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鳳翔府·岐山縣
周宴一腳跨進東舍,就聽見伺候阿娘的翁媪和小丫頭在連廊下絮閑話。
翁媪:“也不知這次的媒媽媽靠不靠得上?”
小丫頭:“肯定靠得上!街面的人說了,岐山縣做媒,就她要錢多!”
翁媪:“一分錢一分貨,那是有些本事的。”
小丫頭:“咱家大郎君這回一定能娶個好娘子!”
周宴:......
他身後的厮兒-梧桐捂着嘴偷笑笑,一擡眼正瞄見主子自上而下地剔視自己,急忙正正神色,輕咳一聲,“翁媽媽,大郎君歸家了。”
翁媪一激靈忙卷起袖手,小踢步上前拱禮,“請郎君安。”
周宴素日很少笑,且行伍待過的人身上總沾染些殺伐血氣,內舍婦人們背地裏言笑幾句尚可,真要是站到正主跟前,頓時如鹌鹑般乖覺。
翁媪是跟在周母身邊伺候的老人,自小對他很好,是整個家裏頭少有真心待他的,周宴緩聲問:“有客在?”
翁媪:“回郎君的話,夫人請了縣裏一位有名的媒媽媽,眼下正在舍間說着話呢。”她頓一下,輕察量下郎君的容色,見他沒皺眉峰,神色平平,于是問:“您要進去嗎?”
進去了,讓媒媽媽見上一面,日後相看女家的時候,也好描繪些善言。
郎君生得人高馬大、身板三七開,腿長腰窄大寬肩,衣裳裹藏一副昂揚的筋骨,唯一不足便是長相上吃虧,也就一雙丹鳳眼随了老夫人,眼眸流轉間還透着幾分俊氣。
不過,也就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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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臉活脫脫老爺的模子,實在是老天爺不開眼,沒給郎君糊上好底料。翁媪心裏可惜不已。
周宴想想,還是罷了。
歸家這兩載,上門的媒人沒有半百也有二十,相過不少女家,奈何人家打聽過後,多數都推了。
翁媪還欲張口挽留,奈何郎君一心定了什麽,再不更疊。
小丫頭瞧着大郎君背影消失在東舍門處,頓時長舒一口氣,“翁媽媽,不是說大郎君去扶風縣,沒個半旬回不來嘛...大郎君不準老夫人再請媒媽媽上門,上次為着這事還鬧過一場,連老爺都險些挨了拳頭。這可怎麽辦?不會是生夫人氣了吧?”
哎呦,竟是忘了這遭!
翁媪一拍腦門,懊惱捶胸:“瞧我這糊塗腦子,怎忘了這茬?這...這叫郎君知道了,又要一月不來見夫人了!”
她忙轉身往屋舍內奔,慌慌地報信去了。
沒一會兒,周家東舍便如炸了蜂窩似的,哄哄起來。
**
梧桐一路小跑,到門邊的時候喘氣籲籲:“郎君,您這是要去哪兒呀?”
周宴瞧他幾日不見,臉蛋又肥圓不少,嫌棄道:“廢成這般,放在軍營裏早該挨板子了。
梧桐還想張嘴,可惜主子是個不體恤的,一揚鞭子送他滿臉土,至于要去哪兒,自然沒有告知他。
“軍營,軍營,這不是沒在軍營嘛。”
他嘟囔着,正轉身要回,就見宅門內一陣哄鬧,翁媪扶着周夫人飛奔而至,可惜連街角的馬蹄聲兒都沒攆上,只好追問梧桐:“大郎君是要去何處?可是生氣,又要收拾行裹住外頭?”
梧桐撓頭:“回夫人話,郎君并未說住何處。”
至于氣性,“不像生氣的樣子。”只是看自己長胖有些不順眼罷了。
周夫人撚着帕子擦擦額間細汗,“怎麽大郎君歸,也沒個人進去通報呢!”害得她來不及準備,偷偷問媒,叫兒郎捉個當場。
門房讷讷,自然不敢說是大郎君生得腿長,比他們這些耳報神還快。
媒媽媽眼看這通雞飛狗跳,心下生奇:“周夫人,您這是....?”
周夫人客氣笑笑:“沒什麽沒什麽,不過是我家大郎久不歸家,我這當娘的,想念得很。見笑..呵呵...讓您見笑...”
媒媽媽心說:這可不太像是說的那麽回事。
請辭後,急忙忙與相熟的姐妹打聽。
原這周家是岐山縣本地有名的門戶。
周家老爺舉子出身,做縣裏書院開蒙先生已有二十年,清譽傳家,很得縣衆愛戴。
周家有二子。
行二的,名喚周青,打小随爹性,繞膝不離家,整日只愛讀聖賢,一身書生長衫,誓要承襲乃父衣缽。
行首的,名喚周宴,周家老爺一提及這位,便是搖頭晃腦,深思苦痛,連呼孽障。
“這周家大郎自小就不愛讀書,揮舞個棍棒聊貓逗狗。小時候,人送外號‘鬼也愁’。”
“人大了,就在街面上瞎混,自己不成器吧,還嫉恨弟弟讀書好,春試前使壞把周家二郎搡進水裏,耽誤了考試。周老爺發怒強綁他送到軍營去。這一去,都以為活不了。誰知兩年前人竟回來了。”
“前年朝廷贏了勝仗嘛,這周宴是披軍功榮歸縣裏,所以才有了這號人物。”
“人回來了,魂兒還在戰場上呢。周宅附近的街坊說,周宴回來的頭一年,常在夜裏發夢嘶嚎,那動靜聽得人心頭直發毛,就跟厲鬼上身似的。
就連他們周家人都不敢靠上前,雇了好些家丁,每每夜裏,都要守着主子門戶,怕他鬧将起來,動刀子殺人呢。”
媒媽媽聽得一愣一愣,心撲通撲通的,“這...我方才去周家,怎麽聽說周大郎君還出門做事呢?”
