知家裏如今大不如前,雖不至于捉襟見肘,卻也沒有多少進項。
丈夫昨日還在發愁,一時連醫書都看不下去。
成婚這麽多年,她還是頭一回為銀子而發愁呢。
“你是個好的。若将來家中寬裕,阿娘再貼補你吧。”當娘的分了閨女的嫁資,臉上無光,只能這般說。
孫豪瑛不在意地擺擺手:“寬裕了,也不用貼補我。我如今不缺這些,周宴連送我兩份豐厚的資財,只要我不敗家,下一輩子的榮華也有了。”
秦素月也想起來了,心裏好過些。
母女兩個說了一會兒小話,各自散去歇下。
*
嫁妝定後,孫豪瑛如常上值。
她是八風不動的性子,伺候的落葵卻沉不住氣,像個竄天的猴,整日裏跑進跑出,長青也趁着堂裏空閑,陪她四方打聽,雲集各路消息彙給自家小娘子聽。
‘周家婚宴定了縣裏珍馐館的廚子’
‘周家婚宴請了縣裏許多官家子弟’
‘周家婚宴前要擺三日流水席面’
‘周家二郎君爬山不慎摔斷腿了’
‘家下二娘子出門宴,鎮上有名人家,諸如楊家、宋家等都已回帖,要上門吃喜酒’
‘家中擺宴要擡十八桌大賀’
雲雲雜雜,一不留神就到了成婚前的頭一夜。
孫豪瑛展開手中的信,見到上面熟悉的字體,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按照舊俗,婚前一男女最好相見,也不知避諱什麽,反正是為了男女親好,婚事順利。
人既見不得,周宴便每日遣人送信。
信上交代自己一日做了什麽,吃的什麽,又給長樂巷的房院裏頭督辦了什麽好物件。
零零碎碎,有時也會說下自己跟着廚房新學了一道什麽手藝,描繪一番滋味,勾得孫豪瑛眼饞,很想吃上一口。
孫染霜看妹妹眉眼春風,搡了她一下:“別看了。再看那眼珠子都要粘到紙上了。”
‘才沒有。’
孫豪瑛嘀咕一聲,妥帖地收好信,放在妝臺上的小匣子裏,“你來和我睡,壽哥晚上要是鬧騰可怎麽辦?”
孫染霜一身松快:“管他呢,有他爹在,讓他發愁去吧。”
孫豪瑛嘿嘿笑笑,穿着中衣滾上床,湊在姐姐跟前叽叽咕咕:“姐姐,你如今心裏還像從前那麽待見趙端肅嗎?”
大約沉浸在愛情小溪水裏的年輕姑娘,總會生出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孫染霜擰着眉頭:“說不上待見吧。只是從前那種年輕小女娘的迷戀心思淡了,什麽情愛都被他成婚後的相處消磨光了。若說我和他只有相守到老的陪伴,那是有些過分。大約三分情意,七分在湊合。”
“若日後他表現不錯,情意上頭,我可再給他些臉面吧。”
孫家大娘子頗為驕矜地昂着頭道。
孫豪瑛長啊一聲,“也怪不得姐姐這樣,早些年姐夫是伶不清的。”
孫染霜看她因自己的話語不自覺噘着嘴,笑了笑:“怎麽?沒嫁人呢,你就害怕和周宴成了怨偶?”
“倒不是。”
孫豪瑛洪聲反駁:“我就是......”
說不來是什麽情緒,有些複雜,腦子裏也亂糾糾的。
“不必多想。我和你姐夫的婚姻連參照都算不上,日子如何過,你成婚後心裏便有一杆秤了。”
說罷,忽得想起什麽,從枕頭下摸出個巴掌大的冊子遞過去:“這是阿娘讓我給你的。你瞧瞧,明晚也不必驚慌。”
孫豪瑛茫然地接過來,翻開看了兩頁,豪氣地舒口氣:“是這個吧。”
有些臊紅臉的孫染霜見妹妹沒有一點害羞,瞪大眼睛:“你已經看過了?!誰給你看過?周宴嘛!!!”
看不出周宴濃眉大眼的,原是個貪色的惡鬼!
孫豪瑛搖頭:“我在醫堂裏坐診,常為女人家看病。之前有個病患久懷不上,我還去請教了這方面的行家。姐姐別說,你這冊本的打架圖沒有我看過的複雜。”
孫染霜:“!!!”
“這話莫要說給周宴聽,記住了嘛?”
男人這種東西,一旦曉得女人在這些事情上通透,便會半分都不收斂,怎麽舒服怎麽來,一點也不顧及女人家的臉面。
孫豪瑛不懂姐姐為何突然肅正語氣,愣愣點頭。
“姐姐,明日誰來背我出門呢?”
原先是定好族中的堂兄背她出門。
如今跟那邊有仇,自然不會下帖邀請。
孫染霜:“明日姑姑就來了,咱們有五個表兄呢,不愁有個背着你出門的。”
如此便放心了。
孫豪瑛仰在床上,許久沒再跟姐姐睡在一塊,纏着她說起很多小時候的事,笑着鬧着,也不知什麽時候睡過去。再睜開眼,是被落葵給推醒。
挑起紗帳眯眼去看,外頭一片濃稠的黑。
“什麽時候了,天還沒亮呢吧?”
秦素月拽着她臂膀,連聲催促:“等到天亮就遲了。”
姐妹兩個萎靡不振,頭碰頭哀哀抱怨,被當娘的一人在胳膊上甩了一巴掌才終于動彈起來。
房舍裏頭點燈的,端熱水的,遞毛巾的,喊外頭關門的.....
