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再一次搜查就要寬松許多了, 原本也應該是這樣的。搜查過後,從事們放行。燕人整理行裝,有序入城。
郭校尉叫住聞人椿:“聞人少将軍。”
聞人椿對誰都沒個好臉, 騎在馬上随意颠簸, 哼聲道:“郭大人有何指教?”
郭校尉平聲道:“您的槍,賣嗎?”
聞人椿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罷很堅決地扔了倆字:“不賣。”這可是趙雁聲的槍,怎麽能以買賣定奪歸屬?
不過要買要賣也不是不成, 在聞人式一眼裏,天下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做交易的,只看交易的籌碼夠不夠。是以他一面驅馬進城,一面在前方用了責怪的語氣:“椿。”
聞人椿才不笑了, 老老實實地閉上嘴巴。
聞人式一刻意停了片刻等郭校尉跟上來, 同他推心置腹似的:“小兒無狀, 郭大人莫怪。”他對夏國的咬文嚼字很是熟練,真像個文人,如果不看臉的話。
郭校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等他下文。
聞人式一嘆了口氣:“明人不說暗話, 那杆槍是趙将軍的, 我知道它對你們夏國意義不凡。”
“只不過我已經将槍送給了椿,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 不能再收回了。而且你看他随身帶着,就知道他喜歡極了這槍。”聞人式一繼續道,“但是我剛才也說了,我知道這杆槍對夏國意義重大, 所以我會盡力勸說他将槍拿出來還給你們。”
郭校尉沉默不語,知道他還有話要說。總不能相信他有什麽慈悲心腸, 要把槍直接還給他們。
“但這孩子被我寵壞了,不拿出什麽東西和他交換他是不能夠罷手的。”聞人式一顯得很無奈。
郭校尉問:“這和買賣有什麽分別?”
聞人式一爽然一笑:“這當然不是買賣,這是交換。”
Advertisement
“他要什麽?”問的是聞人椿要什麽,但由聞人式一決定。
“我不知道,他這孩子古怪極了,天知道什麽能夠打動他。”聞人式一苦惱地皺眉,裝模作樣,“或許你們多拿出一些東西讓他開開眼,萬一他真有什麽喜歡的,說不定就将槍換出去了。當然,還有一個辦法,讓他看到你們的誠意。”
郭校尉順着話問:“什麽誠意?”
“譬如再讓座城。”
郭校尉寒了臉色,寒冽地盯着聞人式一:“将軍,慎言。”
聞人式一毫不示弱地回視,頓了頓笑了:“玩笑而已,郭大人別太緊張。”
雙方都在試探對方的底線,但此時的反應并不意味着最終議和時的态度。現在彼此當然都是一副底線極高的樣子,以防被對方蹬鼻子上臉,然而在實際上議和時,一切都有的談。
洛陽城中,暗沉的天幕下。
街道算不上十分熱鬧,卻足夠繁華。青灰的城牆在歲月中得到沉澱,反而有種歷久彌新的氣派。護城河旁植了垂柳,綠葉正新裁。來來往往源源不斷百姓被打頭的從事們疏散到街兩側,在各式各樣的旗幡與幌子下翹首看熱鬧。
沈紹的臂彎将虎崽遮得嚴實,聞人椿肩膀上蹲的黃鹘則格外招搖,吸引了大多數目光。
在低聲的竊竊私語中,黃鹘威風又精神地蹲着,眼觀六路。臨街的貓兒狗兒要麽躲進房裏,要麽縮在有遮掩的地方瑟瑟發抖,絲毫不敢露頭。
便是擠在街旁以避讓隊伍的馬也顯示出因畏葸而焦躁不安,若不是被人死死拽着,就要上街尥蹶子亂竄了。
黃鹘越近,距離越近的動物越發恐慌。
驚吓過度的馬突然掙脫束縛,橫沖直撞,激起一片尖叫。馬踩了桌椅,撞翻木欄,揚蹄狂奔,向大部隊沖來。
推搡之間不知道誰家小孩滾到街中央。
無需郭校尉出手,打頭的從事從馬上飛身,一刀将馬劈開。馬血淋漓地澆下,像是暢快的雨。
同時飛出的還有另一道身影,在潑灑的血落下以前,地上懵懂的小孩被卷走。
聞人椿懷中抱着剛撿來的孩子,滿臉嫌棄,可見是并不情願做這個舉動的。他拎着小孩的衣裳把人放在地上,頓時有婦人沖上來将孩子摟在懷裏又哭又謝。
聞人椿本來還挺不爽,聽到婦人道謝不知想到了什麽,神情竟然變得和顏悅色。他臉上顯然鮮少出現什麽溫柔的神色,一時間顯得很是違和。
他是恣曠随放的長相,做出溫柔之态總是別扭。只聽他甚至放輕了聲音道:“客氣什麽。雖然你們是夏國人,我是燕國人,但我從不想傷害任何一個無辜的百姓,燕國的軍隊也是如此。甚至于我們樂意幫助每一位夏國百姓,就像我剛剛做的那樣。”
聽他說的鬼話!
