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秦素月驚懼之下,昏厥整夜,翌日醒來便下不得地,身軟眼花,只好卧榻養着。
一連五日不停藥,略有成效,霜面雖還有幾分病氣,卻不用人攙扶,能在院裏活泛走走。
醫堂今日坐休,孫豪瑛跟姐姐坐在廊下,竹簾懸着,兩側婢子頂着巨蕉扇緩動,細細的涼風帶走盛夏的燥氣。
壽哥長開不少,家裏頭養着兩位奶娘,養得小娃娃胖嘟嘟的。
秦素月走上一圈,到外孫跟前就要與他逗弄一會兒,咿呀樂呵的笑聲傳來,孫染霜瞧見了,不由高興:“這才是見了孫輩的正常反應。”
昨日是壽哥的百日宴,再與趙家龃龉,情面沒法撕破。
趙家連大帶小,來了四個大人,一分禮不出就算,走時連吃帶喝的,那一副上門打秋風的做派,又在族裏惹了不少笑話。
孫豪瑛:“壽哥愛笑,趙家婆子見了不歡喜?”
孫染霜沒好氣道:“她只曉得這孩子從孫姓,心底是不願意認這個孫子的。這幾月你姐夫撐得艱難,私下不跟趙家來往,趙家人估摸着不妙,能拿時恨不能牽頭牛來運。”
想到昨日丈夫見過趙家人做派,那副難看的臉色,孫染霜直呼痛快。
“說起來,你姐夫這一兩月在忙什麽呢,神神秘秘的。管家那頭只分他竈上的差事,犯不着忙得日夜不休吧?”
趙端肅分理陳年舊賬,按照進度,也剩不下多少。
孫豪瑛随口安撫姐姐幾句,又說起:“縣裏出了幾個起疹子的病例,會傳人。鎮上還沒聽說有人得,但防備一下總沒錯。尤其是奶娘,叮囑她們要多淨手,衣物也不要與旁人的混在一塊。”
奶娘不妥,小孩子便會受牽連。
孫染霜知道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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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素月走得倦了,靠在廊下小榻上休息。
正閑話着,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婆子跑進正院裏頭,回禀道:“夫人,兩位娘子,後頭族祠裏頭吵起來了。老爺說讓二娘子過去一趟。”
秦素月急問:“吵起來了?為的什麽事兒?”
婆子擡眼瞄瞄家裏二娘子,“好像是跟二娘子前些時候去鄉下義診有關。”
孫豪瑛瞬間明白。
她給姐姐和阿娘說了自己義診遇到的事情,寬慰她們不用多想。
“左不過是覺得我多事,給那些麻煩婦人看診,風言風語的不好聽。”
秦素月很同情那些鄉下的女人家。
“咱們都是女人身,你做的是善事。”
可惜自己身子不适,沒法去後頭給二女兒撐腰,“去了往你阿父身邊躲。族老們迂腐,可聽不得你說什麽‘有治無類’。”
孫豪瑛欸地應了,起身跟着婆子往後頭族祠去。
族祠在孫家族地的最中間,各房各支的屋舍簇擁着。
從自家院子偏門出去,快步走上一炷香,就能看到莊嚴肅穆的族祠紅漆大門。
她在門口深吸口氣,平緩了呼吸,擡腳往裏頭走。
一進去,先是吓了一跳,非節非祭的,族祠裏頭竟站得滿當當的。一眼看過去,真是湊得足。男女老少,各色神态不一而足,聽聞她到,齊齊回頭看向自己。
孫豪瑛:......
這麽多人看着,心上挺有壓力的。
她面上淡淡,順着衆人讓出來的石板路,行到族祠院子當中,屈身拜禮:“請父親安,請各位族老、叔伯嬸子安。”
孫時貴示意她起身:“喚你來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外頭傳了咱家一道難聽話,族老們不知情由,所以讓你來仔細說說。”
孫豪瑛乖巧說好。
先開口的是一位發須盡白的老者,孫豪瑛認出他是孫家族祠的守祠人,一貫古板。
“前段時間是你領了孫家旗,去鄉下蔡家村義診的?”
孫豪瑛回是。
又問:“義診途中,可曾為女子診脈?”
