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我這個人好像總是在小事上耍小聰明,在大事上卻變得愚不可耐。
好消息是,這斷崖比想象中淺得多,我的背包也在我下墜時做了緩沖,謝景逸則身手矯健地順着斷崖跳了下來,我們兩個人的命都算是保住了。
壞消息是,我的左腿斷了,身上也被尖銳的樹枝劃傷,背後的衣物被滲出的血液浸透,我整個人都動彈不得,四周被密集的植被包圍,連方向都難以分辨,我和謝景逸依舊無法脫困。
因為我的愚蠢,此時此刻,我和謝景逸只能坐在無人知曉的山崖之下,等待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現的救援。
滾落到地面以後,謝景逸驚恐萬分地沖過來抱住我,我借着微弱的光看見了他臉上閃爍的淚珠和泛紅的眼尾,他的聲音崩潰又絕望。
“喬子安,你到底在想什麽!你知不知道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有多危險!你不要命了嗎!”
“別哭啊……嘶……”
我有些艱難地擡起手,想擦掉謝景逸的眼淚。我不想讓他哭的,可是我渾身都在疼,疼到我的肌肉不自覺地痙攣,我的鼻腔幾乎被血腥氣填滿,謝景逸靠過來的時候我都聞不到他身上那股令我安心的香氣。謝景逸捉住我的手放在唇邊,我感受到他臉頰上比體溫還要灼熱的眼淚。
“會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謝景逸喃喃自語,像是在安慰我,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慌了神,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慌亂地抓起我掉落在旁邊的手機,但無論他怎麽按屏幕都是暗的,他又從身上翻出自己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他的臉上出現了欣喜的神色,他沒有猶豫地立即撥出了電話。
靜谧的黑夜中,我清楚地聽見從他手機中傳來的無信號的忙音,看着謝景逸又要陷入孤立無援的絕望,我只好忍着痛出聲安撫他。
“謝景逸……別慌,你身上有信號器……”
謝景逸愣了一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舉起右手,“對,還有信號器——”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我們都看見他原本戴着信號器的右手如今空空如也。不知道是因為帶子斷了還是剛才被刮掉,我和謝景逸只能确定信號器遺失在附近。
或許是因為發現暫時想不出脫困的辦法,謝景逸整個人散發着頹然和無措,我身體的重量全部壓在他身上,想要盡力安慰他的情緒,可惜身上疼得厲害,我說起話來有氣無力,聽起來更像是在交代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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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快就會發現你不見,一定會來找你的……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有事……”
謝景逸比我更清楚這個道理,他顫抖着抱住我,像一株藤蔓緊緊纏在我身上,“你最好給我好好地,回去我不會再放你走,你別想再做這種傻事。”
難為他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惡狠狠地警告我,我輕笑出聲,這麽一動就扯到背後的傷口,痛得我倒吸冷氣。
“好……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四周再次歸于沉寂,好像剛才發生的騷動根本就不存在。謝景逸在我身邊坐下,我任由謝景逸擺弄,像雕像被收容進大小适當的保護殼。我坐在他雙腿之間,整個上半身全部靠在他身上,背後的疼痛和陰冷黏膩的感覺提醒着我這具身體正在面臨的危機,但我沒有力氣動彈,大腦開始發脹,溫度在還寒的春夜中不斷流失,我一陣一陣地發冷,甚至開始感到視線模糊。
“謝景逸……你給我講點什麽吧,我不想睡在這裏……”
謝景逸把下巴抵在我額頭上,指腹小心翼翼地蹭着我沒有傷口的部位,似乎想要盡力将自己的體溫共享給我。
“好,你想聽什麽?”
“什麽都行……關于你的事情,都可以……”
謝景逸一怔,我聽見從他的胸腔裏傳來的很低的笑聲,震得我整個人都跟着顫動,謝景逸思考了片刻,“那我應該從哪裏開始呢?”
