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唉。”殷幸又開始抓頭發,“我說的不是那種喜歡。”
大部分時間他都不太能跟得上周夜聲的心思。小時候一起下棋,他只能想到後面三四步,周夜聲能想到十幾步。他回回輸得很慘。
那時候季秋還在。他不怎麽喜歡下棋,主要是小季喜歡,總帶着他一起玩。稍微感覺有點長進了就膽大包天地去挑戰周夜聲,可惜結局總是一樣的,兩個人加在一起也下不贏。
成績最好的一次下了一整天,從清晨到深夜,他們硬撐着跟周夜聲打了個平手,高興得整晚睡不着覺。
但那也是他們最後一次下棋了。幾天後福利院遭遇大火,全院的孩子裏,只有他和周夜聲活了下來。
“哥哥。”Season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回憶,“運算正常,預計五分鐘後得到等級評定結果。”
“哦……知道了。”
他戴上半指手套,滑動光屏看些有的沒的,餘光裏周夜聲還在一言不發地撬扇貝。
從那場大火中死裏逃生之後,他再也沒有聽周夜聲提起過以前的事。
除了周夜聲和Season,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産生聯系的人了,偶爾打游戲打吐了也會感到寂寞,想周夜聲在學校裏正做什麽實驗,寫什麽論文。
他覺得周夜聲并沒有那麽喜歡科研。小時候在福利院,周夜聲都是臨到考試了才去翻書的,平時也不怎麽熱愛學習。
考完試休息的空閑裏,大家都聚在院子裏踢球。周夜聲總不跟他們一起玩,自己坐在旁邊望着天空走神。如果是天空湛藍,雲朵如浪的晴朗天氣,他仰着脖子坐那一待就是大半天。
系統評測到了最後關頭。殷幸打起精神來,叫他,“老大,過來看結果。”
周夜聲應了一聲。培養缸底下空貝殼已經堆成了小山,人魚挺着舌頭舔舐嘴唇,好奇地盯着他的動作,從左到右目不轉睛。
光屏上一列列數據快速閃動。由于監測對象發生了一次進化,各項分析都比昨天更加詳盡,多出一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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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條指标綜合評定,系統面板上緩緩浮現出一個标紅加粗的“S”圖案。
這套生物監測系統誕生以來,測出的一個S級生命體!
殷幸倒吸了一口涼氣。但或許是今天受到的驚吓過多,他對這結果倒也能很快地接受。
就像周夜聲說的,人類對地球,對海洋的了解還在十分匮乏的階段。連人魚都真的存在,等級淩駕于人類之上的S級智慧生物的存在也變得合理起來。
周夜聲依舊比他鎮定許多,只過來看了一眼——就像只是為了證實心中的猜測,得到答案後便毫不猶豫地說,“銷毀數據,全部銷毀。”
“懂。”殷幸迅速地把整個結果看了一遍,就現場開始手動清除系統數據,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接下來怎麽做,把他送回大海?”
也不知道這位S級跟什麽東西打架,居然能被揍得退化成幼年期。但毫無疑問,等他休養完恢複狀态,局面就會變得難以預料且很可能難以控制。
目前為止,人類還沒有任何跟S級生物溝通的經驗。
這實驗室其實就是個興趣愛好,偶爾幫周夜聲跑個數據什麽的,養個A級勉強湊合,可恐怕是容不下這麽大一尊佛。
殷幸本身性格膽小怕麻煩,能立刻把這尊佛送走最好。就是不知道周夜聲有沒有當世界第一人的打算。
“先留你這兒幾天吧,多給他弄點吃的。”
周夜聲略一停頓,接着說,“等傷養好就送他回家。”
人魚一直在觀察兩人的對話,此刻好像聽懂了他在說什麽,煩躁地甩動尾巴。不明白自己如此可愛迷人又能吃,怎麽還會被抛棄。
【papa%*#@%我&*%……@&怒@*+!不*&……】
腦波內容十分雜亂,內容含糊。他的進化還不完全,不同物種的語言轉換尚顯吃力。但聽着就很像在罵人。
周夜聲沒有看他,語氣冷硬,“給他注射十倍麻醉劑。”
【……】
他望着周夜聲,抿了抿嘴巴,出人意料地哭了起來。
漂亮的綠眼睛浸泡在淚水裏,更顯得寶石般清澈純粹,楚楚可憐。眼眶盛不住的淚水順着飽滿的雪白臉頰倏地滑落,結成珍珠質的固體。
小珍珠閃着粉藍色的偏光,撲通掉進營養液裏。
周夜聲一怔。悲傷和不安通過未知介質傳播,浪潮般在他身體裏翻湧,仿佛整顆心都被苦澀的海水淹沒,讓人眼眶微熱。
異常的感情忽然過分充沛地洶湧澎湃。
這和他在海邊礁石縫隙裏發現人魚時的感受非常接近。他只陷入了兩秒,便立時警戒起來。
殷幸卻對這無形的交鋒毫無察覺,驚奇地大喊,“真的是珍珠,人魚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
周夜聲:“……”
殷幸沒有受到精神攻擊影響,說明只是沖着他一個來的。
這只人魚倒是聰明,很清楚誰是做決定的人。
“他這舍不得你走啊,老大。”殷幸看着掉進缸裏沉底的小珍珠,好奇心躍躍欲試,但沒膽子立刻去拿。“動物本能裏有雛鳥情結,他上岸第一眼看到的是你,估計是把你當成親族了。”
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周夜聲想,那股試圖滲透他的精神力量裏,信任和依賴的存在感也很明顯。
