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6
壞種 16
此時夜色漸深,幾個彼此都不那麽熟的人也沒那個心情聚在一塊談天說地了,索性早早就收拾好了床鋪被褥。
燃篝火過夜顯然是有些危險的舉動,但把火滅了之後空曠的大廳也固然過冷,最終只能導致每個人身上都蓋了好幾床被子。
“喏。”
鹿森趁着上廁所的功夫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就往程柯淮的懷裏塞了點什麽東西。
“……什麽玩意兒?”程柯淮低頭一看,在自個兒懷裏含苞待放的竟是一朵嬌嫩的黃色郁金香。
鹿森修長的食指被輕放至唇邊:“噓——這是我偷偷摘的,別跟他們說。”
“他們沒種風鈴草,我只找到幾朵郁金香,這是裏面最好看的一朵。”鹿森眼裏反射着星點月光:“郁金香如今正值花期,不出意外應該能漂亮地陪我們直到離開。”
程柯淮被褥下的指腹輕輕摩挲着細嫩的花瓣,表情似是還沒回過神來一般,有些愣怔地看着鹿森。
鹿森偏頭一笑,仿佛是覺得向來灑脫不羁的程柯淮此時這個樣子特別有趣:“怎麽了?第一次被人送花?”
他卻怎麽也沒料到,程柯淮竟然真的稍稍點了頭。
這回反倒是鹿森覺着有些不可思議了:“怎麽會?”
程柯淮無奈地輕咳一聲,要笑不笑的樣子,眉梢終于浮現起往日的潇灑來:“為什麽不會?我沒怎麽被人正式地追過,而且他們不知道對我有什麽誤會,送我的東西不是煙就是酒,好像從來就沒人覺得我不是個浪跡情場的花花公子似的。”
鹿森嘴角的笑意卻是消散了,他低垂着眉眼,把手塞進了程柯淮的被子裏,然後握着那只手握緊了手掌心的郁金香。
“——那這就是第一支。”
就在那一瞬間,仿佛窗外不再是雷雨交鳴,屋內不再是面和心隔的陌路人,他們所處的是真真切切的三月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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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片的郁金花海呈現在程柯淮的面前,面前是萬蝶紛飛,香氣撲鼻,明媚的陽光傾灑了他滿身。
那不是燈紅酒綠的歡樂場,也不是肅穆猜忌的審訊室,而是春意滿園的溫室,是只為他一人盛放的花宴。
程柯淮那張熟稔的笑面此刻幾近要支撐不住地崩塌,他圓潤不帶留白的指甲隔着花莖竟要将手心掐住紅痕來。
一個自認面對任何情況都能冷靜自持的刑警,心率竟在這一刻亂了章法。
靠……真他媽的不争氣。
程柯淮默默在心底罵了一句自己。
“怎麽了,不喜歡嗎?”偏偏鹿森這個時候還無辜地向他發問。
不喜歡嗎?
怎麽可能不喜歡。
“咳咳……”程柯淮握緊了花莖避開目光:“喜歡,很香,很漂亮。”
說罷程柯淮又瞥了一眼鹿森,仿佛是不甘心般試圖扳回一局來:“——但我覺得吧,再漂亮的花都沒有鹿美人漂亮。”
“花是最天然的美人,我怎麽能與之比拟。”鹿森笑着接下話來。
“那怎麽會?”程柯淮沒想到向來選擇避開這種話題的鹿森這一次竟然選擇了接招,只得硬着頭皮說道:“有的美人在皮,有的美人在骨,我眼前的這位鹿美人,自然是二者兼至極,又豈是區區花草樹木能比的。”
鹿森卻粲然一笑,搖了搖頭:“不對。”
“程柯淮,你才是好看。”
程柯淮一擡眼便撞上了鹿森那雙認真澄澈的雙眸。
“你笑着好看,哭也好看,工作時雷厲風行好看,閑暇時懶洋洋坐着躺着的樣子也好看。”
“我一直都認為你比我好看。”
——完蛋了。
心跳好吵。
可那殺千刀的鹿森說完之後便事了拂衣去一般縮回了自己的那一方地鋪躺下:“好了,他們都快睡了,我們也睡吧。”
程柯淮又能怎麽辦,除了順着他也別無他法:“……行。”
不對啊,鹿森什麽時候看見過自己掉眼淚了?!
可等到程柯淮轉過臉去想興師問罪時,鹿森早已快人一步閉上了雙眼。
·
可惜真到了夜色濃深,萬物靜谧之時,反倒是鹿森躺在床上睡不着了。
反正閑着也是純躺着,鹿森索性悄聲從地鋪上爬了起來,披了件外套就走到了窗邊坐下。
外頭的風雨沒有先前那麽大了,但還是有零星小雨在淅瀝,晚風從窗縫中争先恐後地湧進來,發出持續的嗚咽聲。
孤島之上除了福利院之外再無其他光源,月亮也被陰雲遮蔽了大概,鹿森撐着下巴仰頭漫無目的地看着窗外,消磨着漫長的時光。
“怎麽不睡覺?”
