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大王是在擔心山川林澤稅之事?”撞見周王倏而投落的視線,姒雲才驚覺自己竟一不小心問出了聲。
她下意識錯開目光,映着春日的瞳仁微微一轉,又仰起頭道:“此前聽宮裏人提起,今日又見大王眼下泛青,似不得安枕日久,許是雲兒多慮。”
周王手中濕漉的帕子攥起又松開,提步踱至屏風前,一邊慢條斯理晾曬起帕子,一邊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姒雲動作一頓。初見時挑燈夜讀的身形倏忽躍入眼簾,昨日是她一時忘卻,此間的周王不似史書裏那般荒誕無忌,他分明通讀經文典籍,又怎會不知強征山川林澤稅,弊大于利?
背後莫非另有因由?
“大王,”她垂斂下眸光,柳葉眉間凝着遲疑,“雲兒逾矩,大王何以一定要征收這山川林澤稅?”
周天子搭在屏風上的手微微一頓,低頭忖度片刻,忽地回身望來,四目相對間,若有遲疑自他眼裏泛湧疊起:“雲兒以為是為何?”
姒雲眉眼低垂,交握在身前的手握緊又松開,朱唇抿起,似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聽宮人議論,說大王要在骊山下建一座行宮?”
春晖越過窗棂,盈盈栖落周身。一線青煙袅袅,一瓣木蘭悄然墜落。
周天子駐足凝望晴光勾勒美人面,俄頃,撲哧笑出聲。
“骊山行宮?”他若有所思,施施然行至姒雲身旁,似笑非笑道,“雲兒何處聽來的流言?”
姒雲仰起頭:“大王何意?”
周王一手扣住扶手,忽地傾身湊到她耳畔,開口的同時,眼裏若有狡黠一閃而過:“夫人一笑傾人國,區區行宮,不值一提。”
姒雲:呵。
她後仰上半身,拉開距離的同時,狀若溫順道:“大王恩賜,雲兒心領,褒宮已經足夠,雲兒不求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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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眸許久,周王徐徐直起身,眼裏若有煙霧缭繞,春光亦看不分明:“不求其它?”
姒雲颔首,略作思忖,補充道:“大王若亟需用度,褒宮上下,只要雲兒有,大王皆可拿去,雲兒別無二話。”
周王眸光一顫,眼裏依稀噙着笑意,不緊不慢走回到桌旁,替自己斟了杯熱茶,捧在手中,若有所思:“雲兒入宮三月,聽過的流言蜚語想來不少,雲兒心中,朕為君如何?”
論帝王功與過,一不小心便是殺身之禍,區區山川林澤稅而已,他怎會忽然提起此事?
姒雲擡眸看向一桌之隔。
茶氲袅袅如煙似霧,周王的面容隐在茶霧後頭,讓人看不分明。
百年之後,稗官野史口誅筆伐幽王之昏庸暴戾,之一意孤行,可有人知曉,他也曾和明君唐太宗一樣,以人為鏡,問過得失?
身後青梧昭昭春日如畫,身前透過茶氲而來的視線若有溫度,灼得她心口微微發燙。
“雲兒但說無妨,”久等無應,周王倏地擱下茶碗,目光微沉,“無論什麽,朕都恕你無罪。”
“高處不勝寒。”姒雲倏忽擡頭,看着他的眼睛,認真道,“此間難得自在,身份貴重如大王,怕也有諸多左右為難,情非得已。”
周王目光一顫,沒了茶氲遮擋的目光沉重又錯雜,似納百川,如語千言。
“大王?”房中旖旎被不期而至的回禀聲打斷,嬴子叔的聲音自西窗外驟然響起,“方才大宰遣人來問,問大王今日早朝是否如常?”
周王陡然回神,站起身,背對着姒雲頓了頓,昂起頭,拂袖而去。
姒洛連忙起身:“恭送大王。”
*
“夫人,方才醫官已經給她把過脈,說是無甚大礙。”
心裏記挂着那名來路不明的宮婢,剛送走周王,姒雲便喊來姒洛,與她一道去往後頭。
“問出身份沒有?可知她是誰?”