百姓們聽得一愣一愣,竟然真被他忽悠過去,看向他的眼神帶了敬畏。這麽看來燕國人也不似流言中傳的那樣可怖,這不還幫着救孩子了。
從事們将馬屍處理了,重新讓出路來。
郭校尉聽着聞人椿在這為燕國說話也沒表現出憤怒,還默默等他說完,才開口:“想不到燕國竟如此為我夏國着想,既然為着夏國百姓好,想來燕國在和談之時應當沒什麽條件,畢竟都是為了百姓,不是嗎?聞人将軍。”
聞人椿別有用心的言語已經說出,郭校尉立刻反應過來此時如果多加阻攔,反而更顯得小肚雞腸。有聞人椿的行為在先,直說他別有用心,是很難說服百姓的。因此郭校尉索性借機将燕國架起來,聞人式一當然不會不提條件,但他先在此刻說了,日後和議之後燕國再提出條件,百姓們就知道燕人不是好人了。
百姓們的目光落在聞人式一身上,他絲毫不感到受之有愧,也沒有什麽一諾千金的信用。他說過不知道多少謊,只要有利于燕國,讓他發毒誓也無妨。聞人椿正是遺傳了他這一點,方才才能面不改色地說假話。
身為父親,聞人式一在這時候起到帶頭作用,面不改色地欺騙所有人:“郭大人說的是。”他覺得自己這也不算說謊,只是出于禮貌附和了郭慰的話罷了。至于其他什麽保證絕不提條件這樣的話他可沒說,都是大家自己多想罷了。
聞人椿重新上馬,吹了聲哨,肩頭的黃鹘便振翅飛遠了,消失在人們的目力盡頭。隊伍緩緩挪動,相信他出手救人的事跡很快會傳遍洛陽。
停停走走要有一個時辰,一行人終于抵達館驿。夏國的館驿荒廢許久,尚能讓人看出牆是新砌的。但經過細致的灑掃,這裏一塵不染,便顯示出一種介于陳舊與新粉刷之間的韻味,并不寒碜。
宮中送來伺候的宮人已經提前熟悉好館驿,等來了暫時的新主人的入住。
郭校尉只負責将人送入館驿以及保證安全,主客尚書林崇接管了招待的職務。大夏體諒燕國使臣舟車勞頓,入城後第一日留予燕人歇息,第二日皇上将于宮中賜宴,之後再正式談論議和之事。
聞人椿到屋裏由人伺候着洗了熱水澡,換上幹淨衣裳,頓覺渾身舒爽。這大約是傳說中的溫柔鄉,待得久了還真容易被消磨心志。
他支使伺候他的宮人們支使得十分順手,他屋裏的宮人們很快抱着他換下的髒衣、拎着他換下的臭靴退出門去,一面向在院裏伺候的宮人們傳達:“去問問大将軍那裏一切可妥帖,就說是少将軍讓問的。再說少将軍這裏一切都好,問可需要少将軍去他那裏一趟。”
就有人領命去了。
聞人父子很快在聞人式一房中重新碰面,還有三王子沈紹。沒有什麽入鄉随俗的講究,三人依舊穿着燕國服飾。一是擔心夏國送來的衣服上被做了什麽手腳,二來他們本就是為了彰顯燕國的勝利才來的,沒有遷就夏國的必要。
聞人椿逗了逗沈紹懷裏的虎崽,才敬佩地向聞人式一道:“父親果然神機妙算,一切如今安排的那樣,洛陽城中出現混亂,咱們成功收服了一些夏國人的心。”
适才驚馬是他們燕國人的手筆。既是給夏國的下馬威,表示夏國再如何戒嚴他們依舊有動手的機會,讓夏國的守衛們夜不能寐提心吊膽;又是一道狠毒的攻心之計,百姓親眼見了聞人椿做的好事,再用埋伏在洛陽城中的暗樁不着痕跡地吹捧燕國,降低夏國百姓對燕國的排斥。最好讓夏國內亂,再不濟也能為日後勝利後的磨合做好準備。
