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公主是洛陽宮城中最好伺候的人,她的好伺候來源于她的無需求以及沒性格。無欲無求意味着她不會驅使人,沒性格則說明她不會對人有脾氣。
公主的生活十分簡單,在歇息、聽人介紹各樣事物和進行各種練習間循環。
江好大方地與圓春四人分享與公主介紹和進行練習的經驗,四人還不好直接上手,不過都很是認真地跟在江好身邊學習,态度可嘉。
片冬年紀最小,性子活潑跳脫,在公主練走路時大着膽子蹲在她前方一段路上拍手鼓勵她走過來,又在公主鞏固抓握時央點秋磨了幾只幹淨桃核同公主一起玩“抓子兒”。
抓子兒這游戲很考驗反應速度與手速,偏偏這兩樣如今的公主都很欠缺。
片冬信手抛起一枚桃核,在桃核落下前飛快地抓起幾上的第二枚桃核,手掌一攤,穩穩接住落下的第一枚,兩枚桃核穩穩地躺在她掌心。她一并抛起兩枚桃核,抛卻的一瞬抓起矮幾上最後一枚桃核,再一接。三枚桃核盡落手中。
以片冬的本事便是十枚桃核也小菜一碟,不過要遷就公主目前的能力,便從最簡單的三枚玩起。
片冬将手一覆,把桃核壓下一推,送到矮幾左側的公主跟前。
公主坐得很穩,稍稍傾下身子帶着雙髻微動,緩緩伸手抓起一枚桃核。她僵滞地翻轉手腕,笨拙地向上抛後慢騰騰地去抓矮幾上的第二枚桃核。第二枚入手,先前被抛起來那枚已然落下,她接不及時,桃核在矮幾上打轉兒。
片冬“哎呀”一聲,很可惜的:“就差一點兒。”
公主歪着腦袋,看了看掉在桌上的桃核,也不生氣,攤開手掌将手中攥着的那枚桃核讓出,意思是該片冬了。
“公主性子真好。”方夏坐在矮墩上擺弄絲線,一雙眼卻看着并坐在榻上玩“抓子兒”的公主與片冬,感慨萬千。
圓春就站在公主背後陪侍,聞言很贊同地點頭。公主一直玩不好也沒見氣餒或是煩躁,依舊性格穩定地堅持玩下去。
再看片冬已經興致勃勃地抓起桃核,真的很難不讓人覺得是公主在陪她玩而不是她陪公主玩。
皇上正是在這時候來的。外間的灑掃宮女一見禮,殿內便得了信兒。刻下無論坐着站着的衆人紛紛肅立,靜候來人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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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公主無動于衷地坐在原處,似乎并沒有因為玩伴的突然離開、游戲的戛然而止而感到困惑。沒人陪她玩耍,她也就坦然接受了這一點,并不會有失去什麽的想法。
珠玉琳琅的錯落聲響起,是簾幕經人挑開。
萬籁俱平的一派寂寂中,皇上自外入內。
冊封公主或許是出于對趙将軍的為國捐軀的獎賞,但接下來皇上對太原公主的照拂卻是有目共睹。即使國事繁重,她也生生擠出時間,時常到明光殿來看望公主。無論是做戲給朝臣們看以安撫人心,還是她真正喜歡公主,太原公主的地位毋庸置疑。
一衆行禮過後,皇上使衆人退下,由蕭正儀與人交代正事,自己則在公主對面坐下。
公主靜靜坐在原處,未動半分,将人看住。
皇上掃了一眼桌面,以一種家常的口吻交談起來:“适才是在玩這個嗎?你玩的怎麽樣?”數日相處下來,她并不會将公主當作傻子對待。公主澄澈的眼、清霜皎月的氣質無一不昭示着她緘默沉靜的智慧,盡管她如今出于某種原因還不能言行。當然,這或許是皇上出于某種私心的個人觀感,在絕大部分人眼中,公主還是刻板印象中的小傻子。
公主沒有回答,默默看着對方。
皇上也沒等待她的答案,自顧地抄起桃核抛接起來。她一開始動作還有些生澀,不過很快就适應了這個游戲。她在公主面前展示一通,笑意初萌便很快被巨大的負面情緒吞沒。
她毫不穩重,怎麽能玩孩子的游戲,如何擔當得起江山重任!大夏城池被占,磋商和談,她怎麽還有心思玩樂!
皇上疲憊的臉上頓時沒了任何笑紋,濃郁的愁色籠罩着她的神情。她正要在心中斥罵自身,矮桌上傳來窸窣之聲。
皇上垂眸看去,只見公主努力地伸長了手來拘她手掌下按着的桃核。她立時清醒,明白公主想做什麽,将桃核推了過去。
公主遲鈍地抛起、抓、接,第一枚桃核和第二枚桃核同時躺在她掌心,這次竟然成功了。
皇上驚訝地看着這一幕,既震驚于公主竟然可以做到接一枚桃核,又震驚于她竟然會在自己面前玩這個。
公主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但抛接兩個就做不到了。她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失敗,再度安靜地坐正。
皇上的愁緒暫時地被公主的舉動排解,注意力全被吸引了去。見公主失敗,她和緩地安慰:“你已經做得很好。”說罷又覺得自己的語氣怎麽都不對,眉頭微緊。
公主沒因為陛下的一句誇贊而出現什麽喜色,恍若聽不懂地凝視着對方。
皇上的心在她的注視之下漸漸寧靜下來,說來奇怪,她小小年紀卻有撫慰人心的本事。這當然不是公主主動為之,她只消靜悄悄地坐在那裏,便能使周遭的一切跟着安然靜谧。
在享受了一段平靜過後,皇上也不管公主聽不聽得懂,籲了口氣宣布:“趙将軍的靈堂已經布置妥帖,喪儀将在三日後舉行,屆時你要去的。”
說到趙雁聲的喪儀,皇上望着公主,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些關于她對父親的體悟。
而公主仍然是老樣子,目光平靜如深秋之際的湖面。她或許還沒弄懂趙将軍是誰,又或許并不清楚喪儀意味着什麽。
皇上不由可憐起她來,慢慢吐息:“當日朕并不能去,但蕭正儀會代為照料你。大家都知道……總之不會有什麽規矩約束你,你也無需做得太多。”她隐沒的話是關于外界對公主種種不敬的揣測。
想到自己受到的種種桎梏,便是連趙雁聲的葬儀也去不得,加上大夏內憂外患,她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高高架起在一個險象環生的境地,寸步難行。
皇上沉默良久,過度的抑制反而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身為皇上卻連臣屬的葬禮也無法出席這件事無疑成為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她無法出席的原因是怕聲勢太大引起百姓共情,從而影響和談!
