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當娘的,縱是自家孩子多不好,總也不喜外頭人說三道四。
秦素月蹙緊眉頭,很想對着小姑子發脾氣。
可話到了嘴邊,又想起今日白天族中婦人們湊在一塊說二娘那些話,兩廂一比較,孫姑奶奶這話其實不算難聽。
她動動嘴皮,掙紮地辯解道:“二娘打小就跟着你阿兄學醫,若是旁的家裏頭,有她這份本事,不知道多金貴呢。咱們家...”
“我不就說了嘛,咱家不是旁的人家!”孫姑奶奶話腔再開,很有語重心長勸解的意思:“嫂子,阿娘活着的時候就說你和我阿兄,一個賽一個地不知輕重。莫說去歲豪瑛一個未出閣的女娘孤身去渭南有多兇險,就說近日鎮上她新開的女醫堂,祖宗輩多少年了,哪曾讓一個女人家露臉問診的!”
她露出自己兩只滾圓的手:“女娘的十個指頭,那是操持家戶、用在自己男人身上的。她捏了這個頭痛的男人,又掐過那個腿疼的,什麽夫家不會嫌棄她?婆婆頂在頭上,眼珠子帶刺呢,你這當娘的,不為她思量思量?”
“做什麽不好非得做個藥婆子?下九流的路數,我看她是迷心竅了。”
秦素月垂頭不語,顯然被孫姑奶奶的話說到心坎上了。
“難不成,你和阿兄要再招個贅婿給二娘?”
孫姑奶奶問。
秦素月急忙擺手:“不會的,不會的。”
孫姑奶奶放下心。
再招一個贅婿,沾上第二個賴貨趙家,她這娘家可就徹底沒安生日子了。
“這般苦景,我如何還能在家安坐?”
她的目光惆悵帶無奈,凝視着悄默聲的孫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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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名不好就不好吧,左右她婆家村子距離此地遠,閑話傳不到那邊去。
“這事兒雖是委屈五郎,但我來前已經與他說清厲害,總歸為了保住孫家體面,他也有心出這份力。”
孫豪瑛:“......”
這時候,她莫不是得說聲謝謝?
這時外頭婆子進來請告,說是廚下菜式預備差不多了。
孫姑奶奶又問:“我阿兄回了嗎?”
伺候的就說已進門了,正在花廳裏頭呢。
如此幾人挪動,齊齊去花廳吃個團聚飯。
路上孫染霜摸摸妹妹的手背,安撫起來:“姑母的話你聽聽就好,阿父不會讓你嫁到那麽遠的村裏頭的。”
孫豪瑛瞧瞧前頭又在和阿娘叨叨的姑母,覺得五表兄這個人情,她阿娘好似很願意領受。
“姑奶奶心不壞,總是為了家裏好。可我明明學了本事,難道就因為我是個女娘,便不能救死扶傷?”
孫染霜懂她性情堅韌獨立,素來要強。
可這世道本不希冀女子要強。
“好了好了,看你小臉拉着,別不開心了。你在外頭上值一天,等會兒多吃點吧。”
進到花廳,衆人先是見禮。
一家子人口不多,便沒有分桌。
廚下上菜很快,坐定時,湯爐上頭的雲菜湯冒着熱氣,香味四溢。
孫時貴沒注意到妻子苦悶的神情,今日妹妹歸家,他很高興,一連聲地招呼菜食。
孫豪瑛早就餓了,只不過歷經方才一通教訓,如今看什麽都沒胃口。
竹箸捏着,只挑了一塊芽菜,丁點地啃着。
孫姑奶奶看不得她這樣,瓷白小盆裏頭炖着那麽香的雞肉不吃,幹啃一顆菜有什麽意思。
“姑母不餓,這大雞腿兒給你吃。”
說着,她将碗裏的大油雞腿隔桌戳進孫豪瑛碗裏,不顧她拒絕,“瞧你那小身板,瘦條條的,這要是在我家裏,瞧你這模樣,外人還當我們落魄了呢。”
坐在她身側的是與她今日一并來的五兒郎。
見母親這樣,也勸起來:“二娘,你多吃些。吃得胖些,我看着也歡喜。”
孫豪瑛視線掠過他過分寬厚的身板,哽了下,“五表兄,不必照顧我,你自己多吃些。”
五表兄嘿嘿一笑。
這是小表妹關愛他呢,竈上送來的饽饦湯真好吃,加了羊脊髓,一入口都是肉香。
吃過一碗,還覺得不餍足,扭身又要了一碗。
要到第四碗的時候,孫姑奶奶終于開口攔了。
“湯水吃得多了肚子脹,你吃些菜吧。”
五表兄也很聽話,提筷子從盆裏頭挖了一大塊炖得酥香的黃魚,啧啧地吸吮起來,一時本就安靜的飯桌更是寂靜,只聞他吧嗒吧嗒的吃飯聲。
孫姑奶奶不覺得哪裏不對,“看你五表兄吃得多香!”
