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繁衍計劃

第3章

第3章

天剛蒙蒙亮時，周夜聲到校外叫了輛出租車，去舊城區的便利店。

學校給他配了車，但路徑信息都會傳到校內網絡留下記錄，對需要保密的私人行程而言就不怎麽方便。

殷幸有點社恐，一年半載不見得出次門，見老熟人也會緊張。如果約定明天要見面，他提前一晚就會做心理準備，焦慮得睡不着覺。

所以周夜聲基本都是不打招呼地直接過去。

把他吓一大跳，過會兒也就緩過來了。比煎熬一宿要劃算些。

近些年來，他們很少有什麽必須見面的要緊事。唯獨這一周來得勤，抵得上以往半年的次數了。

車輛在灰色的陰霾天氣中穿行。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組成了暗無天日的鋼鐵都市，霓虹燈紅藍閃爍，全息光屏晝夜不停地播放廣告。各種明星代言的保健品，更多功能的新型義體，還有款式新潮的雨傘。

森林與大海受到污染，自然氣候調節能力逐年變差，每年至少有八個月都在下酸雨，出門必備的雨傘也成了穿搭必備的時尚單品。

淩晨時分，街道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周夜聲在十字路口下車，面不改色地揣着孩子往巷子裏走。

他換了件及膝的黑色長風衣，肩寬腿長，身形高大，再來把鐮刀就能cos亡靈使者，追魂索命般行走在日出前朦胧的霧氣裏。敞開的前襟卻堪堪包裹着一團圓滾滾的幼崽，胸口的襯衫已經被大片口水浸濕了。

便利店門口依舊亮着一盞小吊燈。垂落的燈泡輕輕搖晃，收銀臺前有個年輕小姑娘在值班，微笑着發出問候，“歡迎光臨，請問您需要點什麽呢？”

周夜聲沒有理會，徑直往裏走。

貨架後藏着一間雜物室，用來堆放未上架的零食飲料，挪開摞得老高的箱子，最深處整面牆上挂着琳琅滿目的零食簾。

他按照特定順序更換了幾包零食的位置，撩開零食簾，進電梯前腳步一頓，反手摘下兩包不同口味的吸吸果凍，塞給胸前饑腸辘辘的幼崽。

一路上他都滿面寒霜，抱孩子的手法像個冷酷無情的人販子，如果不是有一張驚為天人的俊臉撐着，早就被出租車司機舉報了。

人類能聽到的聲音頻率範圍只在二十到兩萬赫茲之間。因此沒人知道，這位冷酷無情的人販子，一直在被單曲循環的“papa”和“餓餓”折磨。

他顯然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兩包果凍吸嘴都沒有擰開。饑餓的幼崽隔着包裝袋嗅到零食的香甜氣味，迫不及待地張開嘴巴。

紅潤柔軟的小嘴裏，兩排尖銳的鯊魚齒閃着寒光。果凍包裝被瞬間咬穿，不經咀嚼便吞進肚裏。

電梯才下兩層。他眨眼功夫就消滅完零食，連個包裝袋都沒剩下，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周夜聲胸前的果汁漬。

口水分泌得更歡了。

“……”

周夜聲有點嫌棄，把他從黏糊糊的風衣裏拎出來，剛想放在地上，看到那雙白嫩赤-裸，從沒沾過地的胖腳丫，又把他揣回了懷裏。

“早上好！”電梯門打開的剎那，Season愉快地打招呼。

“哥哥已經在努力起床了，需要為你們準備早餐嗎？”

周夜聲說，“來十斤鮮蝦，最好是活的。”

“……”

兩秒鐘詭異的寂靜後，Season保持愉快的聲調回答，“好的，已經向最近的生鮮店下了訂單。快遞機器人三十秒後出發取貨。”

在與困意，驚吓以及社恐反應努力鬥争之後，殷幸頂着一頭炸毛的金發，跟十斤重的活蝦同時到達實驗室。大早上的第一批訂單，老板還額外送了一小筐沙丁魚。

電梯裏都是海腥味，他捏着鼻子一臉莫名其妙，“怎麽一大早……卧槽這是誰家的孩子啊！你也不提前跟我說……卧槽啊！”

第二波驚吓在看到周夜聲拎起人孩子扔進培養缸時達到了巅峰，殷幸差點從輪椅裏栽下去。呼吸間第三波驚吓又接踵而至。

巨大的魚尾在培養缸裏翻起水花。周夜聲提起生鮮桶，把魚蝦都倒了進去，波瀾不驚地解說，“大約離水十五分鐘後魚尾會變成雙腿，浸入水中就會立刻變回魚尾。”

培養缸裏，魚蝦驚恐地四處逃竄。一雙稚嫩的小手指間生出半透明的蹼膜，輕松地撥開水流，餓極了的眼睛泛着興奮的綠光。

“老大，你撿到了一條人魚……”

