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騙子
騙子
複康醫院的vip病房。
季星遠仔細消毒又換了無菌防護服後才踏入最裏間的病房。
滿目都是冰冷明亮的白色, 除了各式儀器運轉時的滴滴聲,空曠安靜的病房裏就只剩下了老人昏沉掙紮的呼吸聲。
陪護的醫生護士安靜的觀察着病人的情況,在看到他走進來之後無聲的朝他點點頭, 退到邊上的儀器監控小房間。
房間裏還有另外一個人。
鄒慧心長發都被防護服包得嚴嚴實實,露出的小半張臉素面朝天, 老人的情況不好, 她難得的焉巴下來。
“你來了。”
鄒慧心從病床邊站起來, 聲音悶悶的從口罩後面穿過來, “外公剛吃了藥,你要跟他說什麽抓緊時間, 我在外面等一會兒。”
季星遠點點頭。
病床上的外公臉色蠟黃, 憔悴得看不出一點血色, 自從上回在家裏忽然昏倒之後一天總有一半的時間是意識不清的。
最要面子的老頭子在醫院裏渾渾噩噩呆了大半個月,發頂斑駁的花白越發明顯, 安穩放在被上的手背上依稀可見針眼。
心頭像是滾過一層粗粝的沙礫, 只要一想就密密麻麻的疼。
“外公……”
季星遠坐到床邊,握住外公冰涼的手。
和他健康的手一比, 老人布滿皺紋的手蠟黃慘淡的顏色更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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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說,老爺子的器官已經開始衰竭, 像他這種程度的衰竭已經不是做手術能解決的了, 只能用機器代替他的身體運轉,來勉強維持他的生命。
他的死亡已經是注定的事實。
現在不管做什麽都是無謂的痛苦掙紮。
季星遠握着外公的手在止不住顫抖, 喉結滾動着說不出話,複清能提供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醫療資源,但人力終有限。
生死無法改變, 痛苦無法減少。
季星遠喉頭哽了哽,幾次想要嘗試開口, 他想勸老爺子幹脆不要繼續這麽痛苦的活着了,但他說不出口。
因為他比誰都知道,老爺子是因為誰不肯放棄活着。
“星遠……”
握着的手抽動片刻,老爺子眼珠滾動,竭力掙紮渾濁的雙眼,因為沒有力氣,他連微微偏過頭的動作都非常吃力。
他此刻不能算是清醒,意識沉在混沌的黑暗裏,半夢半醒,語言艱難的從阻礙重重的喉管裏冒出來。
“你放心……外……外公不會死,就算是……咳咳……就算是為了你……”
季星遠痛苦的垂下頭,握着老人冰涼的手。
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讓老爺子強撐着一口氣勉強活着的唯一動力就是他。
阿遠還沒完全掌控複清,他還沒做到獨當一面,一旦他撒手人寰,整個複清的格局都要再變一變,僅僅是關于遺産的分割就能狠狠鬧上一通。
所以他還不能死。
這是老爺子留在世間的最後一點執念,也是最後一點無法放手的牽挂。
短暫的探視時間過後,季星遠出病房的心情不免沉重。
這一整層都沒有別的病人,鄒慧心正低着頭在走廊上抽煙,看得出她心情很不好,旁邊的煙灰缸裏已經堆了一層猶帶火星的煙頭。
良好的空氣淨化系統沒讓她的行為留下多少煙味。
季星遠走過去,在她身邊站定,“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鄒慧心抽了抽嘴角,擡手遞給他一支煙,季星遠沒接,“我早就戒了。”
鄒慧心低笑一聲,“怪不得外公從小最喜歡你。”
季星遠沒什麽表情的看向她,鄒慧心也不管他,自己悶頭吸了一口,“你知道我為什麽跟舒窕關系這麽好嗎?”
季星遠靠在牆壁上,靜靜的聽着她說話,他知道她也需要發洩,她心裏也難受,于是順着她的話道,“為什麽?”
