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事涉婚期,孫豪瑛并未一口承諾。
只是角燈昏黃在側,他雙眸中的渴望如湖水般幽深,被這樣的愛戀籠罩着,她心頭忽得湧現出一股彷徨。
日後成婚,她當真不會辜負這樣的深情嗎?
亦或者,他對自己的這份相許,又能堅持多久?
一瞬分神,心說何必杞人憂天。
她很快收回深思,避開他征詢的視線,“還是讓家中擇婚期吧。”
周宴說好,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孫家門後,又在原處站立片刻才默默折身。
守在孫家門外的小厮梧桐牽馬過來,留意到郎君悶着,疑惑問:“大郎君,今日和孫二娘子漫街不開心嗎?”
周宴沒作聲,斜眼看他一下,“你怎麽來了?”
說到這個,梧桐有些尴尬,“是夫人吩咐我來的。昨日您走後,為了要給孫家的聘禮單冊,老爺和夫人大吵一架。”
提及聘禮單冊,周宴終于重視幾分:“然後呢?”
梧桐慢他半步,“也不知夫人是怎麽說的,今晨老爺讓人把這單子送到夫人手裏。夫人說這物什是郎君牽挂的東西,這才命小的來給您送!”
說着話,從懷裏取出一個紅面紙的冊本。
周宴翻開細致看過,滿意地收好。
那日給孫家下聘,所出盡是自己這些年的私産。他名義上還是周家的嗣子,旁的資産不給便不給,給未來新婦的東西絕不能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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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了眼攆在自己身後的梧桐,“你往後怎麽打算?”
梧桐露出讨好的笑,“大郎君,我打小就被指給您伺候,往後您自立舍院,梧桐自然是想跟着您的。”
長樂巷的管家還是周家指派過去的,不會長久用。
梧桐人懶些,卻機靈。
“過些時候我會跟柳氏要了你的身契,到時你就在長樂巷當個管事吧。”
梧桐眼睛一亮,笑容真切又燦爛。
在周家,自己雖是在大郎君身邊伺候的小厮。大郎君管來寡性,并不怎麽歸家,自己也就挂個閑頭,裏外院裏混着沒事做。
長樂巷多好,那舍院他給大郎君搬私物時去過,地方敞亮人丁稀少,清淨不說,最關鍵是主子們不對牛角!天知道周家有多雞飛狗跳,上頭主子們不對付,連帶伺候的過得戰戰兢兢。
“大郎君放心,梧桐往後一定用盡十萬分真心照理長樂巷!”
***
秦素月一早起身,頭腦清明,心懷舒暢。
日頭攀爬到半天央,孫染霜抱着壽哥進門,正見她捏着筆坐在桌前,一臉春風地寫寫畫畫。
“阿娘今日怎麽這麽開心?”
秦素月見她來了,放下毫筆,起身淨過手,從大女兒手中抱過沉甸甸的孩子。
原地轉圈逗弄着,嘴角的笑紋越來越深:“我是在高興豪瑛這樁婚事呢!”
二娘的婚事又不是頭一日定下,這都過去三天,竟還這麽高興?
飒然舍伺候的婆子适時開口解釋起來:“大娘子不知。自那一日交換了周家郎君的庚帖,咱們照着古時規矩,把郎君的生辰八字壓在竈君神像前的淨茶杯下。
從那之後,家裏頭碗盞不曾有碎過,竈上弄飯頓頓完好,上上下下連個磕絆嘴都沒有,就連那外頭樹上的蟬竟也悄默聲了!”
哎呦,竟是如此吉祥!
孫染霜眼泛驚訝——畢竟當年自己換庚帖後,全家小心些三日,卻也沒有這樣處處完美。
“如此看來,二娘和周家大郎的婚事乃是上上佳!”
秦素月抿嘴笑笑,“你阿父從來不信這些,非說征兆兇吉是無稽之談,氣得我險些甩拳頭捶他!”
