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這是雨蜃的照片,我給洗出來了。”
姜意把照片遞給吳辛珵,她望向他半阖着的眼眸,長睫蓋去他琥珀色的眼球。只不過之前墨色的頭發,因為化療已經零落入土,如今戴着毛線帽卻顯得眉眼愈發精致。
看着看着出了神,吳辛珵擡眼望去,這一次換成姜意躲開了眼神。
她退到床尾,清了清嗓子說。
“那個,雜志社昨天聯系我說讓我做個收尾的工作,得飛去H市一趟。至多三天,我就回來了。”
聽聞此話,正專心看照片的手突然一頓,薄唇抿了一下,随即輕聲說:“好,我等你回來。”
雜志社那邊催的緊,姜意訂了連夜的飛機票趕回了H市。
最後的收尾工作并不多,姜意只用了兩天的時間就趕完了。可這邊首席攝影師突然罷工,雜志社臨時又請她來救場,去雲溪調研。
本不想去的姜意,聽到雲溪後,第一時間想到了吳辛珵。
雲溪,他一直向往的城市。
她想着這樣也好,飛去雲溪一趟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多拍點照片還能給吳辛珵看看。
那是他向往的雲溪。
出差之前,她并沒有直接飛往雲溪,而是中途轉機去了涪縣看望吳辛珵,卻發現312病房內他的床位空空如也。
問了護士才知道他在兩天前就辦理出院了。
她急得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才發現,她連他的聯系方式都沒有,甚至微信都沒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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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訊錄裏幾百號人,唯獨沒有他的痕跡。
姜意不知在哪找他,流浪詩人沒有家。
她突然想到了雲溪,或許那裏是他的歸處。
可雲溪如此之大,就如同一片樹葉落進一整片森林,吳辛珵融進一座城市,根本無法找尋。
她以為要和他就此陌路,卻在拍攝雲溪日出時,在山頭遇見了他。
破曉将至,曦光自山底破雲而出,她這才看到坐在山頂的一個人的背影。
薄薄的一片,輕輕拂在山頭,不小心就能随雲而逝。
姜意以為自己看錯了,找了這麽久的人如今就在眼前。
她緊挨着他坐了下來,不質問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雲溪山的日出,享受第一縷照盡臉上的感覺。
吳辛珵看到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時,徹底愣住了。
他從醫院走後,就再也沒想過和她再相遇。自己病體一具,已經拖累她很久了,如此美好的年華,不應該浪費在他這種人身上。
可是為何,不管她是特意來找他的,或是偶然遇見,心底仍是像發了花的萌芽,有什麽東西在破土而出。
如雨後春筍一般,以一種無法抑制的長勢,在他心底的沃土之上,遍野開花。
下了山姜意就加了吳辛珵的微信。
掃了碼。
心想事成。
這是吳辛珵的網名。
姜意頓了一下,心頭有些發苦。
她鎖了屏,一把扯過吳辛珵的胳膊,挽住了他,惡狠狠地像頭小獸威脅他說:“我倒要看看你還能跑去哪?”