聞人式一慣用攻心之策,并堅信只要将心攻下,一切的收獲就會水到渠成。他之所以能戰勝趙雁聲,就是因為他能攻心,并将趙雁聲不會防備的屬下攻下。這當然不是上得了臺面的手段,但史書上只會記載他的功績,不會記載這些。
他步步為營,一切似乎都如他所想。越是如此,他越不能放松警惕。
檢查過房中沒有密室容人偷聽,聞人式一依舊責備地瞥聞人椿一眼,聲音壓得極低,只夠剩下二人聽到:“殿下,椿,衣食住行不要疏于防範。我們想對夏國人做什麽,夏國人就想對我們做什麽。”
兩人凝重地點頭表示知曉。
“好了,也不要太緊張。”他又笑起來,“休息好了就去城裏轉一轉玩一玩,年輕人就該這樣!議和不是朝夕就能解決的事情,去逛一逛吧,多帶些禮物回去。”
聞人式一重新低了嗓音:“你們能接觸到的層級可比咱們的探子要高得多,多用眼用心去看,去發現那些真正值得我們帶回燕國的東西,以及跟一些明智的夏國人建立更親密的關系。”
昨日燕國小将軍在洛陽街頭勇救馬下小孩兒的事跡很快傳遍洛陽,原本人人畏懼燕國的風向很快變成了流言猛于虎燕國人還是很友善的趨勢。
當一個一直被人群畏懼的壞人突然做了一件好事,人們就會激動地感嘆他浪子回頭,他過去犯下的所有錯誤都能夠因為這一件好事而變得微不足道。
畢竟浪子回頭金不換嘛!
宮廷經過了蕭正儀的整頓,倒沒再出現什麽流言瘋傳的情形。明光殿衆人還是從何夫子那裏聽到的這個消息。
照理說燕國人來,晚間夜宴,今日不上學也應當。但這兩樣事情都不能使公主的心起任何波瀾,因而學照舊要上。
微黯的天幕重新落雨,雨珠順着房頂的弧度骨碌碌地滾下,落在積水中濺起層層圈圈的漣漪。
何夫子檢查過課業以後盤起雙膝坐好,并未如往常那樣翻開書頁,而是神情凝重地看了眼殿外淅瀝的雨,才轉過頭看向衆人道:“今日不講書本。”
女侍讀們不解地接話:“那講什麽?”
何夫子答非所問:“燕國人已經進城了。”
不止是伴讀們,殿內當值的宮女們也豎起耳朵聽着,何夫子又不講書本上的東西了。但這并不是最新的消息,宮中都已經知道燕人進城,因今日晚間就要在宮內設宴。
昨日傍晚,皇上還特意到明光殿來問公主是否介意明日赴宴,若不喜歡,便不去了。她自己是不得不去,但公主去與不去她還是做得了主。
公主聽到“燕國人”三個字仿佛什麽也沒聽見,一如既往地表現得渾不在意。
皇上是不想讓公主去的,想也知道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這頓飯絕不可能風平浪靜地吃完。只是公主已經被封為公主,便不能只享受好處,還要肩負起公主的責任,顯示出國家的脊梁,這是公主應有的品格。
夏國只有一位公主,抱恙而不出席宴會終歸像是怯弱了。盡管世人眼中公主不能言行已經是很充分的不出席理由,但只要在宴席上她沒出席,并且因此導致夏國被燕國攻讦,就是她的罪過。
因此在得到公主的答案以後,席上多添了公主的位置。
何夫子低沉地繼續:“進城的時候發生了一樁事。燕國少将軍的鳥驚了馬,馬橫沖直撞險些踩死一個小孩兒,司隸校尉手下的從事殺了馬,燕國那個少将軍救了險些被踩死的小孩兒。”
這件事大家還不知道,初一聽都很震驚,又不明白燕國人為什麽救夏國人,只覺得亂糟糟的。
何夫子陳述:“救過人後,這個燕國少将軍聞人椿表示燕國人同樣珍愛夏國百姓,願意保護夏國百姓。對于此事,你們怎麽看?”
