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共枕
共枕
寂靜的卧室, 她沒有關床頭的小夜燈。
夕陽一樣柔軟的暖黃色淺淺的灑在她的被子上,而蜷縮愛被子裏的人只露出一截烏黑柔軟的發絲。
整個人都縮在被窩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元才猛的一掀被子鯉魚打挺一樣的從床上坐起來。
“呼——”
她黑眼圈濃重緩緩吐了一口氣, 抱着被子頹喪地伸手把房間的燈打開。
明亮的燈光将視野可見的所有黑暗驅除,一切藏在陰影裏的東西都在光線裏無所遁形讓人覺得安心。
睡不着。
明明她已經冷靜下來了, 但是一旦閉上眼卻怎麽也難以進入夢境, 失去意識之前的黑暗讓她感到不安。
潛意識裏總覺得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在慢慢靠近然後自己被自己的錯覺驚醒。
閉上眼被不安的潛意識吓醒打開燈看一眼再關燈閉眼, 然後閉眼又被吓醒, 開燈閉眼吓醒開燈……
重複這個過程一直到她感覺自己因為疲憊靈魂都輕飄飄的了,一看時間已經淩晨三點。
陸元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心想這樣不行。
她明天, 不對, 是今天還要去上班。
不管今天發生了什麽紀燕她們這些同組的同事是無辜的, 她去把自己把項目的資料交給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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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元心裏冒出一個想法——
她一個睡實在是有點睡不着,把女兒抱來又怕吓到她讓她也睡不成……那只能……
陸元看着自己的手指, 眨了眨幹澀的眼睛。
是他自己說的睡不着可以去找他的吧?
反正他也沒說半夜不可以……那現在去應該也可以……吧?
季星遠躺上床之前照例訂好了鬧鐘, 順手把床頭幾乎沒用過的小夜燈打開,勁瘦的腰肢在姜黃色的夜燈下勾勒出一道收窄的弧線, 他回過頭看着房間門口的那塊地毯思考了幾秒還是走過去把它拿走。
人順便站在房間門口走一遍從門口到床邊的路确認一下只有一個小夜燈的照明會不會被絆一跤。
檢查過一遍後自己也忍不住笑。
這兩年他真是當爹當習慣了。
随手把手機按靜音往邊上一扔,自顧自地躺下閉上眼。
他工作強度一直在線晚上的睡眠質量也不錯, 很快就睡着了完全沒在意今天陸元會不會來。
直到半夜忽然夜深人靜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抽氣聲——
季星遠睜開眼就看到陸元抱着自己的小腿痛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昏暗的燈光下也能第一眼就看到她眼底的眼眼圈。
“像個熊貓一樣……”他心想。
摁了摁太陽穴,眼前的人就更清晰了, 季星遠啞着嗓子問道,“撞到哪裏了?”
陸元忍氣吞聲小聲回,“床腳……”
她是打算悄悄的蹭着他的床邊沾一點點邊, 反正他的床這麽大他占一半也夠睡三個她了。
本想走到邊上,但是一進門看到這張大床身上的懶病就煩了, 她想從床尾爬過去也是一樣的……
結果就是被床尾的不知道什麽結構絆住整個人往床上跌下去小腿骨就正正好好的撞在床尾的柱子。
痛!死!她!了!
到底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把他半夜吵醒了,陸元有些心虛,“對不起……但是是你說的晚上做噩夢可以找你的。”
季星遠氣笑了,伸手捋了把蓬松的額發露出睡眼朦胧但姿色依然誘人的臉,“你是晚上睡不着打算讓我陪你談心的嗎?”
他吵都被吵醒了幹脆坐起來看了眼時間,淩晨三點。
嗯,一個很适合半夜做點什麽的時間。
這個人把他吵醒了又不肯過來,季星遠幹脆把手機扔回去伸手抓住陸元的胳膊把她撈過來塞進被窩。
掖好她的被角,敷衍的隔着被子在她身上拍了拍,自己也困幹脆閉上了眼睛,“不想說話那就睡覺吧。”
一個房間一張床。
一張被子一個枕頭。
陸元眨了眨眼在被子裏曲起膝蓋摸了摸自己的小腿,還是痛的。
他的态度為什麽可以這麽自然?
但陸元轉念一想,他剛才對自己的态度其實和對小玫沒什麽區別,又想到了回來路上他說的‘家人’。
他是把自己當成了家人嗎?
陸元越想反而腦子裏更清楚,困過頭了反而整個人不困了。
她不止想到了今天晚上,也想到了回來之後的很多個時候,對于他們之間的關系做出的解釋不管是她還是季星遠用的形容詞都是‘家人’。
但他的家人是名正言順應該一起經歷困難災難的家人,是最親近的關系也是最特殊的關系。
他好像真的做到了。
陸元心像是空了一塊。
他對她的感情是對家人,是和對小玫同一種的感情。
那他對舒窕呢?
陸元沒辦法不在意這個人。
她們兩個人身上留着一半相同的血,卻都是殘缺的,舒窕的人生中沒有母親她的人生中沒有父親,她們的人生也因此不得不産生切不開的交集。
比起愛,她們這對姐妹之間的恨更多。
陸元恍惚中回想,她們兩個人生的轉折點就在那恨蒙住了人的頭腦的時候。
陸元平躺在床上,身旁有另外一個散發着熱量和呼吸着的生命的存在這個事實讓她安心,也讓她再度活躍起來的大腦陷入了光怪陸離的回憶。
“睡不着嗎?”
