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外院伺候的匆匆進門回禀,說是今日從縣裏來的貴客在門口,讓把周家的車套上,現在就要走。
宋家婆子恭敬道:“門房沒接着裏頭的吩咐,不敢輕易放了車,所以回禀上來,煩請貴客示下”
正屋堂上
周夫人聽罷,頓時沒了笑臉,“來時,他潑皮耍賴貼着臉死活要跟。既來了,又不安分。這當下,雨跟撒豆子呢,又不知吹什麽邪風!”
恨得咬牙切齒,卻不能人前失态,只好扭臉同宋夫人無奈搖頭:“恁大一個郎子,總不能讓他淋雨去了,煩您家給他套個車,送他安生回縣裏吧。”
等信的小厮一等內院有吩咐,小跑着往外去了。
再過一會兒,聽人回話,說周青已經走了。
周夫人心裏不大痛快:“索性是我生的,活該我當娘的受氣。偏生一個庶出,讓小婦養得不知天高地厚,眼裏沒尊卑,說出來反叫旁人笑話。”
好說是詩書人家的郎子。
與主母和兄長一并出門做客,便是中途有急,怎麽也得露臉說個一二,才好離去。
宋夫人只道:“年輕人總是想一出是一出,二郎君尚未成家,還是少年人的心性呢。”
這是場面話。
周夫人打呵呵,便順勢輕輕揭過,接上方才被打斷的話題:“序哥的親事是要趕在他走前落定了?”
宋夫人點點頭。
“依着我來說,序哥既有把握,等到六月放榜,功名到手後,再定女家,豈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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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閑話,宋夫人已然露出要與楊家結親的話音。
宋夫人看着她這張頗為真誠的面容,一時不是該說什麽。
兒女姻親本也是後院婦人們閑話的絮頭,提起時,淺嘗辄止即可,畢竟是人家家中盤算的內情,縱是外人關系再親厚,總不能透底子吧。
也不知周夫人是真不知交際的邊界呢,還是打心底裏關照她家序哥。
只好敷衍道:“序哥年歲也不小了,走前做儀程,秋後下場,再歸家又得冬了,算來明年春日裏頭成親最合适了。”
周夫人只心裏嘀咕:說什麽年歲,分明是看上了楊家的家財。
楊家富貴做船,銀錢票子作東風,是給她家郎子将來當官買路吧。
周夫人瞄一眼廊下望雨的身影,想了想,長嘆口氣:“序哥是個好的,你這娘當的省心。”
宋夫人也望向門外的人影。
其人身姿挺拔,垂手而立,深色長衫襯得一身英武氣,側臉容顏冷淡,好似凝望雨水深思什麽,整個人透着一股鋒利和冷漠。
是周夫人唯一的兒郎,周宴。
憶起早前拜客的場景,宋夫人只能說周家大郎是個懂禮卻少言的冷性情。相較而言,周家庶出的那個就很會來事,嘴皮子天生帶了蜜水,說話一套套的。
那頭,周夫人繼續道:“說來,咱們兩家是有親系的,當日你來縣裏拜訪,稱呼我一聲表姐時,我心裏很歡喜。自皖南出嫁後,一別二十餘年,我很少再見家裏的人。”
宋夫人道一聲您也苦,“天高路遠的,只能偏仗些書信來往。秀姨在的時候,常與我們說起您呢。”
秀姨,便是周夫人的母親。
提到生母,周夫人鼻頭發酸。
遠嫁的人生怎一個苦字夠說?早幾年,爹娘在世,她心裏頭還牽在皖南,知道那裏是娘家。爹娘一去,便是身無憑靠,後半輩子指望在婆家了。
大約丈夫也是如此想的,自那之後對她更涼薄,磋磨起來絲毫不将夫妻情面,張口閉口就要打發自己回皖南。
她煎熬着,只能哀求菩薩可憐,求兒子回來給自己傍身,不計前嫌最好,畢竟哪有生身血脈跟親娘有隔夜仇呢?如此,她至少不會在周家族裏舉步維艱。
誰知兒子也是個不受用的,一過二載,也成了心病。
有些傷心事不經提起,周夫人說着說着,落了滿臉淚。
宋夫人忙遞了帕子,一邊溫聲哄着。
可傷心的人總在意頭上,一時半刻,哪裏好收場。
臨了,宋夫人忙出一身汗了,才把場面收拾住。
她吩咐婆子端盆溫水,一個側面,愕了下。
周宴不知何時進了屋中,悄無聲息的,看客似的冷漠望着親娘在人前哭訴他這個兒子的不對!難堪如此,冷眼相待,也怨不得周夫人常有抱怨。
可他又有什麽錯呢?二十好幾的男兒,戰場上死裏逃生回來,魇症纏身噩夢連連,自顧都難,哪有溫情再給周夫人這般只在乎自己的母親?