孫染霜樂了下,“阿父出門了?”
秦素月往院後頭擡了下頭,“去後頭族裏了。交換庚帖後無大兇,便要排八字,看看年庚是否相配、生肖有無相尅。”
排過八字,便是定親。
定親前又有議親,雙方長輩見面商定聘禮資和陪嫁。
這一項若是放在別家,那必然是七大姑八大姨坐在一處。你家多,我家少,吵嚷上大半日才能完工。
輪到孫家,因周宴早已許了聘資,便節省了拌嘴、互看不順眼的一項流程,也省下了彼此尚未成婚、兩家卻争得臉紅脖子粗的難堪。
“上回族裏頭借着瓊奴去鄉下義診的把柄,說什麽要把人送走、立貞潔牌坊一類的昏花,你阿父氣得要死。”
“眼下有周家的高門楣再加上那一架架豪奢的紅聘,你阿父腰板硬氣,非說今日要去後頭露臉風光。”
窩囊氣也不是白受的!
丈夫去族裏頭,不僅出氣,勢必得索要些厲害東西将來給二娘做嫁資。
這回族裏可得好出一次血呢!
不過這話便不必說給大女兒聽,省得她胡思亂想。
孫染霜有幾分猜測,卻沒放在心上。
她本不是攀比的性子,且自己後半生是守在爹娘跟前過活,盡是舒心日子。
妹妹卻要嫁到別家去,如是沒有能匹配上周宴家聘禮的陪嫁,日後不知要吃多少白眼呢。
母女二人一塊用過午食,守在壽哥打盹時,忽被外邊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驚醒。
孫染霜起身,扶着秦素月一并去外頭看。
只見一個滿臉大汗的婆子紅着面,鼓着胸膛報信:“夫人,老爺在族裏頭和人吵起來了!”
秦素月眉頭大皺,忙問是什麽事情。
“怎麽又吵起來?”
婆子:“原本是給二娘子和周家大郎排八字,蔔師算過是大吉,衆人都很高興。沒過多久,老爺提議,要把鎮外小良山的藥莊放進二娘子的随嫁裏頭。這事兒惹得族老們不開心,說着說着,也不知怎的,一言不合就吵起來了。”
孫染霜忙問:“管家和大郎婿可在那處?”
上回二娘和阿父被為難,一向在族中做事的管家和趙端肅正好不在,險些被那些青壯的棍棒伺候!
婆子:“孫管家和趙郎婿都在的,婆子我出來前,他們二人正幫着老爺在族裏頭說話呢。”
秦素月松口氣:“有他們在就好。”
又一想,總歸涉及到錢物,萬一說不妥當,動手就不妙了。
“你去把家裏伺候的喊上,挑揀上有力氣的,一并去到族祠外頭候着,萬一裏頭不好,定要護好老爺和大郎婿的安危!”
婆子領命而去。
不一會兒,一夥人烏泱泱地往族裏頭去了。
“小良山的那處藥莊子是早些年老太爺在世時就置辦好的,這些年族裏手頭一松,便把那處能買則買,能擴則擴。”
粗略算下來,少說有五十畝的藥田呢。
“周家的聘資豪奢,光是布匹料子就值百十兩,再算上金銀首飾、茶果酒壇等六十四數,已然是大定禮的配置。”
“一座小良山送出手,那也是咱們家占便宜呢!”
孫染霜安撫她坐下,“阿娘不必憂愁。您可別忘了,當初趙家窮酸,就給了小禮三十六,且其中多是空的,便是如此,阿父都在族裏給我争出一份傍身財呢!”
二娘如今有這麽給臉的婆家,丈夫轉圜起來只會更硬氣!
秦素月無奈地擺擺手,甚為寬慰:“今日虧得有你在。只是二娘的嫁資比你當日多,你阿父是怕她将來....”
