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臨近傍晚的時候,公主照舊練習了走路後跪坐在靠窗的榻上習字。今日伴讀們不在,便沒有批改并講解課業這一項。
盡管她年紀小,平常需要人伺候的時候卻并不多,宮女們有更多時間做自己的事。此間宮闱,是不許侍人者有“自我”的。因說什麽自己的事,不過是幹些不伺候人的閑活罷了。
公主的桌案上擺了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無形的冷光穿過透窗送來的寒流,在她神情認真的面頰上投下一抹小小的陰影。她習字時不用柳筆,而是尋常的毛筆,懸着的手腕絲毫不顫,整個人像尊凝固的童俑,如果不是手還在動。
皇上自外入內,兩肩經受着房中一陣又一陣的白檀香。她無比熟稔地脫去鞋子坐在公主對面,并沒有立刻開口說話——當然公主也沒有因為皇上的到來而顯示出子民或臣屬的尊敬,皇上的分量甚至不如她正在習字的紙,她依然埋頭其間,沒有給予分神的一瞥。
公主将一張大字寫罷,握筆端袖。方夏做針線之餘不忘時不時瞧一眼公主,見她将要寫完,早已預備好水供她洗手。
公主淨了手,方夏識趣地端着盆離開裏間,給二人留夠說話的地方。
擦手的帕子在公主手下變幻出一個又一個形狀,一會兒是可愛的小狗,一會兒又被折成長耳朵的兔子,一會兒變成了花的形狀。
皇上看着她樂此不疲地折帕子玩,意識到如果不叫停公主她會一直玩到不想玩為止,這才開口:“今日見到夫子了嗎?”
公主點了點頭,将帕子擱在一旁不玩了,看向皇上重新點點頭。
皇上的眉眼間十分疲憊,在面對公主時沒有任何僞飾,又流露出淡淡的溫藹。她耐心地詢問:“覺得還好嗎?”說完她就意識到這是一句廢話,即使公主回答不好她也不能為此而罷免何夫子再換新的夫子來。
好在公主并沒有使她陷入兩難的境地,她只是不言不語地凝視對方。
皇上明白她這個态度的含義,是沒有好也沒有不好的意思。從她靜谧的目光中,皇上可以聯想到世間一切安靜的意象。
而皇上今日是帶着事情來的,并不能一直與公主相對靜坐,因又開口:“何夫子同朕提了件事,與你有關。”
公主默默聽着,很乖巧的樣子。
皇上忍着在她頭上揉一把的沖動,遷就地放慢語速,說起事來:“你平日常使的那支筆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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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輕輕颔首。
兩廂沉默。皇上還在等待公主将筆呈給她,在短暫地等候中她忽然意識到公主并不是她平日裏打交道的老臣。公主聰明,卻還年幼,聽不懂什麽話外之音。
譬如她問公主那支筆在嗎,公主會誠實地回答她在,但并不會意識到她問的潛臺詞是要這支筆,且主動将筆給她。
皇上意識到問題所在後便問:“朕能瞧瞧那支筆嗎?”
公主這才解下錦囊,還不是一整個錦囊遞給她,而是要什麽給什麽。皇上要筆,她特意一板一眼地将柳筆拿出來推給皇上。
皇上拿過筆細致地察看,如何夫子所言,這支筆與他們平日用的筆處處不同。她當然早知道公主能識字會寫字,還為此特意賜下一串珍珠項鏈作為獎勵。不過公主平日與她在一起時多是默默相處,大部分需要交流的時候用手勢就夠了,她并不知道公主有一支特別的筆。
“能叫朕試試嗎?”
