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吳辛珵認識姜意的時候就已經得病了。
多發性骨髓瘤晚期,治不好的那種。
————
姜意覺得自己耗費掉所有的運氣也看不到蜃樓了。
她是個攝影師,跋涉半個中國來到涪縣,就為了拍下雨蜃。
涪縣多雨多山,若是前一日氣候驟降,再加上連夜暴雨,第二日十有八九會出蜃景。
而一般的海市蜃樓發生在海上,太陽導致地面溫度上升後,形成的一種氣溫梯度。密度不同,光線就會在氣溫梯度分界處産生折射現象。
但涪縣雨水多,溫差又大,偶有一次暴雨後,山民在深山中發現蜃樓,由此涪縣的雨蜃便出了名。
姜意為了此次的頭版,已經在涪縣住了一個多月了。
這一個月來涪縣晴空萬裏,絲毫沒見雨水的跡象。
拍雨蜃需要進山,像是不給她面子似的,姜意進了七回山,每一回都無功而返。
昨日和剛到涪縣的驢友在山裏熬了個通宵,也絲毫沒見到蜃樓的影兒。
她快要放棄了。
“怎麽樣小意,還沒拍到嗎?”
民宿的老板娘給姜意倒了杯溫牛奶,笑吟吟地問候她。
Advertisement
姜意這一個月來一直住在涪山山腳下的一個民宿裏,這裏的老板娘很是親切,把姜意當成了自己的妹妹。
“沒有呢清姐,這都馬上兩個月了,進山倒是進了不少次,山景也拍了不少,可就這個雨蜃是一點也沒拍到。”
姜意垂頭喪氣地揚了揚自己手裏的相機,接過清姐遞給她的牛奶。
“嗨呀,沒關系妹子,慢慢來嘛。”清姐拍拍姜意的肩膀,為她寬心,“功夫不負有心人,這蜃景咱早晚能拍到。”
姜意悶悶地嗯了一聲,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不說話了。
距離她不遠的吧臺上,一道溫和內斂的目光朝她投來。
她不經意地擡頭,看到了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的眼睛。
淺琥珀色的眼眸淡淡的,清透卻又像蒙上了一層霧。
就在她住進來不久,這人也住了進來。
與常人不同,每到早晨八點四十五,他必須要來前臺要一杯溫水,再從自帶的透明真空袋裏拿出一朵蒲公英,泡在裏面。
喝完一杯水後,朝清姐點頭示意就轉身上樓進房了。
姜意對這個蒲公英男很是好奇,她曾偷偷問清姐這個人的名字。
清姐一臉揶揄地看着她,還是替她查了住房名簿。
姜意這才知道,原來他叫吳辛珵。
二人目光相接,姜意禮貌性地點了一下頭。吳辛珵卻垂下眼眸,挪開了目光。
這是一個怪人。
姜意如是想。
她并沒有因此移開目光,而是細細打量了一下吳辛珵。
略長的黑色直發遮住了他的半分眼眸,面頰蒼白瘦削,薄唇鋒利卻又時常抿着,不發一言。
他的身條瘦長,脊骨透過薄薄的衣襟顯露出形狀。
上衣仍是穿了一件很普通的純色短袖,褲子也是一樣。并不時髦,但普通的衣服卻因他的身條而襯得清爽。
啧,真是模特身材。要是把我身上的肉分給他點就好了。
姜意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心中禁不住腹诽。
其實姜意并不胖,屬于比較勻稱的體型。只不過她那盈盈一握的細腰,襯得大腿略顯豐滿。
哀嘆一聲後,姜意還是收拾好背包,朝和自己一同回來的背包客點頭示意,便回了房間。
吳辛珵也喝完了蒲公英水,與姜意一前一後上了樓梯。
二人并沒有說一個字,只是在樓梯口分道揚镳,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姜意微微頓住腳步,側過身看向他,單薄的背影仿佛風一吹就會倒。
好像蝴蝶,輕輕地就飛走了。
———
回到房間的姜意掏出自己的筆記本,開始撰寫涪縣的攝影報告。
她本是個旅行攝影師,不受限于任何一家媒體和雜志社。只不過應了家中親戚的請求,受邀作為“繭”雜志社的特邀攝影師,來拍涪縣的雨蜃。
輾轉了兩個月,一張蜃景沒拍到,攝影報告倒是寫了不少。
吃穿住行四樣雜志社給報銷了兩樣,再拿不出點實際來,姜意便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打開手機,翻了翻這幾天的天氣預報。還算幸運,三日之後有暴雨,暴雨後的清晨,或許就是見到蜃景的最佳時期。
想到這裏,她馬上翻出通訊錄,聯系了這幾天一直和她進山的背包客,告訴他三日之後進山。