吳辛珵低頭看兩只握緊的雙手,自己原本冰涼的手被她的溫度所染,也有了人間色。
讓他不禁回想起還在涪縣那些時日,指腹拂過她指尖的溫度。
他反手回握了一下,對着姜意笑着說:“我不走了。”
當天晚上,姜意就在她的年計劃本的最後一欄寫上:
願吳辛珵永遠都能心想事成。
放下筆後,她又拿出手機,打開微信主頁。
短短幾個字删了寫寫了删,最後落筆。
萬事順意。
姜意的新網名。
自那以後,姜意和吳辛珵便一直待在一起,她陪他寫詩,他陪她采風。
吳辛珵的病情也逐漸好了起來,雖說還是會骨頭縫裏泛疼,但面色不像他們剛認識那樣蒼白,體質也逐漸好了起來。
在涪縣時醫生偷偷告訴姜意,他只有五個月的時間,可現在卻奇跡般地撐了十個月。
這十個月裏他存了不少的手稿,不止一次地告訴姜意,要等到自己病好了,就投到出版社出版。
姜意也打趣他,說詩人新城要重出江湖了嗎。
二人又去了很多地方,看過了長白山的雪景,去了敦煌看月牙泉鳴沙山,最後又去了涪縣,只不過那次沒再看到雨蜃。
他們二人在涪縣住了下來,就像結婚多年的老夫妻一般,買菜做飯,柴米油鹽。
晚上也會出去散步,手挽着手走在街上,微風拂過,好似從初見拂過了白頭。
不知走了多久,在山塘街看到滿頭華發的奶奶攤開花布,賣自己穿成的茉莉花手串。
“奶奶,我給我女朋友買一串。”吳辛珵撿起一串開得最飽滿的手串,給姜意戴上。
“你怎麽知道我想要這個啊!”姜意挽着他的手,擡頭向他撒嬌。
“眼睛都快長上面去了,我還能看不出來嗎?”吳辛珵調笑她,惹得姜意朝他的胸口錘了好幾下。
奶奶笑吟吟地看着這一對小情侶,沙啞着嗓音祝他們二人白頭到老。
吳辛珵謝過奶奶付了錢,牽起姜意的手向前走去。
祝你們小兩口白頭到老。
姜意滿腦子都是奶奶說的這句話,她看着開得正盛的茉莉花,有些出神。
不知是否有神的指引,今夜的二人去了他們第一次看蜃樓的涪山。
登上山頭,看着從天色盡頭升起的朝陽,二人緊靠在一起,像是沐浴着神的祈願,阖上了雙眼。
朝陽躍起,陽光鋪灑過來,姜意只覺得手上溫熱,她以為是日出的照耀,可低頭一看,自己與吳辛珵交疊的手上流滿了鮮血。
那是從他的鼻腔裏流出來的血。
這次發病發的厲害,主治醫生仍是那天的醫生,可吳辛珵的情況卻不如十個月前的身體。
他進了ICU。
醫生看着姜意,思考着措辭。
“姜小姐,這次是作為家屬來的了?”
姜意嗯了一聲,她的雙手止不住顫抖,左手安撫右手右手安撫左手,卻仍是無濟于事。
“唉,姜小姐,吳辛珵現在這個情況,也就年底了。好好準備準備吧······”
吳辛珵在ICU裏整整待了四個多月,從盛夏待到寒冬,從蟬鳴待到初雪。
直至大雪那天,吳辛珵的病情轉好,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剛到涪縣似的,姜意天天來醫院照顧吳辛珵,不過二人很是默契地都沒有提未來的日子,只是簡單過好眼下的每一天。
唯一不同的是隔壁床位的奶奶已經在四個月前去世了,去世的時候才見到上海的兒子廣州的女兒跪在床前哀恸。
為時晚矣。
奶奶去世時,吳辛珵還在ICU,姜意親眼看着隔壁床的奶奶撒手人寰。
只是還好,奶奶仍是笑着走的。
她不禁想到吳辛珵,幸運之神會降臨到他們頭上嗎?
還在ICU的那段日子,姜意有空就會跑到醫院樓下的小花園,蹲在花圃裏找四葉草。
她記得小的時候,媽媽告訴她如果能在一堆三葉草裏面找到四葉草的話,那就是幸運女神眷顧了你。
她也想把媽媽的祝福送給吳辛珵。
四葉草真的讓她找到了。
她牽過吳辛珵的手,将四葉草放進他的手心裏,朝他笑了笑。
吳辛珵知道她的心意,攥緊手掌,另一只手撫過她的脖頸,輕輕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
他說,這是幸運之神的吻。
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如同初見一般,他的眼睛還是蒙上了一層霧。
姜意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要把一輩子的時間看完。
年前半個月,姜意帶着吳辛珵回了自己家,見了自己的父母。
姜意爸爸媽媽并不滿意吳辛珵,因此和她大吵了一架。