她驕傲地跟孫家兩個姊妹炫耀——兒子吃得香,說明家底子殷實!
孫時貴呵呵笑了:“五郎吃得香,叔父瞧着也有胃口。”
說着跟廚下吩咐一聲,又讓現做了一道魚,加急送到了食桌上頭。
入夜
秦素月終于得空,單獨與丈夫說了姑奶奶為何歸家。
孫時貴夜食上本是喝了一盅酒,精神發倦,險些眯眼睡着。
一聽妹妹歸家竟是想把他二女聘走,呼地坐直身子:“你說什麽?!她竟說迎娶了豪瑛,是委屈她家五郎???”
秦素月忙捂他嘴:“你喊什麽?歲歲就在跟前院子裏頭呢,仔細叫人聽見喽!”
聽見怎麽了?
孫時貴雙眼發紅,不知是氣的還是酒勁上頭,“我瓊奴生得如花似的,你我放在手心裏養得知禮懂數,就是作配官眷子弟也是夠的!”
秦素月:“你喊什麽....”
孫時貴徑自說道:“瓊奴多好的孩子吶!四歲時候,連路都走不穩,聽族裏頭嘲笑我沒兒子,舉着比她高的木棒就去給我出氣。”
木棒上頭滿是倒刺,紮得女娃娃軟嫩的手心裏頭血糊糊的。他光是看一眼,就覺得疼,閨女反倒安撫他,說自己不疼。
“瓊奴學醫,不也是聽了外頭人說我一身本事沒個繼承的人。那孩子長到現在,吃了多少苦呀!”
一想起來,孫時貴眼窩發酸:“是我命好,老天爺垂憐,才給了我這麽好的閨女。”
秦素月臉頰沾淚,捂着胸口悶聲哭起來。
“我也不想的,歲歲那五郎......”
她說不下去,想起今日飯桌上那孩子吃起飯跟圈裏頭的豬仔一樣。
小姑子說他聽話懂事,那孩子眼裏頭只有吃食,只要給東西,不拘是誰,都能笑出一口牙床。怎麽看,都像是腦子遲鈍。
她怎麽忍心讓瓊奴去作配這樣的夫婿?
眼前浮過飯桌上瓊奴強忍着不快、給姑奶奶露笑臉的神情,秦素月心頭發顫:“要命吶。瓊奴可怎麽辦呀?”
孫時貴斷然拒絕:“怎麽辦?大不了我養她在家裏一輩子!藥婆怎麽了,下九流就下九流,我難道是什麽了不得的上流人?”
“明日你不必出面,我自己去跟歲歲說。什麽委屈了五郎,我看他家五郎活生生是個癞蝦蟆!”
秦素月哭得一半,聽他說自家侄兒醜态,險些破防笑出聲。
抹去面上淚珠,靠在丈夫猶在起伏的胸膛上,慢慢平複:“你說的對。先前是我着了歲歲的念叨。瓊奴是咱們養在心肝上的寶,誰也別想糟踐了她!”
這邊廂夫妻義憤填膺,正主卻睡得一無所覺。
臨睡前孫媪給她呈遞了一碗槐花漿水,總算安撫好五髒廟裏的不舒服。
一睜眼,窗格亮得晶白,翻身穿好衣衫,顧不得再去飒然舍給阿父阿娘打招呼,小腿歡快地直奔醫堂。
眼不見心不煩,車到山前必有路。
萬一家下真的将她作配給五表兄,她就逃婚,反正渭南的路走過一趟,自己很熟。
有了這番破罐子破摔的念頭,頓時眼前清明,不再亂想。
大早上醫堂裏頭并不忙碌。
郝管事拾掇好後堂的小間,見主家到了,先打招呼。
“二娘子,昨日堂裏頭下值後,來了一位婆子,自稱是楊家三娘跟前伺候的。”
“哦,有說是什麽事情嗎?”
孫豪瑛翻着後院的草藥簍子,一邊問。
郝管事:“說是今日下晌要來捏捏筋骨。”
女醫堂看診捏脈,同時還承接着養生之術。
諸如推背開肩、活絡筋骨,便是郝管事最擅長的。
再加上孫豪瑛的奇經八脈指點,越發精煉起來,可比尋常後院伺候的婆子們上道多了。
陽頭微偏,楊家的騾車就到醫堂門前。
孫豪瑛正接着一位病診,只是點頭算作招呼。
郝管事迎她們去後院小間安坐。
孫豪瑛才發覺不止是楊三娘,還有一位盤婦人發髻的少婦跟在楊三娘身後一并入內,不期然對上視線,對方溫和地笑了笑,孫豪瑛回以一笑。
終于空了,入到後堂,已是一刻鐘後。
後堂樹蔭群集,穿堂涼風,偶有鳴蟲,卻不惱人,自有一派舒适。
小間廊下垂着竹紗帳
楊三娘倚着支應起來的小榻打盹,聽到腳步聲,撩起眼皮見是她,懶散地擺擺手:“忙過了?”