黑暗裏的另外一道聲音,低啞得像是一片被風吹過從劃湖面的樹葉。
夜晚無端給困倦的嗓音沾上了一層讓人遐想的意味。
但這只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她及時扼制住自己的想法。
她躺在這場很有季星遠風格的大床上,床單被子枕頭一切的一切都沾上了獨屬于他的氣息和他的味道。
“沒有……我吵到你了?”
陸元躺在蓬松的被子裏幾乎被固定住了,這個房間的冷氣開得比她的房間更低躲在被子裏也更舒适。
“你跟沈清漪說了這麽多安慰的話,但是……你也很害怕吧?你怕黑嗎?”
季星遠也清醒了,這點陸元能從被子被扯動的幅度發現。
非常微妙的角度。
黑暗裏,不說話的話,兩個成年男女躺在同一張床上,雖然床很大但不知道為什麽,陸元隐隐約約還能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隐隐的熱意。
在讓人心安的同時也多了一層別的讓人渾身不自在的意味。
幽暗的空間躺在床上的兩個人這個情況一如三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個混亂又讓人心神晃顫的夜晚是一直以來被兩個人默契閉口不談的話題。
而沉默和腦子不是理性能控制的,越是不想去想越是忍不住去想然後後頸發熱眼神躲閃。
這時候就迫切的需要一個新的話題打散這個微妙的氣氛。
“我小時候也遇到過這種事。”
陸元回應季星遠的問題,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說起小時候的事情。
從前兩個人的交流不算很多,一直到大學才有了私下真正意義上的見面和聊天,但那時候陸元滿心鑽研的都是怎麽把這個陰晴不定的富二代哄到手好氣死舒窕對于這種交心的環節一概敷衍。
季星遠那時候也遠沒有現在的好說話矜貴高傲滿身的反骨,頭一回觸及這個話題碰了個釘子之後拉下臉連自己的往事也不肯說了。
一個很荒誕的事實——
這對年輕男女躺在同一張床上,有了一個孩子,床頭櫃裏夾的保險櫃裏躺着兩本寫着對方名字的紅本。
但他們倆對對方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的确是知之甚少。
陸元被他的那段話觸動了,短暫不明原因的失落之後她覺得嘗試像他說的那樣确實挺好的,把小玫和他都當做值得信賴的人。
從他對待女兒的态度和方式可以看出來,作為家人季星遠是個非常合格和值得信賴的對象。
季星遠的瞳孔縮了縮,“被尾随嗎。”
陸元小時候住在a市最北邊的郊區光北,那邊房價最低周邊都是密密匝匝擠的全是北上來a市打工的青壯年。
那時候的治安遠沒有現在好,光棍老頭變态流浪漢不要太多,多得連警察都不樂意管。
“白天我媽我爸都要上班都沒空接我,我晚上放了學都是自己回家,有一回晚上我溜出去跟同學去游戲廳玩就晚了,抄近道的時候被幾個初中生撞見了,問我要錢。”
陸元裹在被子裏聲音也悶悶的,說得風輕雲淡,“我沒錢他們就想扒我的衣服翻口袋,然後我一着急摸到邊上的磚頭給了領頭的那個頭上一下就逃走了,嘿嘿天黑人家看不清臉後來也找不到我!”
過程她把龌龊惡心的部分模糊了一下,說到後面她還有點得意,畢竟有幾個小學生敢抄磚頭砸人。
雖然後來被陳慧麗狠狠臭罵一頓‘大晚上的還不回家等着被人拉牆角是吧!’有點讓人生氣,但她可以自己保護自己!
黑暗之中季星遠的呼吸被拉長,他知道陸元的脾性看着沒心沒肺但其實敏感又脆弱怎麽可能就像她說得那麽輕松?
當時才十歲出頭的年紀被混混堵在牆角的時候她該有多害怕,一個甩別人一耳光都會手抖的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把磚頭扔人頭上?
越是想象當時的場景就越覺得呼吸不暢,往常蓬松柔軟的空調被現在像是壓在他心口的一塊尖銳巨石,呼吸都帶着血腥氣發痛。
“你現在還記得他們是哪個學校的嗎?”
他想,只要對得上年份有的是辦法去找。
陸元蜷縮在被子裏,身邊有人在,聲音經過被子的催眠加成讓睡意也慢慢的爬了上來,“不記得了……”
季星遠嗯了一聲,若有所思,那要是把那附近的初中全都排查一遍也不是不可以。
他不是會因為間隔久遠和尋找困難程度而長籲短嘆難過自己當時不在她身邊的人。
不管隔了多久,找,一定找得到。
昏昏欲睡的陸元呼吸慢慢悠長,手不由自主的往另一邊的靠,在夢境的邊緣她聲音模糊的說,“……我明天還要去上班,你不要不高興。”
季星遠喉結滾了滾伸手捉住她的手掌握住,“我沒有不高興,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身邊的人已經沉沉的睡去,而季星遠卻睡意全無。
“對不起。”
低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卧室裏像一陣緩緩吹過的風。
手心傳來的觸感單薄而柔軟。
或許人真的只有犯下錯誤之後才會真的去審視自己的不足,後悔才是驅動人去改變的動力。
自從上次因為賣畫的事情和陸元吵了一架之後季星遠才審視出自己的這個缺點,他不能像對待一個學齡前兒童的方式去對待一個成年人,尤其是他對她的過去沒有參與不夠了解的時候。
他想到了很多人也想到了很多事。
季星遠想跟陸元好好道歉,想跟她說——
我不能幹涉你的意志,也不該按照我自己的覺得來安排你的人生。這麽多人覺得你不好,但是憑什麽呢,明明一直受傷的人都是你。
心疼,這是他唯一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