褒宮後|庭,宮婢居所近在眼前,姒洛忽地停下腳步,正色道:“夫人,阿洛若是沒認錯,那女子是晉宮中人。”
“晉宮?”姒雲步子一頓。
姒洛颔首,神色愈發凝重:“就是晉國夫人。”
那位姬姓夫人。
姒雲雙目撲閃,一邊往前走,一邊追問:“我和這位晉國夫人可有過來往?她性子如何?在宮中風評如何?”
姒洛連忙跟上,搖搖頭道:“之前八十一位女禦同住在春巷,晉夫人眼高于頂,自不會與衆人來往。只是……”
“只是?”
姒洛連忙低下頭:“夫人這兩日鮮少出宮,或許還不知,自沣京祭典之日起,宮中上下流言紛紛,皆是夫人破虹有功,被破例晉為夫人的流言。加之大王頻繁出入褒宮,晉夫人善妒,晉宮之人怕早有耳聞。”
善妒?
姒雲的步子又是一頓。
周王三番兩次踏足褒宮,于人前對她百般縱容與偏愛,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他此舉是為何?
“善妒”二字仿若醍醐灌頂。
而今已是西周末年,周國與各諸侯國之間的關系表面和平,實際相依相抗,早不同于西周早年。
幾個姬姓諸侯國,比如晉國、燕國,國勢之強已不輸周國。另有外姓諸侯國,譬如齊國、申國之類,幅員雖不比晉國,地理位置卻十分緊要,同樣不容周王小觑。
與前朝休戚相關的後宮娘娘們,申後,晉國夫人……容不得周王不聞不問,容不得他顧此失彼,對誰過分偏愛。
——帝王制衡之術從來不止于前朝。
若是做不到一視同仁,想讓後宮和寧,為她們設立一個共同的仇視目标或許是不二之法。
新晉的褒夫人,她身後的褒國一無幅員,二無地勢,迫不得已才被觐獻給周王。哪怕來日褒女命喪鎬京城,褒國上下怕也無可奈何。
加上褒女貌色驚鴻,今時又有破虹之功,周王對她“偏寵”,竟也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巍巍王宮城,人命如草芥。原來那高高在上的周天子并非不知後宮女子愛妒之心如同八月萑葦,灼野連天能要人性命。
只是她的性命和制衡諸侯相比,實在無關緊要。
“夫人?”
時近正午,頭頂的日頭愈發灼熱,姒雲卻錯覺寒意絲絲侵肌入骨,凜得她不自禁發顫:“什麽?”
“夫人可是身子不适?”見她忽地面色煞白,姒洛連忙上前,關切道,“不如先回房歇息片刻,晚些時候再過來問話不遲?”
“不礙事。”姒雲擡眼望向春晖裏的西廂房,輕籲出一口氣,淡淡道,“還是早些問清得好。”
早些厘清此間是與非,她才好快些執行出宮的計劃。
“夫人,洛姐姐。”廂房廊下,侍婢木蘭遙遙朝兩人行禮。
“木蘭?”姒洛探頭朝門裏瞧,不解道,“怎麽在屋外守着?”
木蘭搖搖頭,一臉苦惱:“那姑娘已哭了将近一個時辰,怎麽勸都不聽,奴婢別無他法,只好出來候着。”
“她哭什麽?”
門簾被掀開,時斷時續的啜泣聲迎風而來。
姒洛神色微變,不等姒雲說話,一把扯開簾幔,怒道:“哭哭啼啼作甚?讓旁人聽見,還以為是我們困住你,欺負了你似的。”
姒雲連忙跟上,卻見那宮婢身上的衣服已煥然一新,擦過身,淨過面,一張明妍動人、我見猶憐的臉便清晰露了出來。
她瑟縮在角落,雙腿拱起,雙手環抱住雙膝,偶爾才敢擡起泛紅的雙眸,偷瞟一眼來人,像是被昨夜之事吓得不輕。
“阿洛。”姒雲搖搖頭,示意她退後,而後一邊打量角落之人,一邊從袖中掏出絲帕,遞到她面前,“聽說你在晉國夫人身邊做事?喚什麽名字?平日裏都做些什麽活計?”
