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哎呦——吼!”
袅晴絲吹落閑宮庭,搖漾春如線。
姒雲兩人信步閑庭去往春意盎然的後花園,繞過圓月拱門不多時,迎面而來的風裏倏忽多出幾道時遠時近的吆嚯聲,依稀還有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混雜其間。
姒洛快走幾步,一邊舉目四顧,一邊凝神靜聽,少頃,轉過身道:“夫人,似乎是蓮花池方向。”
“蓮花池?”姒雲神色微變,“走,去看看!”
越往前走,風裏的水聲與吆嚯聲越清晰,姒雲的步子越來越快。
四面透風的涼亭裏,姒雲停下腳步,擡眼一看,神情陡然一怔。
昨日接天蓮葉無窮碧之景不複,浮光袅袅的矮牆邊,數十工匠齊整排成一列,抽水的抽水,埋沙的埋沙,很是熱鬧。
“這是?”姒洛氣喘籲籲而來,順着她的視線一看,神情亦是一怔,“這是在?埋池?怎得如此突然?”
姒雲目光悠遠,黛眉不自禁擰起。
怎會如此突然?這時辰會否太過巧合了些?
黛玉落水之事尚且不論,蓮花池被埋,她好不容易想出的破局之法又要如何推進?
“褒夫人?!”有侍衛認出姒雲,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拱手道,“屬下莊州見過褒夫人!”
姒雲垂眸一看,來人身形魁梧,肩寬腿長,站在身前就能攔住大半去路,像是幹慣工事之人。
“這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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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夫人的話,”莊州拱拱手,粗聲粗氣道:“小的們一早領了命,說要在午時前将這鬼氣森森的蓮花池給埋了。下邊浮塵太多,夫人若是來賞花,不若先去旁處?”
姒雲目光一頓:“領了誰的命?”
若嬴子叔所言不虛,周天子自小愛蓮,即便宮裏流言紛紛,說什麽蓮池邊常見鬼影飄,他也從沒讓人埋了蓮池。何人僭越,竟敢越過周王?
“是嬴大人一早傳的話。”
莊州不知她心中雲湧,感慨道:“夫人有所不知,這蓮池邪門得很,平日裏看着清澈,若逢晴天,通向沣水那石洞也清晰可見,可從沒有人能從此處逃出宮。聽宮裏的老人說,池底下有冤魂索命,屬下聽着,有幾分道理……”
姒雲面無表情:“冤魂索命之說早已有之,為何早不動工晚不動工,偏偏在今日?”
“這……”莊州動作一頓,眼裏倏忽浮出遲疑之色。
待姒洛再次開口,他才飛快瞟了姒雲一眼,攥了攥拱在身前的雙手,小心翼翼道:“聽說是為晉夫人。”
“晉夫人?”姒雲黛眉微挑,“此事與晉夫人何幹?”
莊州偷瞄兩人,很快輕咳一聲,繼續道:“據說昨兒個晚上,晉夫人因夜不能寐,不知怎得踱來了蓮池,一不小心沖撞了什麽,回到宮中便高燒不退,現下還沒痊愈。大王聽聞晉夫人受驚,應下晉宮中人所請,說今日就讓人填了這蓮池。”
夜游蓮池?
姒雲眉心直跳。
昨夜在水下時,她的确聽見了若有似無的腳步聲。可那聲音輕之又輕,絕不可能是正當聖寵,每次出門都要前簇後擁的晉國夫人。
晉夫人沒有看見,落水的晉宮婢女倒是有一位。
她裝病讓周王埋了蓮池,是撞見了髒東西,還是做了什麽腌臜事,急欲掩人耳目?
黛玉看着弱不禁風,莫不是一不小心洞穿了晉宮裏的隐秘,才會被殺人滅口?
“夫人?”
昨日之事再有蹊跷,現下也不是問話時。見莊州面露遲疑,一副惴惴不安模樣,姒洛上前一步,小聲道:“此處浮塵紛揚,不若先回褒宮去?”
“雲奴!”
姒雲收回遠眺的目光,正要離去,忽聽身後一道聲驚呼,似有宮婢急急忙忙飛奔而來。
“下作東西,也不看看是什麽地方,就敢亂跑亂蹿?”
姒雲動作一頓。
人來人往的王宮後花園,誰人敢如此放肆?
左邊腳腕忽地一沉,她低頭一看,卻是條通體雪白的長毛犬,不知從哪裏跑了來,蹭着她的腳腕,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直直盯着她,很是可愛。
“阿沛姑娘?”莊州先她兩人認出來人,堆起滿臉褶子,讨好道,“今日怎麽得閑?”
“旁人來得,我來不得?”那女子停在姒雲身後三寸之地,聲音又尖又細,聽來很是刻薄,“這地方有主?”
“阿沛?”姒洛也在回身的瞬間認出了來人,聽她話中有話,神色陡然暗沉,“見到我家夫人,為何不行禮?”