三日之後一早,姜意就搬着小板凳坐在民宿的大門口,仰頭看着天空,祈盼暴雨如期而至。
只不過,萬裏無雲。
像個留守兒童一樣,姜意從早晨六點就開始守着,一直到了八點四十五,吳辛珵準時下樓要了一杯溫白開。
他撐開透明袋子,捏了一朵蒲公英放進杯子裏,仍是安靜不發一言,仰頭将杯中水一飲而盡。
只不過這回他并沒有轉身上樓,而是坐在吧臺的長凳上同姜意一起看向遠方的天。
姜意像是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轉身看過去。
和昨日一樣,吳辛珵仍是別開了眼神,轉而看向杯中飄零的蒲公英。
從早晨等到晚上,手機裏的天氣預報也從早晨六點下雨移到了晚上九點下雨。
晚上八點五十三,天已經黑透,看不出到底是烏雲密布還是星月稀疏。
姜意還是沒有走,吳辛珵也沒走,只不過吧臺上多了紙和筆,不知他在低頭寫些什麽東西。
八點五十五分,姜意的手機收到一條微信消息。
“姜小姐,十分抱歉,我女朋友發燒,今晚進不了山了。”
是那個背包客發過來的。
姜意無奈地長出一口氣,計劃已經泡湯百分之八十。
“好的,多多休息,不打擾了。”
她回複到。
晚上九點整,她終于從小板凳上起身,伸了個懶腰,活絡了下一天沒動彈的筋骨,準備收拾回房。
經過吳辛珵時,她有些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她知道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他就在吧臺待了多久。
确實是個怪人,不過,是個長的好看的怪人。
姜意搖了搖頭,輕笑自己還有閑工夫管別人的事情。
“你好,請問······”一道清冽的聲音響起。
吳辛珵從高腳凳上下來,走向姜意,手中還攥着一支古樸的鋼筆。
“請問,我可以加入你嗎?”
“我是說,我可以和你,和你們一起進山看雨蜃嗎?”
話音将落,門外一聲悶雷直直打下,映亮了吳辛珵琥珀色的眸子,暴雨如期而至。
翌日淩晨,姜意敲響了吳辛珵的門,她收拾好了背包,還專門給吳辛珵準備了一套爬山裝備。
他接過姜意手中的裝備,指尖輕輕劃過她的手背,留下涼如玉的痕跡。
下了一夜的雨,雖沒有停,但已經是酥酥的小雨,只是有些微冷的涼意。
姜意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山,自然而然走在吳辛珵的前面,為他開路。
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安靜地能聽到細雨打在枝葉上的聲音。
姜意在前面深一腳淺一腳地探路,下過雨的山路越發濕滑,山泥裹挾着腳面,像是要把她給吸進山體裏。
走過小半山路,姜意多少有些狼狽,鬓邊被風吹散的頭發已經濕答答的貼在了臉頰上。她正了正戴在額頭上的頭燈,卻感到自己的右臂被一只修長的手虛扶着。
骨頭硌着骨頭,薄薄的手掌被細雨浸透,穿過沖鋒衣的料子,甚至都能感受到這只手的寒涼。
“謝謝。”
姜意回頭朝吳辛珵笑了一下,由此打開了話匣。
“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姜意,是個攝影師。”
“吳辛珵。”
嗓音依舊清冽,襯着淩晨山間的冷意顯得愈發如流水擊石。
“你也喜歡看雨蜃嗎?但我看你也不像背包客啊。”
姜意對他頗具好奇,就從每天必須要喝一杯蒲公英水來說,就足夠她采訪一晚上的了。
“嗯,喜歡。”
“我也喜歡,雖說我是個攝影師,但拍奇景這事兒吧講究随緣。你說如果一直在一件事上死磕,反而錯過了另一件事就不劃算了。”姜意打開了話匣子,“所以之前要是真拍不到我也就放棄了,世界這麽大,哪裏沒有奇景。”
“但這次不一樣,這回我接了個活,應了雜志社的約,不拍出來交不了差。”
“一定可以拍到的。”
聽到她這樣說,吳辛珵停下腳步,轉臉直直看向她,眸光中的霧漸散,清澈透亮。
斜風細雨仍不停,眼前男人的目光堅定,姜意眸光顫動,好像苦等兩個月無果的心淌過一條淙淙甘泉。
她笑了起來,眼底似有明河落雪。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問。
腳下泥濘漸少,吳辛珵放下虛扶在她小臂處的手,輕嗯了一聲。
“你為什麽這麽喜歡喝蒲公英水啊?”