忽地,身後傳來熟悉的嗓音,程柯淮的聲音被壓得很低,不知道是怕吵醒別人還是怕突然發聲吓到鹿森。
鹿森一回頭就看見了程柯淮一張睡眼惺忪的臉,不禁失笑道:“我吵醒你了嗎?困就繼續睡嘛,現在才淩晨三點。”
“……還穿那麽少。”鹿森低聲說話時音色低沉缱绻如流水一般,他笑得溫柔,把身上的外套給程柯淮披上。
“沒事,沒吵醒我,我就是突然間朦朦胧胧就醒了,沒看見你就找過來了。”程柯淮應該是真的還半夢半醒着,一雙漂亮的狐貍眼正半耷拉,竟有些像小貓小狗般的無辜。
是程隊長難得的,只在夜色彌漫時才會透露些許的柔軟。
此時的程柯淮眉間輕蹙,把身後自己的外套給鹿森披上:“……明明我比你大,怎麽老是讓你來照顧我。”
“那又怎麽了嗎,我覺得挺好的。”鹿森輕聲笑道:“不然按你那個随心所欲的活法,怕是健康不到你立功退休的時候。”
程柯淮被鹿森這話給逗笑了,這才清醒了一些,迷蒙的雙眸望向鹿森時氤氲着自己都發現不了的暧昧情意。
這氣氛實在是太過旖旎,鹿森偏回頭來,有些刻意地在腦海裏搜刮着有什麽可以拿來轉移話題的語句。
可還沒等到鹿森琢磨出個什麽所以然,程柯淮就離他又近了幾厘米,盯着鹿森雙眸的眼神有些認真。
“鹿森,我為什麽老覺着白天的你和夜晚的你差距那麽大呢?”
這突如其來的話打了鹿森一個措手不及,他稍稍擡起了一點眉毛,面露疑窦:“有嗎?”
“有啊。”程柯淮肯定地點了點頭:“白天的你雖然看上去永遠儒雅随和,但我總感覺走不近你,好像只有到了夜晚,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才能看見一些你溫潤皮囊下面真實的你自己。”
“真實的我自己?”鹿森眸光微閃:“那是什麽樣子的?”
“嗯……”程柯淮仔細思索了片刻:“似乎是有一些棱角的,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的一點脾氣都沒有;似乎也是有一些負面情緒的,我感覺你應該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時刻冷靜,時刻平和,好像每次到了晚上你都會看上去沒那麽開心的樣子。”
“是嗎……”鹿森回憶了一下自己往日的表現:“可能吧,畢竟人到了晚上多多少少都會有點累了,哪能再時刻保持完美的狀态和我形象面對所有人,我又不是神仙。”
“是啊,你又不是神仙。”程柯淮笑笑:“我們老是容易被你的外表迷惑,覺得你長得就像是普度衆生的仙人一樣,所以你經常溫柔待人的樣子我們都習以為常,甚至有些習慣了。”
“但每次我想起來,噢,這人是鹿森,是和我們一樣平凡的芸芸衆生之一,也是個會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我就會好心疼好心疼你啊——”程柯淮的眼裏有着毫不掩飾的情緒,“你其實真的不用那麽時刻體貼入微地對待所有人的,真的太累了,你可以自由地展露你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的自然情緒的。”
“愛一個人,恨一個人,你都不需要掩飾什麽,像你這麽聰明這麽優秀的人,也完全不需要掩飾自己身上的光輝,想做什麽做什麽就好。”
“所以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對我多展露一點真實的你自己啊?”程柯淮神情專注不似作戲。
“我也想多看看鹿森真正的樣子,陪你分擔一些壞情緒,就像你之前安慰我那樣,行不行?”
鹿森永遠沒辦法拒絕程柯淮。
他心軟了,在程柯淮眸中寫出哀求二字時鹿森就招架不住地點了點頭。
“好好好……”鹿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答應些什麽。
得到鹿森應可之後的程柯淮終究是露出了欣喜的笑顏,他眼珠子骨碌一轉,腦海中便冒出來了一個想法。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驚蟄那天晚上,你到底是怎麽了?”
就是在那個晚上,程柯淮最直接地感知到了鹿森最脆弱,也是平日裏最難得見到的一面。
那是鹿森毫不掩飾傾瀉出來的鋪天蓋地的悲傷。
“……那天,是我一個朋友的生日,也是他的祭日。”
過了許久,鹿森才徐徐開口。
“他叫梵棕俨。”
——“哎,太可惜了,這麽漂亮的姑娘都入不了咱們鹿少爺的眼,以後得是什麽樣子的絕色才能和你并肩啊。”
——“喜歡男生?哦,那怎麽了?我和你認識這麽多年了,你難道認為我還能歧視你不成?就是覺得你一定會好辛苦啊,我以後一定得幫你好好審核對象。”
“他是和你同一個學校畢業的師弟,小你好幾屆。”
——“鹿森!你看到沒?那就是我偶像!他叫程柯淮,是不是長得很帥!他可優秀了,是我導師最喜歡的學生!”
——“我以後啊,也要成為像他一樣優秀的刑警,成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在他21歲生日那天,他死在了一夥匪徒手裏,被做成了人彘。”
鹿森輕緩地擡了擡眼,夜色實在是太深,只有程柯淮那雙已然适應了黑暗的眼睛才能隐隐看出鹿森眸中濃墨重彩的傷感。
“而他的屍體,是我參與解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