她這個皇上做得失敗至此!
她做女皇做得舉步維艱,自登基起,她沒有一刻不惶惶,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她從未接受過繼承者的教育,并不知道要怎樣做一個皇帝。陰差陽錯的,帝王的冠冕落在她頭上,她為了支撐起這個身份,不得不終日華服加身,好增加自己的氣勢,掩藏起自己的脆弱。
皇上心中的苦悶甚至影響到了她的外在,在此刻,她的華服不僅無法為她支撐起強大的氣場,甚至起了反作用,越顯得她外強中幹。
滿室除她自己以外唯有一人,皇上落入悲慨的心境,向面前的稚子袒露自己的心聲:“朕因為要遷就害你父親之人而無法前往吊唁,很無能吧。”
皇上在旁人面前承認了自己的無能,反而有種松了口氣的快意。她破罐子破摔地要講個痛快,總之公主即使不是傻子,以她的年紀也聽不懂她說的這些話。因為聽不懂,公主偏偏是最好的傾聽者。
“我根本不适合做皇帝,也從沒人教過我該怎麽做皇帝。輔政大臣們說要如何做,我便如何去做。可是大夏到我手上還是失了一城,失去一員大将,都是我之過……如今又要議和,大夏失去的只會越來越多,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心裏其實很害怕,我想做個好皇帝,但我總是做不好。我也想叫天下人都知道女人也做得皇上,可是我做得越來越差勁。我根本不敢想天下人是如何評價我的。”
一零七在趙孤月腦海中惋嘆:“這又怎麽會是你一個人的過錯?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一個王朝的傾頹并不是朝夕間的事情。上一任皇帝、上上任乃至上上上任說不定都在作孽,只不過到你這一代作孽的報應來了。怪倒黴的。”
這話皇上聽不見,能聽見的公主也沒有任何反應。
皇上尤自道:“我連一死了之也不敢,因為死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這個皇帝,我做得差勁極了。”
爆發出內心悚然的感觸後潮水似的疲憊将她淹沒,皇上一動也不想動,索性向後一靠。此時此刻她真有“到此為止”的想法,什麽都不想再做,反正也只會越做越糟。
她身側再度有細微的聲音響起,不過這次她沒再扭過頭看,因為已經沒有力氣了。
時間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滞,爛攤子也不會因為時間流逝而自己收拾好,逃避只能是緩兵之計,人總要面對現實。
皇上躺了須臾,浪費時間的愧疚感便已經湧上心頭。發洩過後人心中曠達許多,她重新坐起,餘光忽然瞥見左側有什麽。
她轉過頭去,愕然發現公主伸着左臂,手掌平攤,掌心是一枚桃核,就這樣舉了不知多久。
皇上一時間沒明白公主是什麽意思,看着她問:“做什麽?”
公主沉默以對,唯有一雙眼較常人緩慢許多地眨着。
“給我的?”皇上無法聽到她的回答,只能靠自己猜測。
公主看着她,靜默地點了下頭。
皇上從她手中取過桃核,并沒有發現它有什麽特殊之處,這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桃核。她不解公主為什麽要送她一枚桃核,或許是小孩子對人的情緒格外敏感,覺得她難過所以送她東西來安慰她。
這麽想着,皇上笑了一下,将桃核收在手中,問:“安慰我嗎?”
公主這次沒有點頭。
皇上拿不準她是不明白“安慰”二字的意思,還是并不是在安慰她。但她還是被公主純稚的行為打動,說了一句:“多謝,過幾日朕差人回禮。”
陛下從明光殿離開時蕭正儀明顯感覺她狀态好了許多。過去的皇上像一根緊繃的、随時會斷掉的弦,現如今她松懈了那麽一點。僅僅這一星半點也足以讓蕭正儀感激上蒼,不然她真擔心陛下會像弦斷掉那樣,靈臺崔崩。
“朕記得前些日子有人進獻了幾只鹦鹉?”皇上問。
“是。”
“待趙将軍的喪儀過去,将鹦鹉送到公主那裏供她選玩。”皇上典雅地向蕭正儀展示自己手中平平無奇的桃核,“今日公主送予朕的,鹦鹉就當作朕的回禮。”
蕭正儀明白過來,先贊:“公主很喜歡陛下呢。”
皇上沒說她今日在明光殿失态之事,矜持地認下尚書所言。
蕭正儀又很欣慰地開口:“公主如今竟能玩桃核了,小孩子真是一天一個樣兒,說不定公主哪日就好了。”
皇上理智地評價:“她玩得很好。”
這句話與手中的桃核令她回想起她在明光殿時用差不多的話誇贊了公主。
“你已經做得很好”,當時她是這麽說的。所以公主送她桃核的意思是,她覺得她已經做得很好?
怎麽可能!
皇上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公主懂什麽呀,她不禁哂笑自己的多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