“宴哥不若先去前頭的花園小舍坐坐?序哥并他書院的同窗都在那裏,你同他們說話解解悶吧。”宋夫人說。
周宴轉眸看她,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去。廊下的小厮撐起紙傘湊到他身側。
看着周宴融入雨中的寂寥背影,宋夫人再回看一把年歲、淚如虹泉的周夫人,心裏不免帶了些責怪。
“姐姐再傷心,也該顧忌下宴哥。他雖未成家,卻也是二十好幾的大人了,你總這樣當着衆人說他的不好,只會叫他心裏更難受。”
“他是我養大的,說幾句沒什麽大不了。”周夫人哽咽着責怪:“要不是他生了那瘋病,我也不至于是如今的境地。”
這話便讓宋夫人心下不滿。
親娘的身份是讓母子相連,一生互相牽挂的。周夫人待這兒子太多随意,顯然是不把兒子當全乎人。那又不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哈巴狗,豈能由着性子摔打?
宋夫人心說:父不慈愛、母不體寬,怪不得周宴性情冷淡,不大與人親近。
“姐姐又說氣話。宴哥如今好端端的,還管着幾家鋪子做賬房,多體面吶。”
這也倒是。
周夫人總算止住,擦拭過臉,又喝過一盞香茶水,緩緩道:“比起那個小的,宴哥還是能看的。”
“現如今就盼着給我兒娶個合心意的新婦,到時候叫那院子的小婦羨慕死!”
宋夫人:“......”
無語半晌,只好配合着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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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學子做宴會,周宴無心參與。
随意吩咐撐傘的小厮尋了個小亭,也不落座,癡站着,又是望着雨水發怔。
小厮陪他站了片刻,見沒個尾,眼珠子轉轉,笑眯眯地湊上去進言:“郎君不去宴上嗎?今日家中郎君請了不少同窗,專設了鎮上有名酒家的細宴。聽說有一道十色頭羹,選用了今晨剛從寒河開凍後獵捕上的魚鮮,送到宅裏時還鮮活呢。”
聞到對方清晰的吞咽聲,周宴回眸看他一眼,“...你想喝?”
小厮觸及他冷顏,頓時一激靈,“回郎君的話,這頭羹是用來招待貴客的,小人哪裏能喝?只是雨寒,喝上一道湯,身子好暖和些,小兒只是關心貴客...關心貴客...”
周宴盯了他幾眼,眸光落在他半邊濕透的肩頭,“你既薦了,那就在前頭引路吧。”
小厮面上一喜,應了聲是。
雖他不配享用頭羹,但是廚下管事是他娘,一碗魚湯還是能喝上的。
心裏喜滋滋,嘴上話也多了起來:“我家郎君愛吃炙肉,方才聽人說,小宴上架着一只乳羊羔,郎君您不妨嘗嘗。”
吃什麽不大緊要,不過是看這小厮眼饞,走一趟場面罷了。
于是問道:“宴上還有什麽人?”
小厮:“有郎君書院的三五同窗,還有鎮上楊家的二郎君...”
想起方才聽來的,他又道:“哦,方才落雨,家下小娘子、孫家二娘和楊家三娘子避雨不及,一并随郎君入宴了。”
忽然見貴客頓了下,小厮以為他改了主意:“貴客怎麽了?”
