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匆匆半旬過,女醫堂鋪陳基本落定,這一日木匠完工,孫豪瑛去做驗收。
長青已然換了雜役的服飾,這段時間就住在後院小間。
他叔叔嬸子本也不在乎長青的活法,收了孫家給的十兩銀子,保證往後長青自立院牆,不做牽扯。
“上回二娘子說後堂的暖池不活泛,工匠們重新起了地磚疏通過,小的走過兩遍水,覺得還行。”長青回禀道。
他一個半大小子,心裏感念被孫豪瑛照料的恩情,做事勤快。
孫豪瑛看過,贊了幾句,前堂後進都照着自己想法安置的,沒什麽不妥帖。
“這位是往後堂裏的管事,姓郝,往後你就聽她指派做事吧。”
長青仰臉去看二娘子身後的人。
見是個圓臉的婦人,與他對視後露出一抹慈善的笑容,于是恭敬地行禮喚了聲‘郝管事安’。
郝管事點點頭,只說:往後一塊給主家分憂。
“我估摸着再有三五日就能開堂,這段時日就要勞你多上心,人手、藥料還有開業呈送的帖子盡快送出去。”
郝管事應下,跟着主家繞了幾圈,細細記下叮囑,這才款款把人送走。
眼下晌午,她進門時候長青端了茶壺過來。
郝管事便知他是個細心的,笑眉笑眼地喊他一并坐了。
來前二娘子是說過長青的來歷,她便直接開口:“你既是二娘子召的人,便是得了主子的信任。雖說年紀小一些,可我看你還算機靈。之後再有新來的,你便做個領事的頭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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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青有些惶恐,忙說不敢。
“從前不會,往後好好學就行。”郝管事抻下袖子,不在意地擺擺手:“我從前是在府城做養身婆的,今朝是頭回在藥行裏頭謀事,摸着石頭過河,心也懸乎怕辜負了主家的厚望。小哥不嫌棄我一個女人家做管事就行。”
這話連消帶打的,也就立威了。
長青心有所覺,奈何閱歷少,懵懵懂懂地點頭應下。
一後晌跟着管事在人行裏頭跑亂,直到夜上遇上孫節生,這才把心頭疑惑問出。
“節生哥,郝管事那話是什麽意思呀?”
孫節生拍了拍他腦瓜子,“你沒聽她最後一句嘛。二娘子讓她一個婦道頂鋪面臉呢,說明什麽?說明這鋪子裏頭二娘子頂天,她就是那個托地的。你便是來得比她早,也得往後稍稍!”
長青啊一下,“我也沒想着往前攆呀。”
孫節生暗哼一聲:你是沒想着往前,可防不住人家作威風。
“二娘子怎麽說,你就怎麽做。堂裏的事兒若是有不知道的,先問郝管事。要是你覺得郝管事哪裏做得不妥帖,背後留意着,抽空跟二娘子回禀,曉得了沒?”
長青急忙應下。
孫節生白日跟郝管事照過面,覺出那是會來事的主。
二娘子不願意新堂裏用孫家的人,非得聘雇外頭生人,他想來想去,只剩長青這麽個眼線,這才漏夜前來。
叮囑過人,趕在一更前回家。
院裏頭沒光亮,只不過他一進門,正屋就傳來響動,很快他娘拉條門縫,低聲問他怎麽才回?
孫節生懶得回,擺手示意她去睡。
劉氏想想,回到內間拽了褙子裹上,輕手輕腳地出門進了南屋。
“天兒漸暖和了,我新做一件薄衫,你套上看看。”
孫節生接過,油燈小豆丁黃,看不準顏色,摸起來倒是順滑:“新扯的料子?”
劉氏:“是嘞。前幾天才買,說是今春頂緊俏的貨呢。”
見他穿上,指使他揮胳膊看看腋下,“不緊就好。看着你又抽條了,我比照去歲的尺寸多做長半指。”
當娘的,自然歡喜孩子得上好物,又殷殷道:“你個沒心肺的,打從跟大郎婿做事起,跟娘話都少了。累不累?事情做得順不順心?”
“又不是去礦山背石,哪裏能累人。”孫節生道:“再說了,這些事情以前都是阿父照管,也沒見他抱怨什麽。”
劉氏又問:“那你看大郎婿接得住能接下你爹的手不?”
大郎婿嘛...
