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初遇
駱雨第一次讀到《似人非獸》這本小說,是在十五歲。
十五歲是個煎熬的年紀。
為了考上重點高中,駱雨的周末由早到晚塞滿了補習班,唯有傍晚下課後能忙裏偷閑。
大家都趁這會兒去點個外賣,好繼續應對晚上的課程。
她則從包裏掏出中午吃剩的711飯團,揣在懷裏,就往補習班對面的叮當書店跑。
讀自己喜歡的書,成為了她為數不多的自由時光。
叮當書店是個老牌書店,營業已有二十來年。
門口的鐵皮招牌被歲月搓掉了色,燈管太暗,書店門面的色彩,都是這南方傍晚漫天無垠的火燒雲所賜。
駱雨愛上了這裏安靜的環境,愛上了這裏陳年老書的潮濕味兒,愛上了手中捧着的這本小說。
《似人非獸》講的是山匪之事。古有一村寨,名曰白牛村。
白牛村三面環山,山中水霧蒸騰、林海濤濤。凡入者,不通星羅秘術便極易迷失。
其一面臨江,江面碧玉萬頃、安寧似鏡,而載人不能,凡要來者去者,大江便暴怒三丈、吞吐翻騰,把人舟都卷了去。
該地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村中人以耕種為生、安居樂業。
不料哪日山匪南下,竟生殺予奪,毀得這天寶之地民不聊生。
直至朝中英雄崛起,派“火狼閣”戰将同山匪鬥智鬥勇。
人性黑白,點綴于字裏行間;千秋萬代,揮灑于洋洋長卷。
英雄也有軟弱,山匪也有情義。
駱雨被這精彩絕倫、環環相扣的劇情和山匪文化深深吸引。
書內男女老少有之,奇珍異獸也有之,英雄割辮兒女情長、山匪斷腕慷慨赴義,正邪難辨、光暗難明——
對于天天埋在二次函數和陽離子陰離子的學生駱雨而言,這也太有意思了。
駱雨合上《似人非獸》的第二部,看了眼手表,吓得心驚膽戰:
十八點五十八!
距離晚課開始還有兩分鐘!
天空陰雲密布,驚雷撕破蒼穹,瓢潑大雨砸向地面!
駱雨沖了紅燈,車輛緊急剎車,發出刺耳的鳴笛聲。
而十五歲的少女卻置之不顧,她心如擂鼓。
腦中盡是一個念頭:自己以後要成為一名作家。
駱雨運氣不錯,靠着指标生擦邊上了重點高中,又憑着牛似的鉚勁兒,考上南方的九八五大學。
在大學裏依着內卷潮水順流而下,憑着優異成績騰躍成龍,四腳扒上互聯網公司的大門,算是前途一片光明。
可她好死不死,竟然還沒放棄寫作。
自從十五歲立志之後,她便走上了漫長的寫作之路。
從初中天馬行空的短篇小說,到高中有思考主見的長篇小說,大學時期更加猖狂,竟各類型、各篇幅、各風格的小說都要寫上一寫。
她發了瘋地朝各大公衆號、報刊和文學比賽中投,甚至嘗試在網絡連載。
行至今日,已揮筆寫下近千萬字。
可惜,投稿石沉大海、網文熱度慘淡。她寫到現在,可是一點兒成就都沒有。
這十年間,她不斷跑到叮當書店,渴求在《似人非獸》裏尋求精神的慰藉。
然而自十七歲那年出了第三部後,這部系列作品就像人間蒸發一樣,登時沒了消息。
她上網搜,也找不到該書的信息,唯有叮當書店的潮濕角落,記錄着英雄、山匪生存的意義。
滄海桑田、時隔近遷。
駱雨在公司敲代碼敲了一年,叮當書店也要倒閉了。
聽到這個消息,她才如夢初醒,沖動翹了班,跑到書店,想把三本《似人非獸》買下來,不料店家早已關門。
她渾身冰涼地撥打了老板的電話,還沒問出口,老板便說:
“噢,小雨啊,你是想要那三本舊書的吧,我給你放旁邊報刊亭裏了,知道你喜歡,給你留着了。”
駱雨感激地謝過,到報刊亭裏拿到了書。
書頁浸着濕氣,邊緣已經起卷泛黃了,比起市面上硬殼漂亮的精裝書。
這三本宛如被時代抛棄的老人,蹒跚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被人群忽略而遺忘着。