殷幸手動把自己的嘴巴合上，牙齒卻還在打顫，“傳說中的……人魚。”

**

這已經不是多發幾篇SCI論文的事了。

殷幸掀開腿上的毯子，姿勢生澀地站了起來。

在數年前的一場大火裏，他的雙腿被掉落的房梁壓斷，膝蓋以下不得不截肢，康複後也植入了義體。

他的小鋼腿比原裝還結實耐用，最高時速能跑到一百公裏。以現有科技制作的仿生皮膚美觀度也不錯，超過半米距離就足夠以假亂真。

更何況，如今義體改造正在成為潮流。很多年輕人沒病沒災的，都還争着想去換個高功能的胳膊腿體驗科技。

但他還是不太習慣用這雙腿走路。長年累月地宅在家裏打游戲逛網絡黑市，生活起居有Season照料，只要房間裏有網絡，他甚至不怎麽需要下床。

以至于時隔多年，再看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連周夜聲都生出感慨，“你原來有這麽高？”

“……”

殷幸漲紅了臉，“我差兩公分就一米八了好不好。”

他雙手貼在強化玻璃上，近距離地觀察培養缸裏的人魚。

那些蹿動的魚蝦已經放棄了掙紮，仿佛被某種威懾籠罩，繞着人魚一圈圈地游動，像環繞天體的小行星帶。

人魚被供養在中央，魚尾觸着缸底豎直懸浮，紅發與裙擺般的鳍紗同色，柔順地輕輕飄蕩。人形的上半身依舊漂亮得像尊陶瓷娃娃，随機抓一把肥美的幸運蝦，惬意地丢進嘴裏。

那張紅豔的櫻桃小嘴看起來是果凍質感，進食時卻能張到三倍大，露出猛獸的尖牙。兩排鋸齒狀咬合的牙齒鋒利得令人心驚膽戰。

殷幸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感覺一口能把我半個頭咬掉。”

他也曾在黑市裏見過一些不知真假的人魚骸骨，也聽過許多關于人魚的故事。古老又神秘的種群總離不開虛無缥缈的傳聞——

泣淚成珠，織水成紗，骨血入藥，歌聲攝魂。他雖然不相信傳聞故事，但也聽得非常心動。畢竟人類的獵奇心是天性。

教科書上說，人魚的繁殖條件極其苛刻，早在億萬年前就已經滅絕。人類能探測到的最深海域中都沒有發現任何人魚的活動痕跡。

沒想到有一天，居然在他自己的實驗室裏搞到真的了。

這種只存在于神話傳說裏的動物居然真實存在！

他老大是什麽神人，去海邊遛個彎居然能撿回一只人魚！

“哥哥，你的心率太高了。”

Season時刻關注着他的健康系統，向輪椅下達指令，來到他身邊，“坐下休息一下吧。”

殷幸深呼吸，坐回輪椅裏，望向周夜聲。

作為真正撿到寶物的那個人，他靠在培養缸前靜靜地看着小人魚吃東西，完全看不出激動的神色。

被這份冷靜感染，殷幸收回了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問，“要重新測個級別嗎？”

“測吧。”

終于等到他激動完了，周夜聲這才站直，脫掉黏糊的風衣，“替我把衣服弄幹淨，都是口水。”

殷幸說，“行，給你烘得香噴噴。”

趁着小人魚正在大吃特吃，他打開監測系統，“小季把培養缸斷網，免得有人順着網線偷我數據。”

“好的，哥哥。”Season說，“這是昨天的小魚嗎？監測對象基礎數據已保留，二次運行時間将會大大縮短。預計一小時內得出結果。”

周夜聲留下來等結果，順便在實驗室吃了個早餐。

髒衣服被拿去洗烘，殷幸的衣服穿着也尺碼不合。他索性光着上半身，有點冷就敷衍地披了張無菌布，坐在實驗臺上喝咖啡吃三明治。

帥哥就是帥哥，随便披個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也都帥得很不羁。

殷幸吃得少，早餐基本只有半碗玉米片，泡了可可口味的營養液來保證營養均衡，一邊吃一邊羨慕地打量他的肌肉，看着看着，察覺有些不對。

無心的發現居然能證明一種舉世罕見的生物真實存在——尤其他還是搞科研專門研究這個的，換個人都要興奮上天了。

可周夜聲好像并沒有想象中高興，反而看起來有些……憂心忡忡的。

正想問時，周夜聲擡手摸了一下右耳。

學校的行政機器人發來一則通知。

“周夜聲教授，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您的學生章元鎮昨夜突發高燒，學校将會取消您今天下午的授課安排。24小時內與章元鎮有過密接的人員都需要進行體檢，請您在下午17點前到校醫室完成醫療記錄。”

