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孫家在清平鎮聲名顯著,皆因孫家祖上開號承脈,行醫有方,已有百年之餘。
百年醫家,現世道上出了奇景——孫家主族的二娘子領頭開了一家女醫堂!
“活得久了,現如今也是開眼,還能見着女人家坐堂問診呢!”
有人稀奇。
“《女訓》有言: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孫二娘子違背此道,必遭天譴!”
有人憤憤。
“女者,陰也,卑弱為先。何名之可聞,黜辱之可遠。女子重修德行美譽,實不該追名逐利,貪求功碌。”(注)
有人扛出古籍聖典,指責孫家二娘不要名聲,只看銀錢。
而孫家族中也是軒然大波。
族中婦人同秦素月說話,句句都在勸她好好管束女兒,莫要出去抛頭露面的,看診問藥那是男人的活!
秦素月僵着笑容跟這些人族中婦人們争辯:“二娘開的醫堂只接待女患,說來也是給咱們女人家提供便利。往日身上何處不爽利,去醫堂問診不好直說也不好讓大夫下針,最終苦得不都是咱們自己?”
“推點藥油的事兒,哪用得着費心開個醫堂?我看是豪瑛仗着她爹是族長,不把族錢當回事。”有個長臉的婦人斜眼。
這話便是在明着說孫豪瑛濫用族中財物了。
秦素月見不得她毀謗,一時激動:“推點藥油?你說得倒是輕松!你家秋娘出嫁幾年要不上孩子,是你推藥油給治好的?要不是我家豪瑛每月給她熏灸,你這會兒還在家炕頭上咧嘴號喪呢!”
長臉婦人沒料到她說這話,氣得伸指頭指點:“你不要胡說!我家秋娘是吃涼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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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方院裏頭一圈婦人早就互相議論起來,看神情沒幾個信她的話。
秦素月:“吃涼拉肚子不也是我家豪瑛治好的?你去外頭醫堂裏頭,哪個大夫能給你往那地方下針看病?”
她是精明的,拌嘴也不忘宗旨——孫豪瑛開醫堂是大好事!!
長臉婦人說不過她,又不甘心閉嘴。
仰着脖子朝外頭指:“你以為外頭那群吃人的舌頭領情呀?就說自打豪瑛要開醫堂的消息傳出,你家門檻上還有哪個媒媽媽願意邁腿?”
往日秦素月得意之處便是孫豪瑛被傳為清平鎮未婚郎君們擇選媳婦的頭號人選。
族中多少婦人見多了秦素月盤點兒郎們好壞的得意嘴臉,早就看不順眼。她們看中的男家,到了秦素月口中,這不好那不行的,說到底不就說自家的女娘比不上她秦素月生的嘛。
雖是一家的,最是見不得人好。
今日也有她秦素月被踩到腳下的時候。
“月娘,你就是太嬌寵孩子了。豪瑛要開醫堂,你就讓她開。現在好了,鎮上好人家背後說她傷風敗俗,許多難聽話,怕你聽了生氣,我這兒也就不提了。”
“可不是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眼看着豪瑛都十六了,今歲怎麽也該合人家了。這下好了,原本炙手可熱的好女娘,如今倒是無人問津,成了粘在手上的狗皮膏藥了。”
“唉唉唉,別這麽說,就沖豪瑛那張臉蛋,總不會沒人要的。”
“這倒是。鎮上人家的正頭娘子看中名聲,豪瑛怕是選不上了。遠一些的村落,下嫁也是行的。”
“村子泥土髒,豪瑛嬌慣長大,肯定不願意。再不濟,就去縣裏。縣裏頭官老爺們後院的小婦難道還争不上嗎?”
......
秦素月叫這群人一人一句氣得臉色鐵青,甩下一句‘我家豪瑛有爹有娘,用不着你們多嘴’,塞了一肚子火走了。
種種非議,孫豪瑛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是女醫堂開門的吉日,暮春勝景,堂前空地上有相熟的幾家送來賀禮,只人未到,多少顯得寥落。
孫豪瑛只安坐堂上,翻過一頁醫書,“我開的是下針求藥治病的大門,又不是珍馐飯館子,來那麽多人作甚?”