與其說是在講給我,我覺得更像是他在講給自己,我看不見謝景逸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後,謝景逸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開了口,我以為他會提起關于我們的往事,卻不承想他講起的竟然是他的童年。
“七歲的時候,我養了一只小狗,是一只薩摩耶,我給它取名叫多仔,我很開心,但是除了媽媽沒有人在意它。父親從來不管這些事情,他不在乎媽媽,也不在意我,在我出生前他就已經有了情人,他忙着和那些莺莺燕燕搞緋聞,甚至連我的出現都只是一個意外。和我爸離婚以後,我媽媽搬出了那個家,我跟在她身邊,那個時候病得厲害,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陪在她身邊,看着她的身體一點點衰弱下去,像照看一株日漸衰敗的花。她曾經告訴我,在懷着我的時候,她曾經不止一次想要流掉我,但在我出生後還是慶幸把我留了下來。”
說到這裏,謝景逸釋懷又嘲弄地笑了起來。
“喬子安,你也許不會相信,我有時是很羨慕你的。把多仔接回家以後,我哥來看過它一次,他表現得很溫和,也覺得有寵物陪伴不是壞事,因為他沒有時間陪我,也沒有時間來陪媽媽,但我其實知道他覺得養狗麻煩又累贅,不過幸好家裏有傭人,不需要他費心。”
“……多仔是不是就是你之前那個賬號的頭像?”
我清楚地記得那張與謝景逸完全不相符的頭像,如果不是聽他親口講述,我很難相信他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沒錯,你還記得它。但多仔只陪了我不到一年,有一次家裏的傭人帶它去散步,不小心讓它誤食了老鼠藥,多仔就這樣離開了。它離開的第二年,媽媽也離開了。媽媽離開後,我不得不跟我哥一起住進了爺爺的房子裏,我哥和我不一樣,我是這個家裏不該出現的意外,而他是被寄予着繼承這個家的期盼而來的孩子,住在爺爺家的日子,他每天都被安排各種課程,連玩耍的時間都不被允許,也許是他太過出色,事事符合爺爺心目中的繼承人标準,這樣一來反而沒有人在意我的死活,只有我哥,他是這個家裏唯一還在意我的人。”
“我開始纏着我哥,每天像個跟屁蟲一樣,他走到哪我就去哪,他上學,我去跟他一樣的學校,他喜歡打籃球,我就去籃球場陪他一起打。他從來都是那麽溫和,即便我死纏爛打也從來沒對我表現過不耐煩,我以為他愛我,可是他接收不到我發出的暗號,他的愛好像和我的愛不一樣,在我17歲生日那天,我哥問我想要什麽生日禮物,我說想讓他愛我。”
謝景逸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重談這段記憶對他來說也許是撕開沉痛的舊傷疤,可我想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他能夠痊愈,所以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卻沒有阻止他繼續說下去。謝景逸像是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發出一聲自嘲似的嘆息。
“他的表情很奇怪,他說他已經很愛我了,兄弟之間的那種,所以我吻了他,告訴他我想要的是這種愛。他們都覺得我瘋了,父親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個怪物,我哥開始與我避嫌,他不再靠近我,好像他從來都沒有過我這個弟弟,我知道他們不想看見我,所以我一個人搬去了媽媽留給我的那處房産,也就是你知道的‘Miss’。”
聽到這裏,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這一刻的心情,也許大多數人都不能理解他,但在這一刻我産生了一種感同身受的錯覺,小時候的謝景逸仿佛在我眼前變成一個具體的形象,他向所有可能的人乞求愛的施舍。
在某種程度上,謝景逸與我沒有什麽不同,他和我都一樣卑微地渴望着被愛。
“所有人都認為我是被驅逐出謝家,只有我知道,是我不願意成為謝家的一員。”
“我開始從別人身上找和我哥相似的影子,哪怕只有一點也行,可是不對,都不對。他們不愛我,我哥也不愛我,最開始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以為你也像他們一樣,喜歡我這副光鮮亮麗的皮囊,喜歡從我這裏得到的好處,沒關系,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不離開我。直到那天,你帶着我記憶裏的蛋糕跑來質問我,我才發現我錯過的是什麽。”
謝景逸擡起右手,伸向黑暗中的夜空,再往前伸一伸就能觸碰到真實的物體,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耳邊是他顫抖的告白。
“我犯過錯,沒有人會來愛我,只有你了,喬子安。不要站得那麽遠,哪怕是謊話也行,來愛我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