他回了“收到”，想起一張帶着黑框眼鏡，有些木讷的臉。昨天晚上回學校，那個學生曾拘謹地向他打招呼。

殷幸問，“學校有事？”

“有個學生發了高燒。”周夜聲說。

殷幸了然道，“懷疑是變異吧。唉，也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

變異的傳播途徑始終沒有找到，各國政府卻都還沒有大動作，原因之一就是最初的高燒十分兇險，能夠幸存的異能者百中無一。以至于過了六年，全球異能者總數也不過數千人。

“還是我的地下室裏最安全。”

小人魚還在繼續炫蝦，眼看着沒剩幾只了。Season貼心地給附近的生鮮店下訂單，又追加了十斤鮮活扇貝。

“系統測出的數值在亞成熟期和成熟期之間反複橫跳，應該是差一點就要成年了。大概還需要一到兩次進化才能恢複完全形态。”

殷幸大概看了眼進度，摘下半指手套，問，“老大，你打算怎麽處理他？”

“我剛才突然想到，你要不要……考慮把他交給研究所啊。”

他知道周夜聲在申請去母親生前任職的生物研究所工作，都好幾年了，申請總是被駁回。

他對周夜聲的科研能力沒有質疑。他們都是在虞桦英資助的福利院裏長大的，據說當時院裏每個孩子都是智商140以上的天才。在那裏長大，他對童年生活最深刻的記憶就是每周一次的考試。

題目範圍相當廣泛，難度相當變.态。但他們沒有老師，只有分門別類的教材書，哪裏不懂就自己去學。學不會就考不好，考不好就沒飯吃。

在數不清多少次的考試裏，周夜聲永遠都是第一名。

福利院裏條件等級分明，大家都住的是上下床宿舍，只有周夜聲始終能自己住一個房間。大家都羨慕死了，考又考不過他，只能跟他屁股後面喊老大。

想喊他幫忙考試作弊是絕不可能，可但凡問他題目都包教包會，就算考不好沒飯吃，跟着他也總能混個雞腿什麽的。

他老大雖然看起來總是冷着張臉不近人情，其實心挺軟的。

他黑進校網裏看過，海大生科院歷來被那個所招走的博士教授們，有些人的履歷資質還不如他老大。如果不是能力問題，就得從別的路子上想辦法了。

“這可能是全世界發現的第一條活的人魚。要是讓外面知道了，無論哪個研究所都得搶破頭。”殷幸現實地說，“只要拿他當敲門磚，那些人就不可能不要你。”

周夜聲沒接話，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新鮮扇貝送到了。

培養缸裏的小人魚明顯還沒有吃飽，但卻對這批食物興致缺缺。甚至在扇貝主動游泳湊到他身邊時，不耐煩地尾巴一拍。水花四濺。

有一只扇貝被裹在水裏濺了出來。周夜聲彎腰拾起，有些詫異地挑眉。

昨晚家裏的沙發都被啃了。他居然還有不吃的東西。

貝殼一張一合地游泳，讨好地跳舞。人魚卻背對着那群小東西往上游，郁悶地趴在缸沿上，一副生悶氣的樣子，眼不見為淨。

周夜聲轉到另一邊去看，只見他雪白的小臉皺成一團，口水還在直線下掉。

“……”

好像明白了什麽，周夜聲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

殷幸還在吃玉米片，“嗯？他怎麽了，挑食？”

周夜聲徒手掰開扇貝，豐潤肥美的貝肉細膩如脂，一看就鮮甜得不得了。

餘光裏，那條人魚的口水都快流成小溪了。

他掰碎一片貝殼，撬出貝肉高高地抛起。小人魚扒着缸沿，敏捷地探出半個身體，張嘴接住，美滋滋地吞吃入腹，尾巴一甩，蕩起的水花又把兩只扇貝拍落在他腳邊。

“嬌氣。”周夜聲冷漠地評價，手裏的動作卻沒停下，撿起扇貝又撬出一團肉喂魚。

原來是想吃又嫌麻煩。

殷幸看着他用簡陋的貝殼小刀一只只撬開扇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如果交給研究所，還不知道會被那群瘋狂的科學家怎麽對待。抽血割肉，電擊試毒甚至配種，人類早在百年前就開始拿動物做實驗。因為有追求自身科學進步的正當名義，殘害其他種群也變得理所當然。

他老大估計是不舍得把這只人魚送出去當實驗樣本的。

沒等他說話，周夜聲反而先開口，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剛才進實驗室第一眼，你有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

“特別的……是說特別激動特別震驚，特別想重新起床看看是不是在做夢，這種感受嗎？”

“……”

“那還能是什麽感受嘛。”他撓了撓頭，“老大，你是太喜歡他了吧，所以看着就特別，呃，特別舒服？”

手裏的貝殼小刀頓住。周夜聲一愣，嗤之以鼻，“我怎麽會喜歡一條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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