“夫人什麽夫人,不過……”
姒雲在她自以為小聲的咕哝聲裏抱起小犬,轉身看向來人。
顴骨高凸,眉眼細長,唇角微微下彎,天生一副苦瓜相。
同樣的衣衫穿在姒洛身上落落大方,穿在她身上卻似偷穿了旁人的衣物般,偏還不自知,手裏的帕子上揚下落,一副狐假虎威模樣。
目光交彙,那婢女似倏忽看出些不同尋常,眼裏橫過一抹訝異,很快低下頭,眼睛不老實地左右飛瞟片刻,扁扁嘴,不情不願道:“奴婢見過褒夫人。”
“你方才喚它何名?”
姒雲一邊給小犬順毛,一邊淡淡看向來人。
她一心想着離開,本不欲與宮中人過多糾纏,可“雲奴”二字,任誰聽了,怕都會聯想到近日裏風頭正盛的“雲”夫人。
若是髒水潑到她臉上還不聞不問,她離開後,褒宮中人要如何自處?
素來春風和暢的桃花眼中倏忽風雨欲來,四目交彙,侍婢渾身一顫。
“回夫人的話,這是我家夫人剛養了幾日的愛寵,名喚,”她輕咽下一口唾沫,交疊在身前的手攥緊又松開,還沒開口,臉色已褪下三分,“雲奴。”
“雲奴?”姒雲眯起雙眼,若有所思。
西周朝的滅亡和北方猃狁族大有幹系。因猃狁族以犬為尊,周人稱他們為犬戎,并且因此視“犬”為低賤之物。
晉國夫人自诩身份高貴,怎會在宮中養條狗?
若是真歡喜,怕也不會賜名“奴”字。
她被晉為夫人之時,宮中多出一條以“雲奴”為名的犬,其間惡意不言自明。
“誰人賜名?”她淡淡開口。
阿沛偷瞄她一眼,很快又低下目光,小聲道:“因它通體雪白若雲團,大王賜姓雲,夫人賜名奴,合之為’雲奴’。”她微微一頓,倏地仰起頭,梗着脖子道,“大王亦知此事。”
姒雲動作一頓。
大王亦知此事?阿沛如此強調,似乎更能證明晉宮對她的在意與惡意并非空穴來風。
“嗚汪!”
懷中幼犬覺察出她的情緒變化,似忽覺無趣,一腳踹在她手背上,支吾一聲飛蹿了出去。
“夫人!”阿洛神色驟變,立時上前查看她的傷。
“不妨事。”姒雲擺擺手,“只是個印子,沒有受傷。”她斂目看向阿沛,淡淡道,“畜生不知尊卑,卻通人心與好惡,我對它沒有惡意,它又怎會傷我?”
阿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目光不自覺追向雲奴離去的方向,腳下卻不敢動彈。
“夫人,”眼見那小犬越跑越遠,阿沛如坐針氈,福身道,“夫人大人有大量,雲奴雖養在晉宮,卻也是大王的心頭好。若是跑沒了影,奴婢怕是擔待不起。”
“左右都還在宮中,如何會跑沒了影?”姒洛眼裏噙了怒意,回她道,“夫人一沒有驅逐二沒有打罵,你莫要血口噴人!”
“若是在宮中自然無妨,奴婢只怕它逃出宮去!”
阿沛急得眼眶泛紅,連珠放炮道:“阿洛你進宮不久,怕是還不知道,西邊召和門邊上有個小洞,本是太姜為她的愛寵宵飛練而設,如今雖已棄之不用……”
“那洞多大,雲奴能通過?”靜默許久的姒雲倏忽擡頭。
阿沛一怔,以為她不信,看了看左右,拽住莊州道:“此事知道的人雖不多,莊大哥,你可聽過過此事?”
“的确。”莊州連忙上前,拱手道,“回夫人的話,阿沛姑娘一說屬下才想起來,召和門邊的确有個洞,屬下幼時還爬過。”
“噢?”姒雲不動聲色,“你爬過?彼時你幾歲?”
“約莫七八歲。”莊州細細解釋,“屬下的父親亦是宮中侍衛,是以……”
姒雲擺擺手:“可還記得那洞在何處?”
莊州一頓,下意識擡起頭,又在視線相觸的瞬間陡然收回,颔首道:“召和門往北二十步,柳木為屏,賀蘭山石作擋,只是已多年無人打理,不知現下是何模樣。”
姒雲眼裏映着昭昭春色,笑意一閃而過。
少了一個蓮花池,多出一個洞,莫不是俗語所說,天無絕人之路?
“這洞,平日裏可有人看守?”姒雲若有所思,“若是有人看守,也不怕雲奴逃出去。”
莊州搖搖頭,笑道:“夫人說笑,那石洞偏狹的很,加上知者甚少,何需人看守?”
姒雲眼裏笑意更甚:“原來如此。”
“夫人,那雲奴?”阿沛不知她因何發笑,和莊州面面相觑許久,才壯着膽子開口。
姒雲黛眉微挑:“杵着作甚?還不去追?”
阿沛莊州:“……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