“我還沒見過喜歡喝這種水的人呢。好喝嗎?如果這回拍到了蜃景,你能請我喝一杯嗎,吳辛珵。”
一連串的問題讓吳辛珵有些猝不及防,他低聲輕笑,眼底卻不曾有笑意。
“回去你想喝便喝,無妨。”
姜意望着他的臉卻有些疑惑,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痛楚。
是難過嗎?怎麽會難過呢?
姜意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她斂下眼眸,轉身去找蜃樓的影子。
天已泛起魚肚白,這是蜃樓出現的最佳時間。
姜意二人已到達大致的拍攝地點,她調整好攝像機,眼下只剩下等了。
遠山與天銜接,将将升起的朝陽恰若金箔,照在山脊之上。
“‘登州海中時有雲氣,如宮室、臺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歷歷可見。’沈括曾見過海市蜃樓,不知今日之景是否有沈括說的這般绮麗。”
吳辛珵此話一出,倒是讓姜意側目而視。
渾身書生氣,說出來的話倒也不輸其分,難道是個大學教授?
姜意望着他的側臉,細細看去卻發現鬓邊有薄汗滲出,薄唇微抿,卻還是能看出有些發白。她剛想拍拍吳辛珵,問他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卻突然看見遠方山頭處驟然顯出一座巍峨宮殿,宮殿之上甚至有仙鶴獨立。
涪縣雨蜃出現了。
姜意心下大喜,終于拍到了兩個月以來心心念念的海市蜃樓。
只是腳邊陡然被重物擊中,她低頭看去,瞬間慌了神。
吳辛珵面色蒼白倒在地上,唇色白而幹裂。
像是毫無生機的落葉,雨後被折了翅膀的枯蝶。
————
“病人家屬嗎?”醫生走出病房,看到跟着吳辛珵來醫院的只有姜意一人,誤以為她是他的妻子。
“不是,只是······朋友。”
姜意思考了一瞬,還是向醫生解釋了他們兩人的關系。
“朋友也行,到時候轉告他的家屬,他現在這個病不容樂觀。如果不加看護的話,容易引起腎病、高鈣血症、骨痛等等。”醫生很無奈地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吳辛珵,“病人現在這個情況就別讓他亂跑了。”
姜意腦中轟的一下炸開,像是被銅鑼敲了一聲般懵在原地。
她嗫嚅着開口:“醫生,他這是什麽病啊?”
醫生朝她投去懷疑的目光,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吳辛珵的朋友,不然怎麽可能連得的什麽病都不知道。
“多發性骨髓瘤晚期。”
多發性骨髓瘤晚期。
姜意第一次聽到這種名詞,她也不懂醫學術語,只知道晚期這二字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吳辛珵或許時日無多。
她走進病房,看着靜靜躺在病床上的吳辛珵,心下發酸。
剛把他送進醫院的時候,醫院要求聯系病人家屬,她只能冒犯着打開他的手機,将通訊錄翻到了底都沒有發現一個親人,或是朋友。
她将雙手交疊放在腰後,輕輕倚住病床對面的桌子邊沿。
“那個,你······”
姜意嘗試着開口。
“我知道。”吳辛珵打斷了她先開了口,“多發性骨髓瘤晚期。”
“活不長了。”他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塊污垢,輕笑了出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還讓你陪着我爬山,拍雨蜃。”姜意愈發自責。
“和你無關,是我想看蜃樓,也是我求你帶我去的。”吳辛珵悶悶地咳嗽,聲音輕飄飄的像是蒲公英一抓就散了。
姜意将病床支了起來,扶他半坐起身。
“謝謝。”吳辛珵回以一笑,“雨蜃拍到了嗎?”
“拍到了,很漂亮。”姜意點點頭。
“可以給我看看嗎?”
姜意把攝影機遞給他,調出了雨蜃的那幾張照片。
“真的很美,不愧是聞名遐迩的涪縣雨蜃。”吳辛珵将攝像機遞給她,半開玩笑說,“可以交差了。”
“嗯。”
“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一定要去看雨蜃嗎?”