周宴抿抿嘴,說無事,只是再走動起來,步伐肉眼可見地大了起來。
一炷香後,小厮氣喘不已地撐着膝蓋癱軟在廊下,旬人問起,只無力地擺擺手:“無事,無事,方才走得急岔氣了。”
也不知貴客為何走得那般快,難道和自己一樣,突然嘴饞起來?
花園小舍
孫豪瑛撐着下颌,努力不讓自己打起盹來。
奈何先前灌了幾杯果酒,地當中幹柴烘得滿堂暖意,加之雨水淅瀝淅瀝催眠,只好擡手在胳膊上掐疼自己,好清醒清醒。
楊三娘說了一通似是而非的話,起身湊在一衆男兒跟前,竟是評點起書案上的詩作。
孫豪瑛聽了幾耳,再看宋大白牙随着楊三娘話語,越發熱切的眼光,猜測楊宋兩家的親事怕是不遠了。
鎮上首富出嫁愛女,不知阿父随宴要出多少客資?
正胡思亂想着,身側咕咚一聲,宋枝意緋紅着臉蛋,雙眼緊閉,竟仰在毯上睡得不知天昏地暗。
孫豪瑛趕忙喊了婢子扶人,伸手一摸,整壺的青梅酒已然見底。
“...她喝醉了,快扶去後院吧。”
順勢起身,想着作別。
轉眸望去,楊三娘笑得春風不曉,哪有心思在意旁的。
正要擡步,不想人群中避出一個人來,直直奔到自己跟前,未語先笑,清俊的面容上帶着一絲微醺紅潤:“二娘子要走了?”
是楊家二郎君。
孫豪瑛點點頭:“今日出門太久,未免家中擔憂,不好再多叨擾。”
佳人要走,楊二郎心下遺憾,回頭去看,見無人留意,目光漸漸殷切起來:“你...我....”
支吾好幾下,頰上越發紅了:“你可有心悅的人?”
問出口了,感覺胸腔裏終于有氣,緊張地攥緊拳頭,等她回答。
孫豪瑛眨眨眼,“二郎君喝醉了?”
楊二郎慌地搖頭,“我...沒醉!”
生怕她誤會,指着桌案上的酒盞,急巴巴道:“我尋常喝上三圈都不醉,今日才喝了兩盞...就兩盞!”
孫豪瑛眼眸微轉,憶起方才楊三娘說起他的話語,好奇起來:“三娘說你日後只會做一個閑散的富貴人,是這樣嗎?”
楊二郎頓時領悟。
這一問勢必會影響她對自己的映象。
尋常小娘子應該很希望男兒有志,創下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吧...
他心裏嘀咕又有些愁苦:可他生來就不是做大事的人...
一擡眼,看小娘子清純而含蓄的麗色,見她素衣難掩的綽約美好..
這般好的小娘子若是錯過,定是一生的憾事!
“我立志......”可一張口,與佳人清如水亮如星的雙眸對視,心下磕絆,再不能說謊哄騙了人家:“要讓小娘子失望了。我打小就是個沒什麽志向的人,想來做不出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他自傷懷着,卻不見站在他對面的女娘雙眸一亮,笑起來像只偷到雞子的黃鼠狼。
“我喜歡沒什麽志向的郎君。”
“真的嗎?”
如被一碗暖融融的蜜水灌下肚,楊二郎覺得自己重新活過來一遭,“你真的喜歡我這樣的嗎?”
孫豪瑛應道:“當然!”
沒什麽志向的男兒最好了,只要婚後肯聽她的話,萬事由她做主!
困惱自己日久的事情終于有了出路,她的一雙明眸閃爍着光芒。
她眼角眉梢帶着喜悅,越發殊勝美好,看得楊二郎心頭發熱,恨不能當場娶她回家,與她後半生鴛鴦似的不離不棄。
可這情意滿滿的對望于他們是美好的,落在一路期盼、心底急切的周宴眼中不喾于當場霹靂。
他只覺心腸攪弄百轉千回,只剩一個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