駱雨緊緊将其抱在懷裏,仿佛那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藏。
半年後,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要離開公司,去請教《似人非獸》的作者,如何寫小說,如何成為一名作家。
朋友都說她瘋了,爸媽為之與她争吵不下二十回,說你寫小說有什麽前途,就算寫出來了被編輯看中了,又能拿到多少錢。
大家都說寫小說是個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走這條路,沒有未來,也沒有意義。
但駱雨固執得很,她下定決心,與家人斷了聯系,拿着剛就業第一年就成績不菲的工資,踏上了尋找作者的路。
《似人非獸》的作者叫林懷生,網絡上查不到這樣一名作家。
但聽說作家寫作之前都要采風尋景,甚至本人就居住書中當地,因此她只能荒唐地賭一把,賭林作家會不會還在村寨中生活。
跨越幾千年的轶事記聞、想象捏造,虛構早與真實分道揚镳。
可冥冥之中,駱雨就是覺得,這些故事千真萬确。
她覺得有一種聲音在呼喚着自己,有什麽人、什麽事,在白牛村裏眺望着自己。
只是人們遺忘了、膽怯了,被塵世的繁華錯雜迷了眼,沒能去追求與探索。
而故事就在那裏,就在那裏——等着自己。
請教幾個精通地理人文的朋友,根據書中地貌地勢、環境氣候推斷:
這白牛村,就是同南方偏遠落後的四豐村。
駱雨謝過朋友,懶得聽他們勸阻,便先走一步,背起行囊就上了綠皮火車。
到四豐村的路并不好走,四五個小時的火車,到站後還有将近半天的大巴。
駱雨作為家裏的獨生女,哪兒吃過這種長途跋涉的苦,一下車便感腰背疼痛、四肢發麻,走兩步路便頭暈眼花、精疲力竭了。
然而,當她踏上四豐村第一寸潮濕厚實的黃土地,感受迎面拂來、混着牛屎味兒的鹹澀晚風時,她的心中便翻湧出汩汩滾燙熱血,淌入通身經絡,就要将整個人燒起來。
一想到能見到林作家,她是多麽地激動,多麽地興奮!
駱雨以地上的水坑為鏡,理了理自己打結成咎的頭發,朝前方走去。
身影向後拉長,擦過水坑鏡子中的那枚月亮。
四豐村裏人家挺多,平房低矮、路途泥濘,書中所呈喜怒莫測的大江并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潺潺粼粼的小溪。
小溪似游龍般穿梭田野,田野廣闊遼遠,三面承接巍峨大山,山中霧氣袅袅。
月光輕籠其上,像覆了層薄薄的紗幔。
她鼓起勇氣,用一口标準的普通話向大娘問路:“您知道林懷生——林作家住在哪裏嗎?”
駱雨手忙腳亂地拿出一本《似人非獸》,指着作家的名字,說:“您看,就是這個,這個林作家,寫過這本小說的。他是不是住在這裏,我……”
“懷生哩!是俺們這兒的,你順着這條兒走,磨坊那道道左邊兒進,田裏沒東西那家,就是懷生。”
大娘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指向黑黝黝的田間小路。
駱雨連連鞠躬,她感覺就要哭出來了。
從一出生,命運就給予她憐憫的垂青,學業也好,工作也罷,甚至連找林作家,也算順風順水。
就要道別,大娘卻叫住了她,只見胖女人好奇的目光黏在駱雨臉上,說:
“小女娃,你不是俺們村裏的吧。”
駱雨只能點點頭。
大娘是個農人,臉蛋被白日曬得黑紅黑紅,在月光下更顯油滋滋的。
她朝駱雨露出兩排黃牙,說:“晚上還是找個安腳的地兒妥咧,別在外面晃悠!哎呀,還有懷生哩,你要是見着他,就幫俺多勸勸他出來溜達,俺們最近都沒見着他,怪想他哩!”