這漂亮的小東西看起來可憐又嬌氣,實在沒有一點S級生物的威嚴。
“……別哭了。”周夜聲生硬地說。
可他根本不會哄孩子,用這種給學生留作業的語氣,連普通的人類幼崽都不會買賬。更別說是一只吃海鮮都要人伺候去殼的人魚。
小人魚淚眼汪汪地看着他。
小珍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行了……你老實待在這兒。”他有些頭皮發麻,勉強軟和了些語氣,“該吃吃該睡睡,晚上我回來看你。”
【……】
“聽我說,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時間,“晚上——”
手指最後點在那哭得通紅的鼻尖上,“——來看你。”
這次人魚聽懂了,止住哭泣,主動低下頭來蹭了一下他的鼻梁。近在咫尺的精致小臉上滿是天真爛漫的依戀。
【要來】
“嗯。”周夜聲動作生硬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算作安撫。收回手時,摘下他濕軟睫毛上一片剛凝結成型的扁珍珠片。
這顆眼淚的形狀不規則也不圓潤,有硬擠出來的嫌疑。
周夜聲不由得好笑,可指腹摩挲了兩下,還是忍不住握進手心裏。
“知道了。”
**
課堂被臨時取消。回校體檢完,周夜聲直接去虞桦英的辦公室。
“下午好啊,周教授。”往行政大樓去的路上,間或有人和他打招呼。
周夜聲一一禮貌回應。
這時間學生們都在上課,跟他打照面的多半也都是學校裏的教授老師。他在海大教職工圈子裏受到的關注,一半是因為他的科研成績,另一半是因為他那個學術圈裏赫赫有名的母親周繁。
周繁在入職HIC生物研究所之前,也曾在海大讀博。據傳那時她就癡迷于研究人魚種群的課題,堅信那種傳說中的生物一定存在。
可是舉證艱難,她留下的大量論文裏充斥着不切實際的猜想與推論,被同僚嘲笑像在基于科學論調編故事,沒有得到任何重視。
進入HIC的全體科研人員乃至清潔工都要簽署保密協議,周繁任職的研究方向不得而知。後來的一次科學考察行動中,海上風暴突襲,她不幸和整條科考船一同葬身海底。
再後來,就是他這個私生子橫空出世了。
院長辦公室門前,周夜聲停下腳步,沉靜地敲了三下門。
“進來。”虞桦英說。
校務處的通知他也看到了。周夜聲下午沒課,意料之中的比預計時間到得更早。
辦公室裏家具簡樸,整套的茶幾沙發,檔案櫃都是沉悶的烏木色,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擺放都沒太大差別。
虞桦英面前的紅木辦公桌上,放着一臺五年前校務整體翻新時才換過的電腦顯示屏,其餘便沒有什麽能與科技接軌的東西。
放在當今,這顯然也很少見。周夜聲很清楚自己低科技的生活作風是受到了誰的影響。
他在辦公桌斜對側的沙發旁坐下,挺直脊背,回答虞桦英的問題。
嚴謹的學術讨論中,他放在風衣口袋裏的右手一直在把玩着那顆扁扁的珍珠。
他幼時喪母,父親又不知所蹤,從有記憶起就被虞骅英收養,扪心自問,一直是将院長當做父親看待的。
他從未見過親生母親,對周繁的情感寄托還不如虞桦英。勉強說搞科研是為了繼承母親的遺志,顯然不夠坦誠。要說自己有多麽發奮圖強熱愛科學,他也沒自欺欺人到那種程度。
由此細細剖析想來,他數年間持續不斷地申請研究所,更像是為了完成這位父親的執念。
雖然看清時自己有些悲哀,但他的确是個沒什麽崇高理想的人,也沒指望要做出什麽舉世矚目的科研成果一舉名流青史。只是怎麽樣都要活着,不做這些他也沒別的事可做。
跟虞桦英說話時,他眼前總是閃過那只小胖魚翹着尾巴游來游去的樣子。
很奇怪。培養缸才多大點地方,他卻游得那樣自由自在。只窺見一隅,就好像能看到他在海洋裏任意遨游的潇灑生活。
周夜聲想,自己或許也是對一成不變的生活感到厭倦了,才計劃着要養只寵物。
誰知道平平無奇地撿了只S級,還長成個養不起的樣子。
要不要拿去換研究所的名額?看到人魚形态的一瞬間,他就開始衡量這個問題。
人類的私心實在經不起探究,稍微細想就會被自己的醜陋卑鄙吓到。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把他從海邊帶回來。
“你在想什麽?”虞桦英忽然問。
他的神色并沒有破綻,對答也如往常一樣流利而不動聲色,換了誰來也看不出他是在走神。
但虞桦英将他從孩童養到這麽大,對他的了解程度勝過世上任何人,一雙被風霜雕刻過的眼睛透過現象直接看到本質,“遇上什麽事了。”
除了研究進度,院長很少過問他的個人生活。如果是往常,周夜聲會很高興有這樣交流感情的時刻。
然而今天,他捏着口袋裏的珍珠,停頓的時間已經延長到了十分可疑的長度。
什麽事?他撿到了一只人魚。一只從未發現過的S級生物,足以令他證明母親的畢生夢想并非空想,足以把他送進父親心心念念的研究所。
他從心底排斥把那只人魚交給任何人,哪怕對方是如師如父的長輩。
但他的性格是被虞桦英一手打磨出來的。在面對這個從心底尊敬的男人時,他始終聽話且誠實,從小到大都能游刃有餘地完成父親囑咐的任務,不讓父親失望。
周夜聲沉默片刻,低聲說,“我撿到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