孫豪瑛點頭。
“那診脈之後,可曾寬衣望診?”
孫豪瑛又點頭。
她這反應一出,院子裏頭哄得冒出議論。
“要死!竟真有這等醜事!”
“外頭傳得有鼻有眼,若是旁人,咱們還能辯罵幾聲。說是她孫豪瑛做的,誰敢出頭?!”
“丢人現眼,孫家怎麽養出這麽個玩意?”
“孫老大也不管,就由着她敗壞家中名譽?”
還有低聲啜泣的:“我的兒呀,說定了昨兒來給我家梅娘下定,吉時到了,卻遲遲不見人,原是敗在這上頭了!”
咚咚咚,三聲震響,族老拄着手裏的鐵拐壓下所有非議。
“我再問你望診結果。真如傳言般,女人家們身上染了下等髒病?”
孫豪瑛撩起眼皮:“是有一例确有症狀,且已深入肌理。其他問診婦人輕重不一,并非全是...”
“好了!”
守祠人喝聲打斷她的話:“有便是有,其他不用多說。”
孫豪瑛抿抿唇,見他板着臉不知在想什麽,心裏有些忐忑。
“族老,小輩并非推脫,只是義診乃是孫家百年流傳下來的善舉,我既去了,如何能眼看着不管?”
“你是善心做善事,一走了之了。我兒的姻緣又惹到了誰,要生遭這大禍?”方才那啜泣的婦人沖出人群,推搡着孫豪瑛,“族老,族老,我家梅娘無辜,叫這反骨頭戳身,後半輩子是活不下去了呀!”
“她活不成,我這個當娘的,左右也是活不成!”
議過親事的女人家慘遭抛棄,再想尋個好的,比登天還好難。
婦人號喪着,被人攙扶起來,心裏卻愈發絕望,眼眸一轉,瞄見族祠院裏頭的大柱子,猛地一頭撞過去。
這一下,吓壞了衆人。
孫豪瑛見她神态不對,預先往那頭偏了下,正好擋了一個胳膊,沒叫她直接碰上去。
“扶人下去。”
族老吩咐道。
沒直接死成的婦人被人扶到後頭抱廈,還能聽見撕心裂肺的哭聲。
孫時貴站在孫豪瑛身側,眼神詢問她可有事。
胳膊腕杵到麻筋上頭,袖子裏頭的手指頭哆嗦着。
她忍着沒說,只笑着搖搖頭。
族老面容發冷,對着這對父女開口:“時貴,早時媖娘要開醫堂,我等就不同意。是你作保,說這孩子争氣,必定不會惹麻煩。如今這場景,你說該怎麽辦?”
孫時貴蹙緊眉頭:“族老覺得呢?”
他一貫不會拿主意,族裏頭凡有他出面的事兒,一概都反問回去,叫別人給出點子,自己先聽聽。
“依我說,當斷則斷!”族老道:“她既非要出頭,那就要有出頭的本錢。如今孫家受她牽連,名聲有損,後院未出閣的小娘子們不能叫她一人給磨到道觀裏頭去。”
孫時貴眼皮一跳:“什麽道觀?”
另一位上了年歲的孫家人開口:“送媖娘去道觀吧。對外只說她為家族門楣修行,平生不再踏足紅塵,青燈伴教到死。”
“我看誰敢!”
孫時貴聞言,橫眉立眼地瞪向院子的衆人。
“孫時貴!莫要仗着你是孫家族長,就生包庇。是她孫豪瑛自己不檢點,才引來外人說三道四,孫家人便是滿身長嘴都說不清楚。你現在厲害沒用!族老們可不吃這一套。 ”
孫時貴氣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你也知道我是孫家族長。既我在這兒,你們都聽明白些,今兒除非是我人眼睛阖上再不睜了,不然誰也別想送走豪瑛。”
氣氛凝滞,一時僵持不動。
族老們互相看看,過會兒還是守祠人出面:“事情已生,總要有個裁決。既然不送她去道觀,那就送去鄉下莊子裏頭。對外稱她病了。”
孫時貴臉色好看些:“那這病什麽時候能好?”
