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雨後,飛檐下的青綠褪去一層。
蕭正儀随行在步辇左側,講述起行程:“盧貴君住得要近些,先去他那裏。盧貴君名仲玉,是中書監盧大人的遠房侄兒,人很和氣,不難相處。”先前她已經提過盧貴君的身家背景,如今不過多添兩句性格相關,以安人心。
自然,安的不是公主無知無覺的心,而是同去的江好的心。
江好一無所知,好奇接話:“遠房?”
蕭正儀邊走邊有耐心道:“是,盧貴君的父親與盧大人并非一房所出,關系不算親近,但好歹姓盧。”
江好沒明白“好歹姓盧”是什麽意思。
“好歹姓盧”是因為正統盧家并沒有與皇上年紀相仿還未婚配的男子,因而只得從其它幾房中擇人。盡管這對正統盧家來說算是吃了大虧,但首要要緊的是送入宮的男子必須姓盧,如此皇上若有子嗣,很大幾率有盧家血脈,未來太子便是半個盧家人。
只要太子是半個盧家人,父親是盧家哪一房人便不太重要。
蕭正儀對盧家人的私心感到惡心,即使沒有适齡者也要從偏房選個人送到宮中好拼一把有盧家血脈的皇嗣。他們為了權力尚且能将陛下當作生育工具,又真正将誰當作人看?
盡管心中犯嘔,蕭正儀面上分毫未露,依舊很平穩地介紹起途徑景觀,情緒十分穩定。
一路到了九龍殿外,遠遠能見其外候着不少人。
江好咂舌:“好熱鬧。”步子都邁得慢了,她對于軍隊以外的人多場面都難以應付,甚至感到懼怕。
蕭正儀提醒:“中央那位就是盧貴君。”
盧貴君素身立在人群之中,相抱的袖使得衣裳前側鼓起淺淺的幅度。他快步迎上前,注視着緩緩下降的步辇,免去一幹行禮後笑道:“這就是太原公主吧?果然如口口相傳的那樣乖巧可愛。”
他很會說話,專揀人優點來誇,沒有優點缺點也能變成優點。公主可愛大約是能讓人誇出口的唯一優點,不言不行到他口中則成了乖巧,可見他有一雙十分善于在生活中發現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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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正儀聞言沒什麽變化,倒是江好對他多出幾分好感。一路來多數人都将公主當作傻子,難得有人誇獎公主,盡管誇得不怎麽到點子上。
已知公主是傻子,盧貴君自然不會做給瞎子抛媚眼這樣無用功的舉動,話是說給聽得懂的人聽,好收買人心。
至于公主……盧貴君低頭看了眼步辇中靜靜坐着的小女孩,不吵不鬧,不禁暗想傳言果然非虛,新冊的公主看上去的确不靈光。
但怎麽想是一回事,怎麽做又是另一回事。他親切地彎下腰,顯示出無比的藹然,向公主道:“公主,由臣來抱你入內吧。臣在這裏住得日久,能為您好好講講這裏。”
盧貴君計較得很好,公主年紀尚小,何況呆傻,必然不會也無法拒絕他。他需要與公主處好關系,讓她多與九龍殿來往。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喜歡給人當後爹,公主常來,皇上看在宮中的份兒上也會多來一二,他好借勢與皇上親近。
盧仲玉從未忘記自己入宮的使命,他好不容易才從益州到洛陽,斷然不能再過回以往的日子。朝中有盧中書監,他們其餘幾房即使在益州過得也不差,可比起洛陽就差遠了。在領略到洛陽城豐厚的物質後,他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留在這裏。
他排除萬難勝過其它幾房送來的男子代表盧氏成功入宮做了貴君,可皇上卻以政事繁忙為由根本不曾與他們親熱。
盧貴君決心不放過任何機會,眼前的哪裏是公主,是他的機遇。他心知等不到公主的回答,要順水推舟地以喜愛小孩為由強行又不刻意地把公主抱起。
然而在他要沉下手時蕭正儀突然打斷:“貴君,公主怕生,還是江女郎來抱吧。萬一哭鬧,反而不美。”
江好本也不欲他沾手公主,頓時借着話道:“正是,還是我來吧,就不勞煩貴君了。”
她有一身好武藝,不容置疑地将公主抱起。
盧貴君的機遇飛了,但他也沒因此動怒,依舊好聲好氣。哪怕無法立刻與公主親近,他也有耐心放長線慢慢培養這段關系。對于這位公主的未來,他很是看好,至少在皇上願意與誰親熱之前宮中都只會有這麽一位公主。