公主将練字剩下的空白紙張推了過去。
皇上在紙上試了幾筆,意識到這和何夫子說的一樣好。她将筆放在紙上,十指交叉疊在案上,思索着怎麽同公主談這件事。她當然可以越過公主,叫來明光殿中所有伺候的人來一一詢問,總能知道這筆該如何制,然後按照與何夫子商議的那樣做。
如果是她父皇,也就是先皇一定會這樣做。可皇上做不出來這種事。她或許不将明光殿中其他人當一回事,但總歸将公主當作一個完整的人來看待。
皇上想了想,決定盡量同公主說明白事情大概。她一面開口,一面在腦海中想着接下來要說的話:“這支筆有很大用處,若能推廣開來,便宜百官行事……”她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案上輕而短促地敲擊,不經意地暴露出自己不平靜的心情。
“百官行事便捷是一回事,能做出眉目的話這是朕頭一回在朝中做出什麽事情,還是沒有四位輔政大臣插手,自己做的好事。”皇上說到這裏臉上的疲态因興奮而淡了許多,“還有不知這筆是何原料所制,若不稀有,還可推廣至民間。”她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因為後者一旦能成,或許能帶來更大的變革。
公主重新蘸墨,淡淡命筆,在紙上寫。
皇上念出紙上內容:“柳樹枝。”
愣了一下,皇上将筆拿起:“竟然是柳樹枝所制?”比她和何夫子想的還要低廉許多,為此她的心久違地狂跳。
她還記得何夫子在顯陽殿中嚴肅地同她道:“陛下,若此筆易得,可為寒門學子省下一大筆花銷!少了筆墨錢,就少一分難處,哪怕多不足一成寒門學子因此能夠出頭,對大夏來說也是新血,您一定要向公主問清楚筆為何物所制。”
何夫子是孤臣,連稍微走得近的朋友都無二三,更不必說朋黨。正是這個緣由,皇上一開始是盼着他有入朝為官的念頭。也因如此,只有他會向她說明柳筆能為寒門帶來什麽。
皇上将柳筆緊緊握在手中,禮貌性地向公主道:“這支筆對我來說十分重要,我有意将它廣而告之,公主意下如何?”不過這一次無論公主贊不贊成,推廣柳筆勢在必行。
公主完全不懂皇上的激動似的,只是專注地聽着對方講話。她沉靜得甚至顯得有些興致缺缺或是意興闌珊,總之絕無半分被感染的興奮或是快樂。
在皇上象征性地請教了她的意見後,公主只在紙上落筆兩字:點秋。
皇上依稀記得明光殿中有個叫什麽秋的宮女,傳召人來。(看 xiao 說 公 衆 號:xttntn)
點秋忐忑地應召入內,面上倒因為長久地沒有表情而顯得有種可靠的沉穩。
皇上見着人以後心中滾過一句“好高大”,而後問起柳筆相關之事。
點秋嘴笨,好在皇上問的都是手藝相關之事,她倒會答。
問詢幾句,皇上對柳筆之事已經大致了解,難得輕松地問:“你做出如此好物,朕要賞你,有什麽想要的,盡管提。”
點秋立刻答道:“陛下,我不敢居功。柳筆乃公主想出,我不過是行制造之事。若您要賞,請賞賜公主吧。”
皇上當她是一心為主才不敢居功,并不覺得這是實話。公主年紀這麽小,真是她想出來的,她又是從哪裏知道的這些?于是皇上看點秋更加順眼,是個謙虛忠誠之人,緩聲道:“你們是明光殿之人,做出什麽自然都與公主脫不開幹系。公主要賞,你也要賞。不要再多忸怩,想要什麽盡管提吧。”
點秋頓時不知道如何應對,求救地看向公主。
皇上一直審視着點秋,看她動作不由感到滑稽又滿意。公主尚幼,她卻能以公主為尊,蕭正儀選的伺候之人很不錯。
公主始終給人一種置身事外之感,而當點秋求救地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她卻像擁有動物一樣的直覺般,總能第一時間察覺。
在凝固的氛圍中,公主示意點秋上前。點秋就順從地上前去,甚至忘記向皇上請示一下,畢竟這裏最大的是皇上。不過皇上心情很好,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公主的肌膚在夜明珠的冷光下泛着光暈,她抓過點秋的手,伸出手指在她手心寫字。
如果是其它的字點秋或許還辨別不出,但這幾個字她是認識的。圓春識字,不需要伺候公主的時候她常常會教明光殿裏的其餘女孩子們認字。因要貼身侍候公主,不認字處處受限,更不必說識字是件難求的好事,大家學認字時都很積極。
她心領神會,向皇上道:“陛下,如果您真的要賞賜我,就請您賜我一套新的木工用具吧。”
皇上訝然,沒想到點秋的請求可以用微不足道來形容。她欣然許可,另賜金銀。
……
“夫子是什麽樣的人?會很嚴厲嗎?”王仙露向公主的桌案靠了近些問,鄭凜見狀也不動聲色地向公主靠了些。
公主在小本子上寫字給她們看:“是個老人。”
一時間王仙露和鄭凜相對無言,殿中于是靜悄悄的,因殿門打開等夫子來,殿外的雨聲格外清晰。
“不知道夫子首堂課要教什麽。”鄭凜打破殿中極致的靜,說出心裏的問題。
王仙露應道:“應當是要從最開始的教起。”因為要遷就公主的學習進度,她們平日教也只是圓春讀到哪裏,她們從哪裏教起。只教認字,并不講解書中內容。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不讓殿中徹底靜下來從而使公主感到被冷落是伴讀的禮數所在。公主不知道在沒在聽她們說話,坐在中央看上去在發呆。這一幕叫人怪心疼的,小小年紀就要起得很早去念書,這會兒也許是在犯困。如果公主起床時哭上兩聲大約就不用來得這麽早,但自打住進明光殿,她們還沒聽公主哭過呢。
她們真佩服公主身上那份始終的澄淨,大約是還不通世俗,她做什麽都十分坦然,接受一切也都接受得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