衆人聽罷第一反應就是荒唐,怎麽說出的燕國人珍愛夏國人,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但燕國人在此事上救了夏國人是不争的事實,她們又很難反駁這一點。
何夫子看着伴讀們擰眉思索,為燕國人的奸滑無聲地深吸口氣。他再看向公主,公主又在走神,不過他相信她一定還是聽進他說了什麽,并且能夠給出令人驚喜的答案。公主總是如此,正因這樣,即使公主此時或許已經思索好了,他也不會讓她第一個回答。她的答案會讓其他人停止思索。
(看 xiao 說 公 衆 號:xttntn)
何夫子沒想到人到暮年竟然遇到神童學生,所學有所傳承,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只可惜公主并非真正的皇室血脈,不然群臣也不必日日催着皇上的房中之事。這只是他個人想法,反正夏國已經出了一位女皇帝了,難不成還怕出第二個?但其他人肯定是要覺得一個驽鈍的男皇帝是要比一個聰慧的女皇要好的。
王仙露試着回答:“事出反常必有因,他們救人肯定是有緣由,才不是好心。”
“裝模作樣。”鄭凜評價。相比于王仙露,她對燕國人有着更深的仇恨。家學淵源,鄭家以軍功起家,與燕國在戰場上交手無數,是解不開的血海深仇。
何夫子點頭,心中稍慰。這便是讀書的好處了,哪怕不知道燕國的具體意圖,卻能推斷出他們不安好心。而百姓們則容易被燕國人表面的言行舉止所迷惑,燕國人做一件好事,他們就認為燕國人都是好的了。
他看向公主,問:“公主怎麽看?”
公主亮出小本子:“民心。”
何夫子欣慰點頭:“沒錯,《孟子·離婁上》有雲: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耳也。這話的意思是獲得天下有辦法,得到百姓的支持,就能得天下。獲得百姓的支持有辦法,獲得民心,就相當于獲得了百姓的支持。獲得民心也有辦法,他們希望的就滿足他們,他們厭惡的不要勉強他們。”
“燕國人這麽做,是為了夏國的民心。”何夫子淡聲道。
“燕國人為什麽要夏國的民心?”王仙露問出來。
“此消彼長,燕國如果得到了夏國的民心,我們的百姓向着燕國,那麽夏國危矣。”
王仙露驚叫:“這麽嚴重,那咱們快告訴百姓燕國人的陰謀……”
鄭凜立刻否決她這個提議:“直接說的話也太奇怪了,何況城裏那麽多人,怎麽知道哪些是當日在街上的,又要怎麽一一告訴他們燕國人居心不良?”
兩人想不到好主意,問夫子:“夫子,該怎麽辦?”
何夫子為她們稚嫩的睿智露出善意的笑容,轉瞬又想到不容樂觀的國家情形,沒了笑的興致,于是耐心地同她們解釋:“此事沒有你們想的那樣嚴重,救了個人,倒不至于真讓全城百姓倒戈。不提的話也就很快忘了,越提才讓人越發在意。”夏國自然不會多提此事,只怕有心之人不會輕易休止。
“既如此,他們倒是多此一舉了。”王仙露松了口氣。
何夫子搖頭:“也不能這麽說,水滴石穿,聚沙成塔,積少成多。次數足夠多,就會有人動搖。尤其是夏國如今的确不如燕國,就有人更盼望着做夏國人了。”
這話令人無言,沒想到國與國之間争鬥要用上這樣多手段,真是可怕。
良久,鄭凜才開口:“燕國人太讨厭了。”就像是暗處的老鼠,冷不丁咬人一口,夠惡心人的。
“真希望他們能趕快走。”王仙露抱怨。她也一直讨厭燕國人,經過夫子說明,知道暗處的龌龊,就不止是讨厭而是憎惡了。
“他們這樣陰毒,咱們還要和他們議和。”王仙露輕聲道,“真不想與他們議。”
鄭凜贊同:“是啊。”
王仙露就問:“夫子,咱們為什麽一定要和燕國議和呢?不能不議嗎?”