孫豪瑛:“你怎麽在外頭?”
楊三娘:“我是陪着大嫂來的。前些時候嫂子不小心扭了腰,貼了幾副膏藥總不見好,所以來試試。”
越窗去看,郝管事已用花露油潤手,孫豪瑛便沒進去。
吩咐一側的雜女去竈上端壺葡萄熟水,一邊探身将斜窗往下擋擋。
“你這地方也挺好的呀。”
楊三娘看她動作,說起小話:“怎麽外頭瞎傳,把你這地方說成是蟲蟻窩了?”
孫豪瑛攤手無奈。
“鎮上那麽多規矩,這些人怕是眼紅你有本事,以訛傳訛呢。下回我做宴,若是再聽人瞎說,一定給你伸張正義。”
楊三娘道。
孫豪瑛便說一聲謝。
兩相裏無話,聽到小間郝管事時不時詢聲,孫豪瑛便知她能照管,預備起身。
楊三娘想了想,起身相随,避着她身後的婢子問了一句:“我這有個巧事兒想同你打聽打聽,不知你願不願意說?”
孫豪瑛示意她先問。
楊三娘抿抿嘴,怪不好意思的:“年前呢,我長兄在外頭養了小婦。嫂子知道後鬧了一場,最後争不過,上個月将人接進家裏了。”
“昨兒不是有佛誕盛會嘛,她請告說想出門湊湊熱鬧,我阿娘準允了。”楊三娘挑眉,露出個奇怪的笑:“總歸是個小娘子出門,家下暗地讓人照應着。誰知回來一禀,說她來你這兒堂裏坐了會兒,走時還笑得很開心呢。”
“孫二娘,你給她看過脈,怎麽樣?她是不是...嗯哼?”
楊三娘在自己肚子上拍了拍,暗示道。
什麽暗地照應,不就是找人盯着那小婦嗎?
孫豪瑛心知肚明,一瞬想起昨日看診的那位小娘子,還有對方古裏古怪的脈象。
視線下意識往小間瞟去,想起方才見到楊家大婦溫和的笑顏。
“誰讓你來問的?”
楊三娘奇怪看她:“管誰問呢。就是想從你這兒得個準信,若真是有了,我長兄新得一個孩子,家裏頭也高興呀。”
孫豪瑛:“她自己是如何說的?”
楊三娘嘟嘟嘴:“她說就是走得多了,有些頭暈,以為自己是暑熱,所以去尋診。暑熱有什麽好高興的?懷了就懷了,又不是我長兄的第一個孩子,偏她自己金貴着。”
孫豪瑛心說不是你長兄的頭一個,卻是那小娘子的傍身,還是紮在你長嫂心頭的兩根刺。
“我不能告訴你。醫堂問診對病患的情況,是要保密的。”
楊三娘不高興了:“方才我還說要幫你在外頭說好話呢,這麽點小忙你都不願意幫?”
孫豪瑛頓足看她幾眼,見她眼神純澈,提點道:“這類事情,你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子,就別摻和了。”
又想起什麽:“你和宋家郎君定了什麽時候的婚期?”
楊三娘:“明年三月。”
心裏嘀咕:還說我未出閣,你不也是未婚小娘子嘛。你有本事開醫堂,我就不能管管家裏頭的小事?哼!瞧不起誰呢。
很快楊家大婦揉捏完,感嘆确實有用。
坐上車,楊大婦笑眯眯地看向撩簾子的小姑:“這位坐堂的女醫便是小叔瞧上的那個?”
楊三娘點頭:“二哥是一頭熱,孫二娘本事大,應是瞧不上他。”
楊大婦笑了:“我家是商戶,孫家從醫,門楣高低差不離。小叔性情溫善,為人老實,這位孫二娘子眼光高啊。”
“不止眼光高,還是個不會變通的倔驢脾氣。”楊三娘摔了簾子,颠腿不爽道:“問她小嫂的事情,死活不肯說,什麽醫堂要保密。我看分明是她醫術不精,看得不準。”
啊...竟是不願意說呢。
楊大婦捏捏手裏的細絹,實在不甘心。
小嫂這樣的稱呼....
楊大婦眼色閃過埋怨,終于不再開口。
目送楊家車消失,孫豪瑛收回視線。
想起自己初春做宴,竟然還會覺得楊家不錯,險些默許了楊二郎的情義。
她打個哆嗦——如今自己是不成嫁,便是要嫁,也得找個家底人口簡單,沒什麽是非的,省得嫁進門中,成日勾心鬥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