自小就叛逆的姜意第二天就搬出了自己的家,在不遠的街上租了另一套房子,和吳辛珵一起住了進去。
“小意,叔叔阿姨說的對,你這麽好,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某一天早晨,吳辛珵從床上起來,看着在廚房忙前忙後的身影,眼底滿是心疼。
“吳辛珵。”正在切菜的刀被放在了案板上,姜意轉過身直視吳辛珵。
喊了他的大名,離生氣不遠了。
“快過年了,別說些我不愛聽的。我是很好,但你配我也綽綽有餘。”
“今天我臨時有事,你在家乖乖的,我大約晚上才能回來。”姜意轉身進入廚房,囑咐吳辛珵,“中午的飯我做好放冰箱,你拿出來溫溫就行了。”
說罷急慌慌便出了門。
姜意先是直奔出版社,将吳辛珵那一年來寫的手稿全部遞交過去,問是否能出版。
詩人新城新作,自然是無人可比拟。
但出版社的人告訴姜意,出版是可以,只不過快到年關了,要出版也得等到過了年,年初九才能讓新城老師簽字出版。
姜意點點頭,同樣在雜志社待過一陣,她自是理解。但在走之前還是拜托出版社的老師,出了年假之後,首先考慮的是新城詩集。
出了出版社天已經擦黑,她看了眼時間,招手打了輛滴滴趕回家。
正是晚高峰,車如水馬如龍,霓虹燈也适時的亮了起來。姜意轉頭望向車窗外,車窗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冷霜,但還是能看清外面的商鋪與夜景。
經過一家婚紗店時,姜意讓司機停了車。
走到店前,才發現門前貼着一張告示,上面寫着。
家中有事,即日閉門,初九營業。
有事請聯系:17356483377
姜意在門前定定站了有十五分鐘,她還是放下了手機,屏幕上尾號3377的號碼撥出又挂斷。
三十秒的屏幕逐漸變暗,最後熄屏。
身後是笛聲不斷的車流,眼前是無人光臨的婚紗店。
她最終還是冒着深冬的寒風,走着回了家。
沒等她用鑰匙打開家門,門便從裏面開開了。
吳辛珵一臉擔憂地看着姜意,她的小臉被冷風刀得通紅,鼻頭也紅,整個人都凍得發抖。
她無可自抑地伸出手,撲向吳辛珵的懷中。
莫大的酸澀湧上鼻腔,喉頭不住哽咽,眼眶中的清淚洇濕吳辛珵的胸口一片。
樓道裏的冷氣鑽進姜意的後頸,将她吹得清醒了些。她忽的離開吳辛珵,向後退了兩步,并示意他趕緊回屋。
“快快快,太冷了,你不能受涼。”
姜意關上了房門,猛地擦了一把臉上的淚,若無其事地回房換上了家居服。
看着她薄薄的背影,吳辛珵眼底起了霧。就在她回來的前半小時,他剛剛把染了血的洗手池擦幹淨,眼下還有垃圾桶裏沾滿他鮮血的衛生紙沒有處理掉。
“小意,我去扔個垃圾。”吳辛珵低頭系上垃圾袋,朝卧室裏喊去。
“我去,你別出去。”姜意趕忙跑了出來,作勢要搶過他手中的塑料袋。
可雙手卻被吳辛珵死死抓住,聲音還是那般溫和,說:“聽話,我去扔。”
像是預感到了什麽,姜意松開了手,抿開了嘴笑着說:“好,那我去做飯。”
“嗯。”
年關将過,姜意每天都會給出版社的編輯發消息,催詩集出版的進程。
初十這日,出版社通知手續已完成,可以來簽合同了。
姜意一早就換上了新衣服,催促吳辛珵也趕緊換好,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一個他絕對會喜歡的地方。
窗外大雪紛飛,地上積雪已沒過腳踝。大雪落滿白頭,姜意把臉埋進圍巾,心中不禁竊竊歡喜。
新城詩集終于可以出版了。
詩人新城又可以聽到藍色火車的笛鳴了,那吳辛珵會迎來新生嗎?
姜意撲了撲頭上的雪,眼看十分鐘了吳辛珵還沒有下樓。驟然一種強烈的墜落感席卷全身,她強撐着欄杆上樓,盡管腿已經發軟。
“辛珵,辛珵,吳辛珵······”
姜意已經無法發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只是在喉嚨裏囫囵滾過,滾過她如雪般一碰即化的心。
吳辛珵在他們租的小屋裏離世了。
詩人新城終究還是沒能等到新城詩集的問世,也沒能等到穿着婚紗的新娘。
夢斷香消,月冷空房。
第二年年初,大雪還是壓斷了門前的雪松。
他們也沒有第二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