婢子們在夫人的吩咐下忙得腳不停步,孫染霜站了一會兒,見沒什麽事情,先回留芳堂換衣看看孩子。
再回來時候天光已然大亮,昨夜還懵懂的小妹端坐妝臺前,正仰着臉由十全福太太用棉線給絞臉。
小姑娘生得肌膚賽雪,只頰容上頭有兩顆俏皮的雀斑,平添可愛韻味。
十全福太太笑顏:“哎呦呦,新郎官好福氣,新娘子這麽好看,挑蓋頭的時候怕是要看花眼喽!”
孫豪瑛羞得低頭不敢見人,實則腹诽:過會兒敷粉十幾層厚,白得跟牆皮似的,周宴怕是看傻了,不是被她給美呆了。
說着話,外頭婆子把今日上門添妝的女眷迎進來了。
最先進門的是宋枝意,她身後跟着穿扮闊氣的楊三娘,見屋裏頭長輩們都在,忍住激動的語氣,從袖子摸出禮物匣子送到一旁承接的婢女手中。
宋枝意送的一副鴛鴦小畫。
楊三娘出手闊綽,不愧是鎮上首富,直接送了一對寶閣新一季出品的白玉。
其餘有些相熟的,送荷包送手絹,不拘什麽,都是祝福,孫豪瑛笑着道謝。
應和完了,重新坐定。
妝容姑開始上臉描補。
孫豪瑛索性閉上眼睛,任由脂粉香氣飛湧。
過一會兒妝容姑說睜眼吧,她睜眼望鏡,尚未看清自己是個什麽模樣,屋子裏頭說新娘美若天仙的恭維聲已經堆成一片片了。
一片熱鬧中,外頭忽而傳來一聲‘二郎婿快到巷子口了。’
舍內轟然,添妝的往外走,取衣裳拿蓋頭的,孫豪瑛像個被提溜在線端的人偶來回轉動,終于穿扮好了,不及松口氣,一擡眼,看着眼前阿娘紅了眼窩,後知後覺地生出不舍來。
“阿娘的話你記住了。周宴是個好的,他嬌慣你,是你的福氣。但是也不能一味理所應當地讓他退步。你性子倔,其實心軟,莫要為了臉面上的事兒,言語疏忽了他,知道嗎?”
孫豪瑛說是,要往她懷裏撲。
孫媪眼疾手快地阻攔:“二娘子莫哭,仔細妝容花了,臉上刮了雨水似的,那就不好看了。”
母女兩個收好情緒,靜坐片刻,隔着窗,等那頭的動靜。
也不知過去多久,好似上一息還靜悄悄的,剎那間鼓樂躁動。
外院熱鬧起來,攔門的動靜一波波傳來,只聽到一道宏亮的嗓音喊着‘不給就不讓你見媳婦!’。
秦素月抻着脖子去望:“這個五郎可別光顧着湊熱鬧,過會兒須得來這處背瓊奴出門呢。”
喜娘笑呵呵地跨步進來:“了不得了不得。咱們清平鎮少見八擡大轎接親呢。鎮上的人全都跑出來看熱鬧了,巷子口堆得那叫一個人多,瞧我這一頭大汗!險些沒擠進來。”
說完嘴上又是一連串的喜話,秦素月笑得合不攏嘴。
一個打頓,催新娘子出門的人群已經到橫波舍門口,她把蓋頭給瓊奴遮上,最後不舍地看了一眼,一狠心扭過頭,喊人來背。
何家五郎君手裏攥了搶到的紅封,颠颠地上來背人。
“二妹妹,我送你出門!”
孫豪瑛被喜娘扶着趴到他背上,大冬日裏,他竟是出了一身的汗,急忙吸口氣,怕他背不動,萬一從前頭把自己給揚出去就丢大臉了!
心驚膽戰的,幸而他今日很靠譜,一步步穩穩地端着自己,安然送到了橫波舍的門口。
顫動的蓋頭裏,一片紅的世界裏頭,隐約辨認出門口站着的高大身影,心知是他,忽而心頭狂動,手指緊張地攥在手心。
“妹婿,往後要好好對我妹妹。你要是敢欺負她,小心我們兄弟五個上門收拾你!”
肥肥的五表兄氣喘籲籲卻不忘秦嬸子的叮囑,給自己外家妹妹撐腰!
這是娘家的叮囑,外人一時閉上了打趣的嘴。
周宴莊重地拱手行禮,又看看遠遠站在臺階上望着這處的岳父岳母,“周宴此生絕不辜負孫家二娘!”
“好!”
人群中有人鼓掌唱好。
何家五郎滿意了,也不打招呼,忽得直起身,他背上的孫豪瑛一點準備都沒,唰得落地。
下腳時險些歪倒,視線中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掌及時撐在她臂彎,将她扶穩。
這一扶,她懸着的不安也消失了。
周宴順着她手臂摸下去,她一緊張,掌心便泌出汗意,此時便是如此。
“走吧。”
他未多說旁的,一切稍後,天長地久,他和她有一生來述說彼此的心意。
喜娘從籃子裏頭抓了一把紅糖,揚手甩向空中。
與此同時,高聲唱一句:“新娘子上花轎了!!”
蓋頭遮蔽了她的視線。
孫豪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握着自己的手掌沉穩有力,撩起紅簾送她坐入花轎。
耳畔傳來阿父與周宴的說話聲,她強忍住撩起簾子的沖動,狠狠地吸口氣,聽着外頭迎親的熱鬧動靜,告訴自己不必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