孫染霜忙給她一個‘不必解釋’的眼神。
母女兩個相視一笑,彼此都能領會對方的心思,也便再無提及。
後半晌陽頭一偏,孫染霜帶着壽哥回留芳堂。
秦素月重新回到桌前,寫了不足片刻,外頭傳話說老爺回家了。
越窗去望,見丈夫背手在後,走得意氣風發,便明白事情成了。
果然,孫時貴一進舍,便得意給妻子表功,“阿月,快看我今日的戰果!”
秦素月從他手中接過那幾張白紙,越看眉峰沾染的喜氣越多:“小良山的不說,我原就曉得你厲害,一定能搶到手。只是這渭南的産,竟也能一并要到?!”
這便是意外之功勞了。
孫時貴笑呵呵地端着茶碗,觀摩完妻子的開心,這才緩緩解釋:“渭南的田是瓊奴親手打理過的,擇用的人也是她提拔上來,你可知上月渭南報上來的冊本寫着多少利銀?”
秦素月坐定,與他長說:“多少?難道少得可憐,族老們覺得不潤利,給了二娘也無所謂?”
孫時貴聞言,先是冷哼,“你把那群貪貨想得太好了。”
“上回豪瑛因渭南一事,險些遇險,此事你是知曉的。”
原本松閑的秦素月一瞬冷起面容:“難道那火不是意外?”
“意外?”孫時貴拍了下大腿,氣得眼睛豎起,“那群貪鬼們的胃是個無底洞,瓊奴查出的暗賬牽扯到好幾家,一旦那冊本回到族裏,莫說沒收他們貪墨的銀子,連他們的小名都保不住!”
怪不得呢。
秦素月幡然領悟:“所以那火本就是沖着瓊奴的?”
孫時貴:“瓊奴怎麽說也是正房主族的二娘子,真出了人命,必然是要驚動官府的。我和正陽猜測,那夥人只為賬本,未必要索命。”
“故而有此前例,今日小良山要到手,我便提了渭南的藥田。”
起初族老們不同意,個個揮着臂膀唾沫星子漫天四濺,吵嚷起來的動靜沸反盈天,怕是能把孫家已經去了多年的老太爺從地底下喊出來。
孫時貴趁機提了渭南的貪墨一事。
并無實際證據,族老們死活不認,可等孫時貴翻出今歲從渭南送來的賬本,竟然比往年送來的足足多了兩倍!
這幾年的年景順,天爺從沒折騰過老百姓,緣何一樣樣的藥田,今歲能漲利到如此之高!
族老們立時被冊本掌掴一般,個個臊眉耷眼。
“我又提了當日瓊奴在驿站遇火的事兒。我便說那火怎麽長眼了,專往記錄貪墨的賬本上燒。幸虧瓊奴跑得快,若不然一并随着那賬本死無葬身之地了!”
此言一出,族祠死寂。
是不是他們做的,人人心中有譜。
“也算是給二娘去歲的補償吧。”
真若是厲害,合該把那群真兇捏住來,一并扭送官府了!
砍頭流放,懲戒到底,才是正兒八經地出氣!
孫時貴扶額嘆息一聲:“若我是個能人,哪裏還用得着她一個十六七的娃娃出門辦事。當爹的,也就這時候能給她撐撐腰臉了。”
秦素月探手在丈夫肩上捏了捏:“好了,你也不必過分自責。”
夫妻兩個沉默許久。
最後還是外頭回禀的婆子打破室內略顯愁悶的氣氛。
“回老爺夫人話,二娘子歸家了。”
秦素月一看天色,恍知不早,連忙吩咐廚上送來菜式。
孫豪瑛進家時并未察覺出不對勁,對上雙親慈愛的目光,笑得天真。
“阿娘,今日醫堂來了好些病患呢。”
“人家生病,你怎麽這麽開心?”