郝管事見正主神态自若,不再懸心。
孫二娘子年歲不大,這份沉得住氣的氣度卻比許多領家的婦人要強得多!
左右看看,并無什麽要緊事,同上首告個請,起身去後堂忙活雜事了。
這一日開業,除最開始引起些圍觀議論,其餘辰光,再無一人上門。
閉堂時,落葵不免擔憂:“二娘子,老爺說醫堂若是幾月不見什麽成效,就要把它關了呢。”
孫豪瑛活動下肩周,一邊繞着堂前空地走動,“關就關吧,醫堂沒成效,整日裏往裏頭填錢,家裏不說,我自己也不好意思。”
這也太玩笑了吧。
落葵還想着自家娘子做生意風火些,好叫族裏頭看笑話的人吃個後悔菜呢!
正苦思呢,一扭臉瞧見對面行當有個人影繞出,天色不早了,一時沒認出來,只等人家走到路當中,她才認出,忙扯着胡亂甩胳膊的小娘子去看:“二娘子,二娘子,是他!是他!是周家郎君!”
孫豪瑛并未與鄰居鋪子打過照應,被落葵激動地扯個踉跄,險些崴着腳踝。
好容易站穩,看清來人,挑眉瞄一眼他身後的鋪面:“這家雜貨計原是你的鋪子?”
周宴眼底帶笑:“我是給人家辦差的,這處位置便利收些山貨,也是最近才定的鋪面。”
這麽巧...
孫豪瑛倒不覺得人家會為了自己,專門開一家鋪。
花那許多銀子,圖什麽?
“只是岐山縣不近,周郎君要日日來回,辛苦了。”她随意客套一句。
可這話落在周宴耳裏,便很熨帖。
再沒有什麽,能比心上人溫柔相待,更令他歡喜了。
回頭看一眼身後鋪面,察覺楊四探頭探腦,一猜便知道這小子回去又要和旁人取笑他。
“小娘子,是要歸家了嗎?”
孫豪瑛說是:“天色不早了。郎君且忙,下回再見。”
她看出對方很有相送一程的意動,事先攔住。
清平鎮上風言風語,今日與他走上一路,明日她的名聲怕是不能聽了,到時莫說什麽醫堂,便是家中大門都未必能出來。
幸好他是個懂的,只原地站着目送她離去。
臨拐角時,不知怎麽,回頭望了一眼,他竟還未轉身,像是就在等這一刻的回眸,高大的身影揮揮手,與她遙遙告別。
“周郎君還在呢。”落葵叽叽咕咕道。
孫豪瑛笑笑,“走吧。”
··
日子很快進入正軌。
每日卯時三刻出門,坐堂一日,申時三刻起身步行歸家。
進門正是暮食正點,陪同雙親亦或是跟姐姐一并吃過,走動半時辰,睡前溫習一個時辰醫書,亥時二刻漏針一動,上榻安歇。
這般流水日子,一過就是一整月。
醫堂前後不過來了四五個醫患,且都是問些尋常的小病症。
孫豪瑛號過脈之後,連方子都未開,只叮囑些平日一餐一羹的變動,分文不取,就将人送走了。
長青撐着膝頭,坐在堂下臺階旁,搖晃着大蒲扇,長嘆起來:“真閑吶!”
落葵在臺階另一側,單手托腮,癡癡盯着虛空,回應道:“太無聊了!!”
‘啪’一聲脆響,郝管事一掌扇在頸側。
其聲之大,引得衆人側目。
她抿抿嘴,露出掌心:“有個蚊子。”
......
孫豪瑛:“天過五月,溫燥上身,去把庫房裏頭的小銅漏取來,燒些熏艾團子,懸在門進的廊柱兩頭。”
聽得終于有事情做了,長青哎了一聲,小跑着往後院去了。
一進後院,聘好的三個雜役男女堆着,一人手裏一副葉子雜花,耍得高興,他也沒說什麽,只是叮囑幾人小聲些,莫驚擾了前頭。
“又沒人來,能驚擾什麽。”
其中一個女雜嘟囔道。
長青取了銅漏,正好将這句話收入耳底。
人家說得也對,确實沒什麽人來瞧病。懷着這般想法,他邁出步子。
只是下一瞬,聽到身後傳來幾人低聲笑語,他不由回頭去看,瞧見他們神情古怪,一想,莫不是在說自己壞話?