議和之事牽扯甚衆,何夫子不願多提。如果他是堅定的主和派,他或許可以坐在這裏向學生們滔滔不絕。但他主戰,若在此處暢談自己的思想,隔牆有耳,萬一落入有心之人耳中怕是不好。
因此何夫子簡單地說了兩句少生戰事、與民休息等冠冕堂皇的話便不提了,而後就着“民心”的主題洋洋灑灑地講了一堂課。
散學時,何夫子抿口茶問整理書箱準備離開的公主:“公主,晚宴去嗎?”他差不多能猜到公主去與不去,但還是問了一句。(看 xiao 說 公 衆 號:xttntn)
公主正認真地扶着桌子慢吞吞站起,聞言不緊不慢地點點頭,沒耽誤自己起身的動作。
何夫子得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囑咐道:“燕人狡詐,絕無尊老愛幼的美德,公主小心。”
公主站好,向他輕輕颔首。
……
盡管是晚間的宴會,燕國人卻早早入宮等待。夏國總不能将人拒之門外,姑且放人入內,将人帶去用于舉辦宴會的式乾殿中的偏殿暫時休息。
聞人椿與沈紹坐得無趣,驅使宮人帶着他們在宮中閑逛。
寶傘外潺潺順流的雨越來越密,聞人椿行走時步履穩健,握傘握得穩當。沈紹走在他身側,微微地将傘斜傾,雨珠織就成一道雨簾,向肩膀流去。
“雨勢太大,我們到前面避一避吧。”沈紹是一群人中年紀最小的,主意卻都是由他來拿。此時他說了要避雨,衆人便都聽他的,前往亭中避雨去了。
沈紹收了傘置在一旁,鹄峙鸾停地抱袖靜立,在濃風細雨中看向遠方的建築。
聞人椿讨厭渾身潮濕的感覺,不耐地靠着廊柱哼聲:“夏國的雨就沒有停的時候麽?”
“一定是你們夏國人做了什麽錯事,觸怒了老天,才降下這麽多的雨吧!”他滿懷惡意地笑起來,說來還是收斂了。如果不是進宮之前他父親勒令他不許放肆,他現在一張嘴就不是委婉地說夏國人做了什麽錯事,而是指名道姓是女皇當政遭遇天譴。
除卻他二人,在場都是伺候的宮人,對于聞人椿這話雖然聽了憤懑,卻也不敢反駁,都低着頭悶不作聲地站着。
沈紹溫和地制止他:“椿。”
聞人椿停止了他刻薄的言論。
似乎為了緩和氣氛,沈紹問起其它:“遠處那幢宮殿住的是什麽人?”
宮人們順着雨幕看去,猶豫了一下才說:“是公主。”
聞人椿頓時來了興趣:“哪個公主?姓趙的那個公主嗎?”夏國發生之事通過各種渠道到他們手上,對夏國皇上封了趙雁聲的女兒做公主這回事他是清楚的。只不過他平常根本想不起來這回事,現在在夏國皇宮無聊,終于發現些有意思的事。
“是。”宮人們謹慎回答。
聞人椿眉頭一挑:“她果真如傳聞中那樣,不能說話,不能走路,是個傻子麽?”
即便是真的,宮人們也不能再回答他這冒犯的話了。但沉默即是答案。
沈紹不曉得中間還有這樣一樁事,微怔過後随和而坦然的嘆息:“倒很可憐,椿,慎言。”他與聞人椿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讓宮人們感激起他的仗義執言。
或許是因為悱恻的雨,今夜來得格外早。在流淌着的、破碎的月光裏,夜雨漸漸休止。
來得遲的賓客僥幸避過傍晚時分的滂沱大雨,不必再到偏殿更換幹衣。越過鎏金長簾,式乾殿的正殿中幾乎坐滿正裝的來客,人人面上維持着得體的笑容,以一種上層階級特有的節奏交談,這種節奏的要領在于一個字——慢。
這種和洽在聞人式一帶着燕國使臣入內時戛然而止。
在聞人式一踏入式乾殿正殿的一刻,夏國群臣一同息聲,或站或坐地看向殿門。
殿中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為首的聞人式一身上,他坦然地接受了來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目光,甚至為此感到隐隐的興奮。
他完全想象得到這些人有多恨他,他們越恨他證明他做得越正确。即便再恨——看看他過去的老熟人鄭松杉,他們在戰場上相見時向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如今呢,即使不能笑臉相迎,鄭松杉也不敢對他再做什麽。
這便是勝利者的好處。
聞人式一沒有得意忘形地去鄭松杉面前挑釁,只是禮貌地向人一笑,便在宮人的帶領下去自己的席位坐下。
聞人椿與沈紹跟在他身後,倒沒這樣的沉穩。到底是少年人,還有着符合年齡的桀骜不馴,這一點單指聞人椿。他雖坐在聞人式一的下首,卻格格不入地興致勃勃着,以挑釁的目光打量夏國在場每一位官員,異常欠揍。但凡聞人式一命令他強裝,他也能裝出來個沉穩的模樣出來。但他今日的任務便是挑起夏國人的怒火。
沈紹則完全不張揚,但他得到的目光絲毫不比聞人椿少。郭校尉将自己對沈紹的觀察說與朝中幾位重臣聽了,重臣們正在審視這位三王子。只見他年紀雖小,卻風神峭拔,神情當即凝重了些。他們這邊繼承人還沒個動靜。(看 xiao 說 公 衆 號:xttntn)
自燕國人落座,夏國臣子便沒有再交談的了。殿中一片寂靜,雙方無聲無息地對峙。
最終是朝廷中主張議和的盧中書監開口打破堅冰,他看着沈紹笑問:“聞人将軍,這位就是燕國的三王子吧?”