姜意擡頭看向吳辛珵的眼底,像是要看透他眼底那一泉倒影的苦月亮。
吳辛珵靜靜地看着姜意,默了半刻,才緩緩說道。
“我是個流浪詩人,我向往自由。”
“可家裏人并不同意,因此我還和他們大吵了幾架。于是我就離家出走,删了所有人的聯系方式,自己一個人游遍全世界。”
“可沒想到,這日子過了沒多久,就被診斷出來癌症晚期。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可我不想放棄最後自由的生活,像這種奇景,看一次少一次,為什麽要把最後的時間留給醫院,留給痛苦。”
“我想活得更自由一點。”
病房裏除了他們二人并沒有其他人,吳辛珵說完,屋內瞬間變得沉默。時間從中溜過,誰也不知他們在想些什麽,或是什麽都沒有想。
姜意回了民宿,而吳辛珵留在了醫院。其實留在醫院并不是他的本意,是姜意一再堅持,醫生說他的身體不能再拖,或許吳辛珵也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透支,便乖乖待在了醫院。
按理說,涪縣雨蜃拍完之後,姜意大可以回去交差,之後繼續做無拘無束的攝影師,換句吳辛珵的話來說,做回流浪攝影師。
可她像着了魔一樣,仍是留在了涪縣,日日去醫院看望吳辛珵,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清姐看在她已經是長住客的面子上,給她在原價上打了個折。
距離她剛來涪縣,一晃已經過去四個月了。
這日姜意照常去醫院看望吳辛珵,她還拜托清姐特意煮了紅棗枸杞粥滋補身體。
剛進病房,就看到半躺在床上的吳辛珵,臉上蓋着本詩集,已經沉沉睡了過去。
她走過去,輕輕拿起那本書,放在了對面的桌子上。
《藍色火車》是這本書的名字。
作者是新城。
姜意知道這是吳辛珵的筆名,這本書便是流浪詩人新城的封筆之作。
好奇使然,她悄悄掀開了封面。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
在書的扉頁上,有一行秀氣的小字。
那是吳辛珵最喜歡的一句話。
她的目光停滞了半寸,指尖不由自主撫上那句話,一股巨大的失落穿膛而過。
大概是冷雨之後,風也摻了涼意。
新城新城,吳辛珵。
她心中默念他的名字,翻開詩集的第二頁,準備看下去。
“在偷看什麽呢?”
吳辛珵已經坐起了身,望着姜意的背影笑。
“能偷看什麽,看新城詩人的詩作呗。”
這兩個月來,姜意已經和他很熟了,熟了之後才發現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少言寡語之人,有時還會打趣笑鬧。
如今的病房并不只有吳辛珵一人,旁邊床位上還住着一位老奶奶。她得的是胃癌,最近化療頭發已經全都掉完了。
子女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廣州,得知老太太患病,竟一個來探望的都沒有。
姜意不忍心看着年近八十的老太太孤苦伶仃,照顧吳辛珵的同時也順帶照顧了她。
今日剛剛化療結束,姜意特意給她買了一頂紅色的毛線帽,祝願她紅紅火火。
好在老太太心态很好,得了病并不怨天尤人,反而樂呵樂呵的是312病房裏的開心果。
她摸着姜意的手讓她坐下,看看吳辛珵又看看姜意,笑着調侃說小吳找了個好媳婦。
“奶奶,小意她只是朋友。”
吳辛珵收回看向姜意的目光,略有躲閃。
姜意扯了扯嘴角,心中有塊地方泛苦,她握回奶奶的手,順着吳辛珵的話又解釋了一遍。
“奶奶你別誤會,我和他真的只是朋友。”
奶奶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病房裏的氣氛有些尴尬,姜意拿起飯盒,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紅棗枸杞粥,讓他們快嘗嘗。
她拖着碗底,将粥遞給吳辛珵。粥的溫熱和她指尖的溫度灼傷了吳辛珵的指腹,他接過碗去,輕聲說了謝謝,藏在碗底的手指卻偷偷回味她的溫度。
姜意拉過一旁的凳子坐了下來,她翻開斜挎包,找到洗出來的那幾張雨蜃圖,擡眸看向正在喝粥的吳辛珵。
當得知他就是流浪詩人新城後,便連夜讀了他的所有詩集。唯有《藍色火車》裏那句話讓她陡然明白,為何他是詩人新城,而不是被囿于這副軀殼中的吳辛珵。
那首詩裏寫道:
“只是,在某一夜分叉的路口,洶湧而來的,是藍色火車的笛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