孫豪瑛忙說不是,“我高興的是這些女人們再不用害怕外人的目光,身上疼病終于有地方能給她們用心看了。”
秦素月揉揉小姑娘發頂,憐愛她小小年紀,已然有了造福世人的仁心。
“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
“知道了知道了。”孫豪瑛随口應付一下。
話音落了,發覺阿娘凝望自己的眸光似乎有一閃而過的水光,懷疑自己看錯了,湊到她臉跟前一個勁兒地打量。
看了半晌,回頭看向桌前撫須、笑得溫和的孫時貴。
“阿父,你是不是又惹阿娘生氣了?”
孫時貴:“......”
“莫要胡說!阿父何曾惹過你阿娘生氣!”
他輕輕嗓子,把桌上的契書遞給二女:“這是阿父和你阿娘給你預備的嫁資。你阿娘是看着這東西,想到你再過幾月就要出嫁了,心底有些舍不得罷了。”
不說還好,一說,秦素月急忙取下帕子,偏過頭在自己眼角擦拭起來。
孫豪瑛長啊一聲,擠到秦素月跟前,一行一行地念誦自己的嫁資。
念完了,忽得神來一句:“這是不是太多了,可別便宜了周家!”
這叫什麽話!
秦素月哭笑不得:“嫁資是女人家傍身的,只有那最沒出息的夫家才會惦記媳婦的陪嫁。你千萬記住阿娘的話,這份嫁資要牢牢握在手裏,誰來上門哭窮,莫要看她可憐,掏自己體己去貼補。”
孫豪瑛想想:“婆婆要也不給?”
她記得當年阿娘的陪嫁就是被阿奶給要走的!
孫時貴斬釘截鐵:“婆婆要也不給!”
他這輩子虧欠妻子最多的,便是被母親哄去外地辦事,妻子在家無依靠,讓人橫搶了手上所有的陪嫁。
“你出嫁時,家裏頭一定給你配上好些壯仆,誰也別想趁你不在,搶你的財物!”
孫豪瑛挑挑眉:“若是周宴問我要呢?”
秦素月頂頂她腦門:“那要你做什麽?若是夫妻相處,連這點主意都要爹娘給你拿,還出門嫁什麽人呢!”
好吧。
孫豪瑛吐吐舌頭,看罷自己手裏的嫁資單子,又從懷裏扒拉出個小冊本。
當時周宴是怎麽說的來着?——‘全憑娘子處理’
然後在爹娘疑惑的目光中狡黠地嘿嘿一笑:“成親可真好!阿父阿娘,我都快要成個小富婆喽!”
“這、這是...”孫時貴驚愕地從頭看到尾。
“今日周宴送來的,說這是将來家中的私産,叫我先收着。将來成婚後,交在我手裏打點。”孫豪瑛向後仰靠在長榻上,得意地搖起小腳丫。
秦素月低呼一聲天爺,“周宴是把他身家全副托給你了吧。”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上上下下打量起百般珍愛的女兒。
這副孩子樣,周宴也不怕豪瑛一時手松,把家底都給填進她那志向宏大的女醫堂去?
“哦,對了。”突然想起什麽,孫豪瑛揚起頭來,看向眸光莫測的雙親,“周宴說,明日大吉利,他家雙親要來請婚期。”
!!!
秦素月瞪大眼睛,責怪這孩子不懂事,“你怎麽這會兒才說!”
男家的雙親上門,這是要看臉面的事情。
秦素月揚聲喊人,“快去把管家喊來。”
下人忙去傳話,走至一半,身後又傳來夫人焦急的喊聲:“再把元娘和趙郎婿一并請來!”
孫時貴拽起腳後跟上的鞋拔,也是一臉忙色:“我去族裏頭!明兒周舉人來,可得喊他們來一并撐場面呢!”
飒然舍陷入一片混亂中。
而引起這紛亂的孫豪瑛左右看看,挪到食案前頭,提箸夾起一塊色涼糕。
成婚還早嘛,不必急在一時,先吃飽肚子再說!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