“因為我跟她都是一樣的。”
鄒慧心眼神放空,手指夾着眼直直的看着明亮的白熾燈,“我小時候要更讨厭你一點,憑什麽大家都不能住在老宅,憑什麽老宅那麽大一片的草坪只能是你一個人的地方,我想在上面安一個秋千都不可以。”
“我媽總跟我說,這是因為外公只喜歡你,因為你最聰明,還因為你媽媽是外公最喜歡的小孩但卻去世了。”
“我就想,憑什麽呢,我爸也死了呢,我不也可憐。”
燒得發紅的煙蒂灰色的一截煙灰輕輕一抖就掉落下來,就像她的心事一樣。
“所有人都想讨外公歡心,外公最喜歡你,所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所以其實我一直以來對外公的感情都不深。”
在她們的這個圈子裏,來來往往套近乎也好,讨好也罷,往往都聚集了太多的人也聚集了太多的目光,一和九相差八,一千和九千相差的就是八千。
“我感到不公平,我有一肚子的憤憤不平沒人能說,我媽會覺得我不僅沒用還是個怨婦,跟傭人保姆說只會被背地裏嘲笑。”
季星遠疲憊垂下眼,沒說話。
“我唯一一個能說這些話而不擔心被嘲笑的人就是舒窕。”
鄒慧心回想起她們友誼建立的開始,就是在她的生日上,外公給她準備的禮物居然和去年的一樣,她委屈的大哭。
結果在花園的噴泉邊上碰到了舒窕,她也抱着膝蓋躲着人在哭。
兩個人臉上都挂着淚珠,都忍不住驚愕。
兩個同病相憐的小女孩總是更容易成為朋友一點,舒窕的眼淚和痛苦總是圍繞着媽媽和妹妹。
鄒慧心哭的理由是,為什麽外公就對她就不能多一點憐惜和關心,就因為她不夠聰明嗎。
舒窕哭的是,為什麽她都樣樣比妹妹好了,媽媽還是什麽都把妹妹放在第一位。
兩個無法跟人分享秘密的人,伸出脆弱的手掌互換了自己的心事。
交換了秘密的人就理所當然的成為了一個陣營裏的人。
季星遠開口:“那你應該更讨厭我,而不是讨厭陸元。”
鄒慧心苦笑道,“人嘛,就是忍不住想挑軟柿子捏,我現在想想也覺得好笑,我雖然怨外公對你我不公平,但我還是承認你就是比我更優秀,而且我和你之間除了這點嫌隙關系還是不錯的。我不想讨厭你,就下意識把對你的那點不滿全都放在了另外一個人身上,這樣我和舒窕還算得上同仇敵忾。”
有共同的敵人,就是有了同伴,自己的讨厭和別人的合在一起就顯得更理所應當了起來。
“那天我和陸元談過,她說的很多東西我都沒有想過,因為那些事我都不知道,但我那之後也并沒有什麽歉意,我只覺得有點心虛,我想,以後我不為難她就行了,或者頂多跟她手機上道個歉。”
季星遠聽着,眉頭忍不住擰起來,瞥她的目光帶着不善。
鄒慧心擡手對他比了個暫停的手勢,“你先聽我說完!”
她繼續說:“我一直以為外公對我也沒什麽感情的,這段時間要不是你花大價錢請我來這守着外公我壓根不會來。”
她剛來的時候,醫生好言跟她商量船上防護服,老人現在的免疫能力非常差,她還不太耐煩,呆着的時間一半在照手機看自己臉上的妝花了沒有。
“但外公生病之後變得好脆弱,他有時候意識不清的時候還會說一些胡話,”鄒慧心的聲音哽了哽,“他半夢半醒的時候拉着我的手說,‘阿心發燒好點了沒有哦’,‘阿心不要往河邊走’……”
她捂住臉,壓不住抽噎的聲音,肩膀在抖,“我一直以為外公會游泳的。”
季星遠頓了頓,遞給她一張紙巾,“你看過外公的病史了?”
“看過了,”鄒慧心哭泣道,“我不知道外公不會游泳,我以為那次外公下水救我是因為他會游泳。”
一次家庭聚會,小孩子因為調皮不小心栽倒進了湍急的溪流,這種情況下不會游泳的老人硬生生把外孫女從河裏撈了起來。
這顯然是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但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外公不在意我的……”
“外公這麽要面子的人怎麽會對你說這種事呢。”季星遠嘆了口氣,“外公的性格你知道的。”
“但現在已經晚了……”鄒慧心壓抑住情緒,眼圈通紅,把淚擦幹。
“我之前就是太自我,我從來不會去想別人經歷了什麽,也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鄒慧心頓了頓,“我想說,其實舒窕也是。”
人在感覺到要失去什麽了之後就會加倍想要留住自己手上的東西,比如她的好朋友。
“你看舒窕那麽讨厭陸元,好像傷害了陸元很多,但你也知道舒窕的性格的,嘴硬心軟,她嘴上是那麽說,但她其實一直有悄悄給她媽送陸元的學費,還有大學裏那個欺負她的室友……她也只是不說而已。”
季星遠猜出她想說什麽了。
他表情依然沒有什麽變化,“你對我說這些沒有用,你想要我做什麽呢?”
鄒慧心沒想到從他這裏得到一個這麽冷情的答案,“你難道就對她沒有一點感情嗎?”
季星遠擡眼看她,“我覺得我做到一個朋友該做的了。”
鄒慧心無話可說。
作為朋友确實應該點到為止,但他不一樣啊!他明知道舒窕從小看他就像看救星一樣,他明知道舒窕抑郁的原因是什麽。
但她說不出口。
因為她期待季星遠做的,必定會傷害到陸元。
他只是遵守了自己作為陸元丈夫,作為孩子父親應該做到的事,劃清界限。
即便理智是這樣說的,她還是覺得,從情感上來說,季星遠應該更寬容一點。
過來好一會兒才幹澀道,
“不告訴陸元也不行嗎?”
季星遠再看過來的目光就冷了下來,“世界不是圍着你們轉的,我也不是。”
他自覺該做的都做到了,該說的都說了,轉身從複康出去,他心裏懸着的半塊石頭依然在,他覺得他還是應該找個時間去和紀粱聊聊。
但就是這個瞬間。
他眯眼仔細辨認了一下那兩道側影。
在即将落幕的夕陽下,陸元笑容松弛的向紀粱揮手告別,她面前的紀粱也同樣笑着,自然的向前一步遞給她一個小挂墜。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熟稔自然,一看就是熟人。
陸元的那句不怎麽熟悉還在他的腦子裏。
“不熟?”季星遠扯了扯唇角,心裏有股難明的情緒翻湧上來。
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