孫節生呵呵笑了聲:“他嘛,面子功夫頂好,我看這些時候他在賬屋裏頭扒拉算盤挺快,算不算明白,鬼才曉得哩。”
劉氏聽出兒子話音裏的看不起,微松口氣。
“你爹做管家有三十來年,賬冊堆滿箱子得有五六個呢。從前也沒聽說大郎婿懂這些,做起來怕是不容易。”
又想起一事:“你哥哥白日回來過,說是福哥夜裏着涼,這幾天咳嗽沒完,我不放心,明兒起去他那兒住幾天。”
福哥是他大哥的頭一個孩子,翻年四歲,肉嘟嘟胖小子,孫節生很疼愛。
他打聽幾句,看阿娘臉上有埋怨,溫聲叮囑:““嫂子大着肚子,您去了且忍忍竈火,別像以前一般得理不饒人。”
什麽得理不饒人?
劉氏豎起眼睛,心說:分明是大郎媳婦不聽教化,背後出壞水慫恿大郎搬走,連帶着她和大胖孫都不親熱!
“行了行了,用不着你號令我。”
反正得了自己想聽的話,劉氏心頭大安,扭身走了。
孫節生換過長衫,捂着被子一覺睡到雞叫,匆匆擦洗過,爹娘都不在了,竈上一口幹餅子,嚼吧嚼吧也不嫌棄,灌了一碗水去前院當值了。
半月前,他爹交付管家權,一并給他安頓了差事,跟在大郎婿身邊伺候。
做什麽沒分別,左右是伺候人,活計不分:送茶遞碗、研墨打站、算本計分,就當自己是個長随。
人進後院,沒見到人,伺候的小厮說大郎婿去了二娘子處。
孫節生眉頭一挑,心裏暗暗高興,一扭方向,略帶幾分雀躍地往橫波舍去了。
橫波舍外院正屋
孫豪瑛剛打過一套易筋經,聽是大郎婿來,還有些新奇。
吩咐人送茶布餅果,換了一身得體的衣裳,這才去見人。
進門未說話,先看見當地擺了一口四方大紅箱子。
她行過禮數,就問來意。
趙端肅呢,熬了大半宿,臨近天明才眯了會兒。
好幾日沒睡好,眼窩下頭吊着青,怏怏地起身。
屋子裏不好只他們兩個,留了落葵和孫媪,立在角落處,不敢驚擾主子們說話。
“是有什麽事嗎?”
孫豪瑛看他臉色不好,以為有什麽大事。
地上的方箱她不知來處,不過有幾分猜測:“聽說姐夫這幾天在忙着盤賬?這裏頭是賬本?”
趙端肅點點頭:“二娘,孫管家勞苦功高這些年賬冊分明,不曾有過缺漏。交托管家權,勢必是要先盤賬,我掐算的本事不高,這許久只把這三年竈上的賬冊分理過來。”
他從箱子最上頭拿出一本,遞了過去。
孫豪瑛接過,翻開看了幾頁。
只見賬冊上頭條陳明确,日期、進出分理、價目規整等細節俱全,每日出總,按月彙合,季度分冊裝訂,論是誰來看都覺得賬本屬明賬。
“是裏頭有不對的地方嘛?”
趙端肅搖搖頭,“沒有不對的地方。将它給你看,正是因為這些賬本,本本如此,頁頁完備,最有經驗的賬房先生來看,都挑不出一處不好的地方。”
孫豪瑛有些糊塗:“這難道不好嘛?”
她并不是不通俗務,就說去歲幫着照管家裏的藥田,她也是領過對鑰,拿過牌缙支取銀子的。
正是因為親手做過賬本,也能看出幾分好壞,所以渭南藥田管事想在賬上糊弄主子,有些地方則是該繁則簡,該簡則繁,意圖出昏頭賬,模糊人視線。
趙端肅無奈地嘆口氣,疲倦許久這片刻也懶得支撐,往圈椅上一縮,沒骨頭樣開口:“做得太細,只有兩種可能,一則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二則便說明這賬以假亂真。”
孫豪瑛眨眨眼,看他這樣,不再多言,只重新翻起賬冊。
屋中陽頭落地成影漸高,只有紙頁偶然翻動帶起摩挲聲,外頭有人聲低語傳來,孫媪探頭看了一眼,悄聲出去。
“孫媽媽,大郎婿還在裏頭?”