銅漏子攥在手裏,不小心用上氣力碾得發疼。
腦海中突然想起郝管事說的話——你是領事頭子,性子不要過分柔捏,省得壓不住下頭的雜役,叫人家騎在頭上拉屎拉尿。
這般想,索性停住腳步,又沖到那幾人躲懶的廊下陰影處。
“我再說一次,悄聲些!主子寬宥,不曾嚴苛我等。若是你們仗着這點,心裏不感激,反而沒了恭敬,仔細我回禀了管事,打發你們走人!”
三人被他吓住,不敢再咋呼,兩兩對視過,方才開口嘟囔的女雜起身行禮,只說自己知錯,絕不再犯。
長青這才放過他們,轉身離去。
只是一轉身,嚴肅兇赫的表情一改,吐舌頭擠眼睛,人往拐角牆上一靠,捂着咚咚跳的胸口直喘出氣。
“你怎麽了?”
耳側傳來詢問,長青被吓一跳。
落葵看他取個銅漏這般久,于是也來看看,正好瞧見他這做賊樣,探頭要去看:“那頭有什麽東西呀?”
長青深怕裝相被拆穿,扯了她胳膊往外走。
“沒什麽沒什麽,方才不小心踩空了,吓着我自己....”
話說一半,連忙止住。
正堂之上,二娘子桌前不知何時坐了一位婦人,身後不遠處站立了好幾個等候的婆子婢女。再往外頭瞧,醫堂大門外的空地上竟然矗着一行着甲胄、持長戟背負弓箭的士兵。
長青被這陣仗吓住了,不敢發聲。
只把手裏頭的銅漏子遞給落葵,自己弓背蝦腰,繞進內櫃上,悄默聲地站在他的位置,一邊悄聲碾着藥材,等二娘子吩咐。
客既在,不好現在燒熏。
落葵尋個不起眼的位置,觑眼打量起那位婦人。
婦人長面略瘦,眼皮半耷拉着,瞧着不大精神的樣子。
尋常發髻無金無銀點綴,利落穿扮,大熱陽頭竟披着一件透絨的裹風。
許是察覺出有人打量,一擡眼,眸光準而快地掃向落葵。
落葵心頭無由地打個顫,忙露出笑,等人家不再看時,心呼要命,這人不知是做什麽的,怎麽那眼風跟刀子似的?
這下再不敢亂看,乖巧地守在角落裏。
正堂診桌
孫豪瑛品脈不足片刻,又看過人家的口舌狀,而後才收回手指。
“夫人除了睡不好,胃口如何?”
婦人身後的一個婆子循聲回道:“我家夫人這幾日胃口不佳,吃喝一般。”
孫豪瑛于是起身,示意先往後堂內室。
內堂辟出好幾件隐蔽安全的小間,窗明風松,隐約有股幽若的香氣。
婦人進門時,不由好奇:“什麽味道?”
“是霜蘭。”
孫豪瑛指了指窗臺,那裏有一株盆景,細嫩枝幹盤旋出斜弧,零星綻放着幾朵清雅的花苞。
“夫人若不嫌棄,可先換一身松展的衣裳。”
郝管事從竹屏後遞進一只墨盤,上面是熨好的新衣,素白綢的,觸手軟綿,叫人放心。
婦人倒是未推辭,痛快地換過衣裳。
再轉出屏風,就見方才進門時見到的長榻支起,博山爐子也恰好氤氲出一團團皎白香。
“這是要躺着看病?”
孫豪瑛已然換過長衫,淨手過後,從醫籠中排出自己常用的金針。
“夫人産子不足三月,再加上月子裏頭并未好好将養,身子并未爽利。”
她佩一層白棉,過耳輕勾,所以只露出一雙清明眼眸:“夫人咳嗽、亦或打噴嚏,言語稍稍大聲些,是否出現不适的情形?”