聞人式一笑着看了沈紹一眼,沈紹主動開口:“您好,我是沈紹。”他态度溫和,又頗自恃,便多了一分貴氣。
文武百官神色各異,覺得燕國不僅膽大還蔑視他們夏國,就這麽将儲君帶了來,真不怕他們做些什麽或是即使他們做什麽他們也有辦法毫發無傷。
“果真才度俊逸。”盧中書監笑贊一句,雖然是場面話,但沈紹也能配得上這聲贊。
聞人椿這時候突然道:“我們燕國的王子已經露過臉了,怎麽還不見你們夏國的公主?聽說她是趙将軍的女兒,我想要當面向她道歉。”
燕國人果然以公主為由頭發難,即使夏國人有所準備,仍然感到一絲失措。夏國人遵循故禮,在座衆人與聞人椿都差了輩兒,他以道歉的名頭裝模作樣,還真沒誰好說。
鄭給事中果斷反擊:“你向她道歉之前先向夏國無辜百姓道歉吧!”他向來不循規蹈矩,這話一出夏國人都感到痛快。
聞人椿被這老頭兒毫不客氣的語氣氣得冒火,冷笑起來:“兩國交戰,刀劍無眼,死個把百姓也是無可奈何。照你這麽說,趙将軍還該向我們燕國的無辜百姓道歉?”
這話一下子激得大半夏臣向他怒目而視,他竟然敢對趙将軍不敬!
聞人椿卻絲毫不怕,坐得穩當。
鄭給事中:“燕國主動進犯大夏,屠戮夏國百姓,趙将軍舉身迎敵,何來傷害你們燕國無辜百姓一說!”
聞人椿被他問倒,聞人式一截過話頭:“松杉,何苦與小兒置氣?這次你我站在同一戰線,都是為了和平,便不要深聊此事,以免誤了正事。”
鄭給事中冷笑:“我從不曾與你站在同一戰線過!也別裝出這副和氣的樣子了。你我都清楚,如果給我們彼此機會,我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砍下對方的頭。”但也沒再繼續追究聞人椿話中錯漏,再說下去只怕和就議不了了!他雖然強烈反對議和,但朝廷的決議已經下來,要議和,那麽即使他再反對也會以朝廷決斷為重,不會因個人判斷而葬送整個國家的決策。
“椿,為你的失言向大家道歉。”聞人式一冷聲教訓孩子。
聞人椿毫無質疑地順從起身,向夏國臣子的方向:“對不起,是我失言。”
這樣幹脆的道歉讓夏國人沒那麽生氣了之餘也悄悄松一口氣,他們還真怕燕國人真的翻臉。
現在雙方都是摸着石頭過河,哪怕和議達成,也要提防彼此會不會直接撕毀。總之雙方在對方的心中都沒什麽信用,即便如此還是要議和。
夏國文臣武将無一對聞人椿的道歉做出反應。
聞人式一拍了拍道歉的聞人椿,示意他坐下,又道:“向大家解釋你要向公主道歉的原因。”
聞人椿惡劣地笑道:“之所以要向公主道歉,因為我拿了她父親的遺物,但我使着那槍實在順手,所以只能向公主道歉,我不打算還給她了。”
“你!”這下夏臣們都被他氣得一哆嗦,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但說白了那杆槍是戰利品,聞人椿做得不道德,他們也不能逼着他還。
聞人椿成功激怒所有人,正要火上澆油的時候門外傳來動靜。
劍拔弩張的夏國人與燕國人火氣一窒,看向殿門。宮人們擡着兩架香屏入內,到公主的坐席前豎好。
緊接着江好抱着公主入內,左右後方跟着兩名女伴讀。盡管她已經很久沒抱過公主,公主較來洛陽前重了不少,她依舊抱得很紮實,絕不會讓公主有任何摔落在地的可能。她目不斜視地從兩側坐滿群臣的中央過道中走過,一步一步。