孫媪點點頭,壓壓手往外走了幾步:“大郎婿帶了一箱的賬本給二娘子看,說了一通有的沒的,也不知要幹什麽。”
在她眼裏,趙端肅純粹是昏頭瞎眼亂來,管事賬本那是老爺和夫人操心的,做什麽放到二娘子眼巴前?沒的大小都說不清。
這要是傳出去,外頭人指不定編排二娘子,說她一個未出門子的小女娘,眼皮裏頭就惦記家裏的資財!
孫節生與她一般困惑:賬本?那不是應該跟他爹接應嗎?怎麽送到二娘子的屋裏了?
孫媪吩咐幾個行走的婢子悄聲些,重又進了屋裏。
孫節生觀望片刻,總覺得不對勁,一扭頭直奔大門。
屋內的孫豪瑛并不知這一進一出的動靜,翻過四五本,終于意識到哪裏古怪,幾本賬冊一并攤開擺在長幾上頭。
片刻後,扶額笑出聲:“所以,不對勁的地方是在這幾家鋪子上頭?”
趙端肅随手指了一處,孫豪瑛見是名喚‘小柳山果’的茶果鋪子。
“只這一家,是去歲廚下新添的一門。貨單不變,行價也正常,數目也無大的增添。怪就怪在,這鋪子開在鎮東,門臉小的只有一人半身大,牌匾沒有、掌櫃沒有,只一個半瞎眼的狗在門口蹲着。”
孫豪瑛粗略算了下去歲到今春家裏從這一處購置進來的茶果,所費銀子足有近百兩。一年百兩進流水的鋪子,卻是個鬼行當,那自家的茶果是從何處來的?
孫豪瑛目光從桌上精致的餅盒子掃過,看向趙端肅:“這一類是歸誰采買?”
趙端肅終于坐正:“管家的內子—劉氏。”
孫豪瑛好半晌沒說話,又看向賬冊上的另外幾家鋪子。
有家中做宴、族裏慶賀時席面承辦的酒樓子、有置辦四季園景、修葺族中家裏房舍的瓦工欄房、米糧行、酒水肆等,凡是與進嘴相關的,幾乎都有固定承辦的商家。
“這上面所有的鋪子,你都親自去過?”
趙端肅說是,“更甚讓人嘆服的是,這些鋪子固定一段時日就要更換名姓,然後再與廚下定過商書。”
所以這才是賬冊沒有錯賬的原因。
并不是哪裏有名目上的虛報和中飽私囊,相反這賬目一行行都真實存在的,只不過所有名目所出,都有恰恰好接下的商鋪。
簡而言之,家裏要買什麽,外頭就有專用的鋪子接着這單生意。
孫豪瑛想明白這通,長久沒說話。
努力回憶,管家內子劉氏究竟是什麽樣子?
“這些你怎麽不跟阿父說?”
趙端肅頓時長呼要命:“二娘,我雖不知你為何讓我接管家裏,但我曉得岳丈的性情。今日我提了這箱子去給他老人家看,他看過,只會擺手說看不懂,再喊孫管家處理。”
劉氏是孫管家的內子,她動手腳,孫管家有沒有參與?
或者授意這般做的人就是孫管家?
孫豪瑛心裏發寒,長吸口氣,盯着箱子裏頭裝訂善的賬本,眼底晦澀不明,“這些東西劉氏一個人弄不下來。她身邊肯定有得用的人。”
趙端肅撓撓頭,“二娘,你這不是說廢話嘛。孫管家是內裏行家,他可比你我老道多了。除過他以外,他家大郎從十二歲起就在家裏藥鋪上頭做事,做起這些來也是一把好手。”
家裏已然是一本爛賬,外頭鋪子又是什麽情形呢?
孫豪瑛猛地攥緊椅把,“一應交付給你的賬目,你需要多久才能看完?”
趙端肅估摸了下,“少說兩個月吧。”
“光眼下這些,足夠作證了。”
眼前不斷閃過管家的身影,她終究不忍心。
“先查完再說。”
其中究竟有沒有管家摻和,等查全賬,也就曉得了。
“這些賬目先放在我這裏。”
孫豪瑛叮囑幾人:“這是大事,記得不準把消息外傳!”
屋裏幾人懂得事情輕重,齊齊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