聽見晉國夫人四字,女子渾身一顫,眼裏噙着惶恐,瞪了姒雲手上的帕子好一會,忽地垂下目光,雙手依舊環抱着雙膝,一動不動,緘口不言。
“莫不是個啞的”姒洛挑眉,“還是說,晉宮中人都不知禮數?”
“阿洛!”姒雲厲聲喝止。
打量片刻,她忽然站起身,像是失了周旋的耐心,轉身朝向姒洛,淡淡道:“阿洛,把她的東西收起來,送回晉宮去。”
“不要!”女子驚呼出聲,後知後覺自己的失态,卻已顧不上身份之別,她連滾帶爬撲至床邊,哆哆嗦嗦拉住姒雲的衣擺,一邊擡眸偷觑,一邊慌張道,“褒夫人饒命!褒夫人饒命!”
“饒命?”姒雲轉過身,垂睨她片刻,淡淡道,“送你回晉宮,會要了你的命?”
女子渾身一顫,雙唇輕輕嚅動,似乎想開口,又遲遲不能發出聲音,只片刻,白皙的面容已無人色,雙手卻依舊緊攥着她的衣擺不放。
姒雲眯起雙眼,思量片刻,沉聲道:“昨夜墜入蓮池,并非意外?”
女子攥住她衣擺的手指節泛了白,眼裏的惶恐幾近滿溢而出。
遲疑良久,眸光微微一顫,而後輕一颔首,幅度幾不可聞。
果然不是意外!
姒雲神色凝重:“是晉夫人?”
女子又是一顫,卻不敢應聲,只低垂下眼簾,不發一言。
宮闱深深深如許,妄圖逃脫,身不由己之人又何止她一個?
看清她白皙面容,眼中清淚,姒雲心裏倏忽生出幾絲物傷其類之感。
她舉目望向春光潋滟的窗外,遲疑許久,輕道:“留在褒宮,你可願意?”
“夫人不可!”“願意!”
兩道聲音一并響起。
姒雲輕嘆一聲,轉過頭,朝一臉緊張的姒洛搖搖頭,又上前一步,朝榻上女子道:“所言所行皆需提前知會阿洛,沒有我的允許,不可踏出褒宮半步,如此也願意?”
“奴婢謝夫人救命之恩!謝夫人救命之恩!”那女子錯身退後,磕頭不止。
“即日起,你名喚黛玉。”
吩咐完名諱,姒雲不再看對方,只轉向姒洛道:“讓木蘭過來安置,你随我出門一趟。”
“諾。”
“夫人想去何處?”褒宮門外,姒洛快步跟上突然停下腳步的姒雲,“前朝還是後宮?”
春陽斜照,路邊竹影橫斜,王城裏外一片雲和日清。
姒雲正依照系統提供的布局圖辨認各宮各殿,一邊指着遠處道:“晉宮在哪兒?那朱紅色門椽的宮樓是中宮正殿?”
“夫人想去晉宮?”姒洛一驚,連忙道,“夫人,奴婢逾矩,夫人的位份雖與晉夫人相同,褒國國勢畢竟不比晉國,直接上門要人,怕是于理不合。”
“于理不合?”
姒雲回過神,順手折下一叢青竹葉,一邊拿在手裏把玩,一邊低眉沉吟。
“春色正好,阿洛再陪我去一次後花園,如何?”
“後花園?”姒洛面露不解。
姒雲颔首,解釋道:“因着大王忌諱,蓮花池旁鮮少有人走動,黛玉無故落水,昨夜月黑風高,有證據被留下也未可知。”
“夫人要去蓮花池?”姒洛神情微變,“夫人,周王宮中流言紛紛,說那蓮花池蹊跷的很,有不少宮人在蓮池邊目睹過鬼影飄,連大王都鎮不住之物……”
“莫怕。”姒雲目光悠遠,淡然道,“我敬鬼神,卻從不信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