江好本擔心盧貴君會不快,卻見他從始至終溫和有加,直到從九龍殿出來往崔貴君的建始殿去,她才不禁感慨:“盧貴君果然如您說的一樣和氣。”這讓她放松不少,對接下來要見崔貴君也沒那麽緊張了。
蕭正儀笑笑,并未對盧貴君多加點評,說起接下來要見到的崔貴君:“崔貴君……”她起了個頭,難得面露難色。
江好頓時好奇這位崔貴君是什麽樣的人,連尚書大人這樣玲珑的人物也不好說他。
蕭正儀含蓄道:“崔貴君名懷度,是崔尚書令的嫡親孫子,博學好古,辯慧朗潤,少負盛名。”
江好依稀明白這是在誇崔貴君家世顯赫,才學出衆,與盧貴君很不相同。
“往往有才學的人都脾氣古怪,崔貴君性情冷僻,應當不會如盧貴君那樣熱切,咱們與他見上一面就能離開。”蕭正儀從不說人半句不好,但在三言兩語間已将崔貴君的性格說得分明。
不好相處,好在不用與他相處多久。
即使有蕭正儀的事先鋪墊,江好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在見到崔貴君時還是吓了一跳。
他先是冷淡的聲音穿過畫屏,倨傲地砸向大開的殿門,人未至,聲先到。
“……來遲了,抱歉。”瘦長的人影從圍屏後繞出,崔貴君衣衫寬闊,愈襯的人瘦骨嶙峋,像一只鬼。
不過在當今的大夏他這副瘦骨清相倒是“美”的體現,如果他不是在皇宮中一定會受到世人的追捧與效仿。可惜在邊關長大的江好無法欣賞這種美麗,覺得他羸弱過甚,在戰場上活不過須臾。
天光照在崔貴君白無血色的臉上,映得他膚色灰白,一雙眼中毫無光亮,像道游魂。
與盧貴君不同,他只是遠遠看了一眼公主便收回目光,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
崔貴君無法給予面前可憐的公主一分溫情!貴君這個身份代表了萎弱的身份,使得他雙耳閉塞雙眼蒙蔽,再無法過問一絲一毫廟堂之事!他初生的胸襟與抱負在入宮的那一刻起便化為烏有,他自己就是可憐人,哪裏有可憐旁人的心思?
吃了半盞茶,便算在這裏坐過。崔貴君端茶,表示送客。
果真如蕭正儀所說見上一面就能離開,江好還未适應宮廷規矩,出來便心有餘悸地開口:“崔貴君怎麽……”她忽然理解了見崔貴君前蕭正儀提到他時的一瞬無言。
“他怎麽這樣。”江好自己也說不來“這樣”是哪樣,總之是不太好的那樣。
蕭正儀看她面色古怪,忍不住微微一笑:“崔貴君一開始不是很願意入宮,心中郁結,自然看上去灰心喪氣。”
江好沒問為什麽灰心喪氣,因為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入宮做男妃讓男人自己不齒。
她只是不明白崔貴君如此不情不願何苦還要入宮,再聯想今日見到的另一位貴君,不由感嘆:“還是盧貴君平易近人。”
蕭正儀輕輕搖頭,說了一句:“都是貴君,不分什麽。”擡步辇的宮人對這話左耳進右耳出,覺得她是為人正派,兩廂平衡。
事實上兩個人在她心裏的确一般,不分上下,一樣很爛。盧仲玉鑽營,崔懷度矯情。一個真小人,一個僞君子。
入宮究竟是讓崔貴君多受委屈,引得他自傷至此。明明都是為了家族利益觊觎陛下,卻要演出受害的樣子,屬實可笑。
各項事了,公主重回明光殿歇息。蕭正儀完成了引領的任務,回去複命。
時下不興濃香,皇上批改奏折的顯陽殿中清新的來源大半是擺在窗邊的時令鮮花。即使是在日常場合,皇上依舊穿着正式,氣度無邊。
蕭正儀先事無巨細地彙報起公主一日經歷,皇上一面批改一面當轶事來聽放松心情,聽到貴君那裏她兩彎眉下意識皺起,稍微放松下來的心情變得不那麽舒緩。
“還有一事。”蕭正儀豁然擡起眼簾,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地開口,重提被塵封已久的往事。
皇上翻奏章的指腹一頓,從公文中将頭擡起,手下不疾不徐地将奏折合起,向蕭正儀擲去。
蕭正儀生受這一下,額角被砸破也不喊疼,只是俯身撿起奏折呈上,而後跪倒在地繼續道來。
皇上捏着筆杆的手指指節一寸寸泛白,然而越聽她面上越浮現出痛色與茫然。直到蕭正儀說起她所見與猜測,皇上頓時駭然,不可置信地站起。
“怎麽可能?”皇上喃喃,朱筆落地。
蕭正儀輕嘆,說起自己的想法。
皇上失魂落魄,聽罷良久沒有反應,迷惘而脆弱地不知所措,完全沒有在群臣前的威嚴。
“怎麽會呢?”她像是在問蕭正儀,又像是自問。
“便依你所言,看一看吧。”良久,皇上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