面對這麽多大人,她該緊張的。可是現在雖然她耳朵裏充斥着自己變速的心跳,但她的手不抖,腿也不抖。她的腦中甚至異常清明,在某燕國使臣“不小心”将桌上放滿時令水果的果盤碰翻在地,水果正好滾到正在行走的她腳下時,她說不清楚自己是依靠頭腦還是本能,沉着地避過骨碌碌的水果,腳步不曾亂,不曾改變路線,也不曾看一眼碰倒果盤的燕國人。便顯得那人像是跳梁小醜,連後面準備好的假惺惺的道歉也憋着說不出口了。
人家根本沒将他當回事,他淺薄的心思無需言明,整個人火辣辣的,羞恥極了。
江好沒有慌亂,兩位女侍讀受她的感染對突發情況也只是一瞬驚慌,面不改色地躲過障礙,堅定地跟随着江好的腳步。
這之後再沒有什麽突然的障礙出現在她們的必經之路上。
她們脊骨挺拔,下颌微擡,無有半分頹靡,如白鶴般。堪稱目中無人的,她們未給予任何人多餘的一瞥,一路到香屏之後沒了蹤跡。
叫所有人還有些反應不及。
至于公主,反倒在三人高傲與堅韌中被忽視了。或許也有有心之人适才留意公主,但公主被江好護得嚴實,只能看到她烏黑的發頂上華美的發飾。除去知道她的确受寵,皇上很舍得賜她飾物外也瞧不出其它。
到錦屏後站定,三人像是從夢中驚醒,腳下虛浮,手腳冰涼,也不知道方才是怎麽走過來的,能将架子端得那麽足。
江好的雙手後知後覺地開始顫抖,不過屏風阻絕了所有視線,她在這裏放肆抖動也沒關系。她将公主小心翼翼地放下,目視着公主坐好,心中只有萬千感激。
因刺殺聞人椿一事,她一蹶不振了好久。明光殿有圓春等人照料公主,她連行照顧之責都不必,過得十分輕松。□□上的生活越輕松,她的心就越沉重。
江好沒想到公主會帶她出席今日夜宴,這讓她重新受寵若驚地産生一種被需要感。
尤其是在來式乾殿之前,公主令人挪屏風送去,并寫字給她。
“宴會上有燕國人在,請保護我。”
看到這行字,別說保護公主了,要她立刻去與燕國人血戰也使得。
夏國人對公主一陣風似的來,沒留下只言片語的行為沒有任何意見,甚至認為這是很值得贊賞的。尤其是在看到一直氣焰嚣張的燕國人終于因被無視而沉下臉來,就更讓人感到暢快了。
公主雖是異姓的公主,卻很有皇家的品格。
按照燕國人的劇本,碰灑的鮮果不說會使抱公主的侍女直接絆倒,也會使得她按部就班的計劃被打亂,從而神情驚慌步履淩亂,乃至質問他們,這就如他們的意了。當然最好還是抱公主的侍女與公主一同跌倒,這樣夏國才足夠丢人。
而現實是他們被徹徹底底的無視。如果夏國人诘問,雙方糾纏,便顯不出挑事的一方來。但公主沒因這個受到任何影響,将他們視作塵埃,那點上不得臺面的拙劣伎倆就顯出來,在場都是人精,誰還看不出他們惡心人的心思呢?
燕國人這邊一片靜默,碰翻果碟的始作俑者該連連道歉,一直将人惡心着。可是他怎麽也張不開這張嘴,別人根本沒怪罪他,甚至沒看見他,他還能繼續厚顏無恥地追上去道歉麽?追也來不及,人已經到屏風後去了。
這場丢人的使絆子最終消弭于無形。
聞人椿狠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被瞪得一個激靈低下頭去,知道自己沒完成被指派的任務,回去要遭。
聞人椿轉向頭去,盯着屏風問:“公主為何要以屏風遮掩?見不得人?”
屏風後公主掏出小本子寫好後遞給江好,由她來念:“公主說,與你何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