她說得簡略,婦人卻聽懂了。
壓住心中遲疑,随對方指點躺在長榻上。
輕解衫帶,下意識吸口氣。
屋中伺候的婆子婢女都候着門外了,婦人扭頭看着小女醫撚着棉花團蘸取什麽,緊接着肚皮上一陣清涼,一嗅聞到濃郁的酒氣。
“頭回見你這般給人瞧病的。”她道。
孫豪瑛嗯一聲,“旁人都說我是個昏頭的,夫人膽子真大。”
這是恭維嗎?
婦人心說。
下一瞬見她撚起金針,冰涼手指在自己肚子上按了片刻,也不知尋摸到哪一筋脈,她只察覺身下一股熱流,頓時明白自己又控不住地溺了。
“你會不會...”
羞燥之下,率先質問起來。
人已起身一半,卻被她單手按住,也不知這瘦胳膊哪裏來的那麽大的力氣,竟能将她整個人按回榻上。
驚愕之下,話都未說完,等在動作時,人家已經下針。
好嘛,手上真快!
幾個眨眼間,自己下腹上已有四五根針戳着。
“...還要再紮?”
孫豪瑛偏頭看她:“夫人喜歡的話,我可以再戳幾根。”
婦人:“......”
我又不是大夫...這樣的話已在嗓子眼,卻被她強壓下去。
若是說了,方才質問人家的話豈不是掄回來落到自己臉上了?
“夫人覺得疼嗎?”
婦人搖頭:“沒什麽感覺。”
就是方才自己不小心溺了,味兒怪不好的。
頭一回見人家,雖說是大夫吧,也很難為情!
行針很快,不足片刻就取了。
婦人本以為就到此,卻不想她剛起身換了衣衫,繞到外邊,那小大夫又讓上榻,這回卻是趴着。
郝管事直到這時才進來。
手中端着木盤,其上一排排小巧精致的琉璃瓶,還有一只塞着壺嘴的長頸吊爐。
這一回卻是看不見了。
婦人只感覺到後腰及至上臀,被一雙溫熱的手掌來回揉搓。
大約是有什麽手法,詢過自己力道如何,中途她控制不住地放了幾個屁,覺得今日已經丢臉,一兩個屁不是什麽緊要的。
險些昏睡去,突然後腰一陣熱燙,抻着脖子去瞧。
就見那琉璃小瓶不知燒了什麽藥草進去,聞着有些發苦,一沾上皮肉,她卻覺得後腰暖呼呼的。
輕衾蓋至肩頭。
郝管事溫聲道:“夫人若是累了,不妨睡會兒。藥理滲入,須得些時候。”
婦人便安心地閉眼。
再次睜眼,就見那小醫女回來了,端送了一小壺煎湯水。
婦人換過自己衣物,喝了一杯水猶覺得渴。
摸摸自己衣領子,竟然出來好一層細汗。
“你這兒可方便沐浴?”
孫豪瑛:“沐浴的處自然是有,可夫人行針不久,藥理尚在肌膚,須得等上三個時辰才能沾水。”
三個時辰?
正好是她歸家途辰。
婦人摸摸自己後腰,只覺得尋常酸乏抽痛的地方緩解不少,下身處也不是黏糊樣子。她松口氣,再看這小醫女順眼不少。
出堂前,她沖一旁守着的婆子招招手。
銀子付了,連帶一紙細花箋放在桌上。
“深山有靈醫,不枉我折騰這一趟。謝你今日周全,邀你來我家吃一道素茶吧。”
孫豪瑛拈起細看,不及回複,外邊兵甲歘響,守衛頭子上前給婦人行過禮,叉手将人迎上馬車。
車馬消失在長街,郝管事才道:“方才問過,這位夫人是置軍衙署總将的內眷。”
置軍衙署總将?
那可曾連岐山縣令都要拱手敬畏的人物呢。
孫豪瑛回憶,應是沒什麽怠慢之處。
再說了,管她什麽總将夫人,進到門口,一應都是病號!
只是瞧着手裏的花箋邀函,有些苦惱。
這日子,有些不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