沒人說定一個期限,那便是長久地送走。
孫時貴自然不允。
于是先前幾番争吵,換個說法,你言我語地又說了一輪。
孫豪瑛便聽族老們怒斥父親‘不忠不孝、枉為孫家人’、‘數典忘祖、德行不遜’等等,還有些旁支到不知拐了多少彎子的,罵起來粗魯,不堪入耳。
她忽得笑了一道,院中吵嚷的氣氛一頓,衆人回頭。
孫豪瑛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們:“孫家靠醫術立家,我阿父能當族長,是靠一身本事,又不是浪得虛名。怎麽諸位叔伯口上一說,好像是我阿父靠着吃白食走到如今的。”
此言一出,方才開口指責的人臉色一白。
這些年孫家族大,族中人們紛紛将家中田畝計到孫時貴頭上,按醫戶的中九流納稅,還因孫家庇護,人頭稅和兵役上頭得過不少好處。時日一長,竟忘了什麽傍身,真以為自己是能當家做主的呢。
孫時貴作勢瞪了女兒一眼:“此處沒有你說話的份,噤聲!”
孫豪瑛配合地屈身告罪,垂下頭一副任大家處置的模樣。
族老們一時冷靜下來。
半晌後,幾個族老低聲議論完,“不去道觀,不去鄉下養病,那就給她立牌坊吧。”
那更是不可能!
孫時貴提腳踹了圈椅,椅背後頭的雕刻牙子磕到柱子飛濺到當地:“我家豪瑛一沒成家,二不是陳年寡,立哪門子的牌坊?”
“守節牌坊。”
族老道:“她既開堂問診,惹得流言四起,索性就由她開。只是往後守貞保節,不能成家、不能有子、一心從醫,再無男女之誼。”
“孫大,眼下就三條路,你曉得利害,莫要再考驗我們的耐心了。若不然,孫家為正名聲,你這個族長的頭銜也一并去了吧。”
族老意有所指,孫時貴不由往外望去。
族中青壯不知何時拿了棍棒在門外守着,看那模樣,分明只等裏頭一聲吩咐,就敢闖進來拿人!
他眼前一黑,心說:完了。
本以為只是一樁小事,怎麽發酵成生死難關了?
怪自己沒本事,族裏頭不是自己的一言堂,鎮壓不住這許多人。
大不了一咬牙,兩眼一閉昏過去算了。
敷衍過這一程,往後慢慢盤算。
可又想:自己裝昏了,萬一族老們當場捉了二娘送走呢?
正左右為難着,一個小仆跑進來,進門時候腿上拌蒜,撲通地摔個臉朝地。
“什麽事這麽着急?成何體統!還不快起來?!”
小仆被人提溜站穩,氣沒喘勻急着回禀:“回老爺的話,是家裏夫人指派小的來傳話,說是....”他喘口氣:“說是讓您趕快回家,家裏出了大事,得請您回去做主!”
孫時貴心頭暗喜,以為是夫人同他心有靈犀,猜到自己這廂被困,急中生智呢。
“好好好,我這就走!”
族老們哪裏會讓他借機脫身,擋在路上不叫他走,嚴肅地質問小仆:“前頭究竟發生了何事,你一五一十地說來。”
小仆迷茫地眨眨眼:“小的也不知道,只看見來了好多人,挑着十來個紅漆大箱還綁着紅綢,帶了雞.....哦...不是雞,好像是鴨。”
什麽雞鴨的,族老們讓他說的更暈乎喽。
不過看他這番,應不是作假。
“來人可曾報名諱?”
小仆點點頭:“報過的。是縣裏周家的大郎。”
縣裏?周家?
其中一人像是想起什麽,“莫不是書院那位周舉人家的大郎君?”
清平鎮是個小鎮,對縣裏的人情脈絡自然不知。
一頭霧水下,有一個看向站在柱邊的孫豪瑛。
一個看過去,兩個三個都看過去,一會兒滿院子的人都望向了她。
孫豪瑛平靜地點頭:“是他。”
——是周舉人家的大郎君嗎?
——是他。
“媖娘子,這位周郎君是來?”
孫豪瑛挑挑眉,氣定神閑道:“我猜,他是來下聘的。”
說是猜,語氣卻很幹脆。
男女老少瞠目結舌,齊齊化身鋸嘴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