知情人唔道:“近一年,情境倒是好些。聽說請了什麽厲害藥,能治周大郎的惡疾呢。”
哦...那便好...病好了,她也好說媒。
媒媽媽心自寬慰道,再一想:哪家相看能不打聽男方的品行?
品貌不揚,倒也好解釋。
可這有惡疾,卻是怎麽也遮藏不了的呀。
倒是這周大郎本事大,替主家管着六間鋪子的賬目。
出身呢,也不落低戶。
最關鍵,周老夫人給開的媒人錢,可是足足十兩金子呢!
金子...媒媽媽饞得眼亮,心說:“這活計我怎麽也得試試!!”
**
樂醫堂處岐山縣東,廣元大道尾巴拐尖上。
前鋪子占地敞亮,後鋪帶門通另外一條幹道,便利藥貨進出。
此時後門人影進出,堂中小醫童跟在藥大夫身後,學着本事,手裏攥着小毫筆在冊本上飛快寫着。
周宴到時,小藥童上前回禀:“周賬房,藥料都已經入庫,已造冊登記妥善。”
厚沓子冊本,周宴翻個來回,很快看完。
“這一月新添了麥冬?”
他并不通藥理,藥童便細細解釋其藥效。
滋陰清內火...
周宴瞄一眼行價,進堂去見醫大夫。
正巧醫大夫在分撿麥冬,“這味藥材咱本地的藥田種不出來,要有得往渭河再南,利州、達州倒是常見。”
周宴:“一斤百五十文,天冬與其功效一般,一斤也才五十文。”
他往貨源看去——清平鎮孫家。
醫大夫倒是未嫌棄他門外漢,擡手指了櫃面一處,“麥冬藥效更好些,且他家的酣神丸僅供咱們。這一味天冬雖是頭一回收,卻不虧,賣個情面後邊也好交道。”
提及酣神丸,周宴便不再問。
畢竟若非這一味藥,長年月困擾自己的眠症也不會有所好轉。
“這一回孫家送藥的,還是他家管事?”
藥童:“孫管事在,孫家老爺也到了。”
周宴便示意他在前引路。
他對孫家老爺神往許久,奈何對方雖年事已高,卻樂于田野山川,有神農遍嘗百草之志,甚少在家中久住,一應對外都是孫家管家出面。
今日正是樂醫堂義診的日子,有名大夫坐鎮,遠近慕名而來的人俱擠在堂前。
人多,吵擾得很。
周宴跟着藥童一路逆行擠過,只是表情淡淡,心裏燥惱,強自忍耐。
小童伸手指了個向,身高不足,墊着腳蹦跶:“孫大醫!孫大醫!”
大醫,是時人對醫者的敬稱。
小童喊聲不小,周遭看病叨咕的人聲更高,周宴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認,只瞧見一道束綸巾發皆白的老者背影,背向人群,正伸手指着什麽人說話。
瞧手勢揮舞,情緒應是激動。
莫不是與人有了沖突?!!
周宴再顧不得客氣,虎着一張臉推搡開幾個紮堆往前湊熱鬧的。
那些人一看他個頭高,神情不遜,縱是不滿,也只低聲嘀咕,不敢鬧事。
“孫大......”
“出門前,你是如何應承我的?說好的一壇子神仙醉,整整一壇子!怎麽如今就一吊壺?這壺肚能盛多少,我仰個脖子就沒了!不服!我不服!”
老頭氣得手直哆嗦,‘不服’半晌,兇赫赫地沖階下低吼:“待家去,我要同你阿娘告狀!告你言而無信!告你欺上瞞下!告你...告你...”
一道含嬌脆朗的聲音傳來:“還告我什麽?告我貪飲貪吃、為老不尊?”
呵!這是嘲笑我小老兒呢!
孫老爹撓心撓肺,看着這小冤家,就跟被拿針戳破的羊囊泡,噗地沒響聲了。
周宴:...“問孫大醫安。”
他往前一步,拱手請禮,直身去看時,只見到孫管家攆在一位小郎君打扮的身側,瞧那神情,約莫是在勸對方消氣之類。
只聽說孫家有兩位女郎君。
行一的已經嫁人生子,眼下應是行二的那位吧。
孫老爹在外人跟前,姿容擺得還算端正。
撚着長須,老态龍鐘樣,聽小童介紹對方,于是笑着拱手讓禮。
周宴收回注意,肅正地同對方道謝:“晚生夙受眠症困擾,若非大醫的酣眠丸,只怕連床榻都下不得。有此大恩,實應當面深謝您。”說着就要一鞠躬。
孫老爹臉上浮現少許不自在,錯開他這深躬,忙托詞都是醫者本分。
不及周宴再開口,對方便一副急不可耐的情狀,轉眸看向路邊的馬車,“小事!小事!莫要記在心上。那什麽,你有病就多吃藥。若是不夠了,使喚人來清平鎮買。下回見!咱們下回見!”
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