駱雨局促地笑笑,鞠了個躬,便離開了。
她聽見背後大娘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再一回頭,女人們都捂嘴嗤嗤笑起來——
白牛村的女人嘴碎八卦,四豐村的估計也是這般。
她們估計是少見城裏來的,腦子裏已構想出一堆愛恨情仇、癡男怨女了。
駱雨不禁加快了步伐。
林作家的屋子十分簡陋,是個跟普通村民一樣矮小的平房。
門口有一塊小田,田中甘蔗枯死垂斷,荒蕪非常。
分岔的溪水到了這旮旯只剩淺淺一灘,小魚小蝦不見蹤影,唯有一排排黑螺扒住土牆,爬出幾條晶瑩的黏液。
屋檐處有飛燕築巢,燕屎白如雪點,舞得檐邊牆角都是斑點。
院裏雜草叢生、鈴蟲啼叫不絕,一三人合抱粗的老樹竟從門前中心拔地而起,開枝散葉,竟頗有一番滄桑遒勁之感。
俶爾風來,駱雨聽見窗上挂着的風鈴叮當作響,清脆至極,好聽得很。
她緊緊抱着那本《似人非獸》,心髒近乎要跳出喉嚨。
她僵硬地走到大門前,看見木門上爬着一排排井然有序的螞蟻,避開這些生靈,她扣響了門環。
“您好,有人嗎?林作家在嗎?我叫駱雨,很多年前讀了您的小說,深深喜歡上了您的文字,因此我也想成為一名作家,但一直都找不到方向,前來求教。”
蟲啼,無人應答。
“我……我知道這麽晚打擾您了,如果您不方便,我明天再來也可以。林作家,您在嗎?”
月光素雅,屋內依舊無聲。可駱雨透過門縫,看見一抹橙光,人影搖晃,分明有人在家!
“我就是想來見您一面,希望您指導一下我的作品。”
“《似人非獸》這部小說,我從初中讀到現在,真的很喜歡。裏面的人和物,都以四豐村為原型吧,我就是這樣找到您的!我真的很希望見您一面,回絕我也沒關系,林作家,您能給我句答複嗎?”
駱雨從未害怕過什麽,倒不如說,現在的她仿佛不知恐懼為何物。
她被千萬期待推動着、被千萬焦灼鼓舞着、被千萬渴求勉勵着。
哪怕被拒絕也沒關系,哪怕被讨厭也沒關系,只要讓她知道,林懷生這名作家是真實存在的!這個給予自己夢想的作家是真實存在的!
都說莊周夢蝶一場浮空,古今多少年,中國人都在求一個現實,文人醉生夢死不行,武人遺忘世俗不行,戲子入戲太深不行。
生于黃土,死于黃土,沒有現實的依托,做什麽都沒有意義。
小說如此,人生亦如此。
“我還有一個問題,為什麽《似人非獸》不再寫了呢?明明還有這麽多沒講完的故事,您還有很多想說的吧!”
駱雨再次扣響了門。
“請讓我見您一面!”
“吱呀”——門開了。
木門上的螞蟻受到震動四處逃逸,屋內橙黃的火光争先恐後湧了出來,如同白晝一般明亮。
光線太亮,駱雨流出生理性的眼淚。
朦胧之間,她看見開門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男人留着垂至脖頸的長發,眼窩深邃、鼻梁高挺,沒想到是個年輕俊朗的模樣,只不過他胡子拉碴、衣着邋遢,看上去已幾日未收拾自己了。
駱雨來不及出聲,就聞男人沉聲吐出單字: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