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開銀手指
第8章 開銀手指
“我等會還有要事,子房帶你去玩吧。”韓非的笑意微微收斂,樣子又有些像我初見他那一天的穩重了。
韓非從手上取下一個玉扳指遞給我:“今日與阿姮相交十分歡喜,只是明日我要先行回到韓國,往後相見之日實在難說。這枚玉扳指是我心愛之物,是公子韓非給你見面之禮。”
我鄭重的收下,然後找遍自己全身也沒有什麽信物,總不能把頭上兩個綁衣服的紅綢子給他吧。
想了想,我便道:“送你一首詩吧,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念完這四句,我給驚喜的韓非拉了個剎車:“這首詩并非我所作,你也不要問我是誰所作,詩人不在這個塵世,我只是覺得,這首詩十分的應景。我沒有什麽好送給你的,只好把別人的詩送你了。”
韓非點點頭,站起身來對我長長一揖,我也還了一禮。
張良默念了幾遍,突然說:“這幾句似乎只是上半闕……”
“的确,只是因為後面四句……”我噤聲,因為後面幾句我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但是恍惚記得後面半闕的意思是不大好的。
想了想,我說:“後面四句不好,不寫也罷。”
筆墨幹後,韓非将錦帛收在袖中,然後告辭離去。
打開窗戶,迎面的寒風讓我忍不住發抖,見到韓非的馬疾馳而去,心頭遺憾。
要是在現代,還能加個微信。兩首詩,讓我有了一種開金手指的感覺,忽然覺得自己在古代好像也混出點人樣了,不丢穿越女的臉!我歡歡喜喜的想着,笑容怎麽都抑制不住。
張良替我把窗戶關好:“因為國內有急事,公子才不得不提早回去,他一向是政務纏身,今日能有這半日閑暇時光已是不易。”
他帶着溫溫笑容,對我說:“等天色暗一些,你們邯鄲街頭會有燈會,我們可以去看看。”
七娘把碗筷收拾下去,替我們上了兩壺清茶,七娘頻頻看我,然後送了一盤黃豆糕過來:“這是送給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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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彬彬有禮,七娘滿臉笑容,為我們打點好便出去了。
我問張良:“你也在稷下學宮讀書嗎?”
張良點頭:“正是,韓非公子跟着荀況先生學習時,我央公子把我帶了過去。”
我又問:“所以,其實,現在學宮祭酒是你老師?”
張良搖頭,露出一個難以解釋的表情,像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半晌他道:“我雖在浮先生身邊學習,卻并未拜他為師,只不過幫他在學宮裏做些雜事。”
我有些驚訝道:“你祖父在韓國是相國,你自然也是貴族子弟,似你這樣的人,竟還去給人打雜?”
張良莞爾:“七國學子皆知稷下學宮,經常有許多士人慕名前去,學術館的辯論更是精彩,有時連齊王都會前去旁聽。能在學宮打雜,已是十分幸運了。”
他越這麽說,我就越想去,當即便有點後悔,剛剛就應該死命求着韓非幫我開開後門的!現在改變主意還有救嗎……我往窗外望去,韓非早已不見蹤影。
張良似乎看出我的小小懊惱,便故意問我:“邯鄲城今夜有燈會,聽說還有打鐵花的匠人,公主可曾看過?”
他大約是想轉移我的注意力,可惜問得我更加郁悶了,我托着腮撇着眉,道:“就連出宮我這都是頭一回,哪裏有機會去看燈會呢?”
沉靜片刻,張良道:“你是女子,父母自不能放心讓你出門。”
我飛快道:“女子怎麽了?女子就該被區別對待嗎?憑什麽男子能自在的活,女子卻要坐在深閨?什麽織布紮花、養蠶持家,讨厭死了!”
張良出了一會兒神,道:“男子也未必能活得自在,越是顯貴便越不得自由,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兒,既享受了家族的保護,便都要為了家族的榮光和未來而約束自己。”
我擺擺手:“你沒明白我的意思。”
張良彎彎唇,虛心道:“請賜教。”
我坐直身子,告訴他:“這個世界,對人的束縛太多,對女子的束縛更多。比如說男子讀書習字,為官出仕,這是每個成人對自己孩子的期許,可萬一那個男子他不喜歡讀書寫字,他偏偏喜歡養蠶弄桑怎麽辦呢?”
許是覺得現在親近了,我也不避諱着張良,說得更加起勁了:“就像我,我讨厭做一個公主,我不喜歡繡花也不喜歡持家,可我不得不做這些事情,沒有其他的選擇。”
張良笑了:“可是,你現在已經有了多的選擇。”
我一愣,笑了:“多虧了你的提點,謝謝你,張良。”
“算不得提點,只是覺得緣分罷了。”張良道:“公主的想法很……獨特,良雖是第一次聽到,卻頗覺新奇有趣。依公主所言,究竟怎樣才算不束縛呢?”
我來了精神,仔細想了一回,道:“所有的事情皆合理,所有的行為都被接納,人可以自由自在的選擇自己的未來,完全只由自己選擇,這才叫自由不被束縛!”
張良聽了這話,默默思索着,忽然有片刻的出神,濃黑的睫毛半垂着,這個角度他像是完美無瑕的雕像。
聊了這許久,時間的流逝都被我淡忘了,看着外面有些發暗的天,我打斷張良的出神:“馬上要天黑了哦!你快帶我去看燈會吧!”
張良失笑,起身帶我下去。
大約在離王宮三條街的闊道上,成排的燈籠一路延展不見盡頭,路兩邊有許多挑着擔子的小販,路上有來來往往的行人。
很熱鬧。
常聽宮裏人說邯鄲很美,只是自來到這裏就待在深宮中,想着縱然美也不過是落後的古代。
然而此刻與張良走在邯鄲街頭,覺得宮人們口中的美果然也不過如此。只是看着滿街挂起的燈籠,滿是喜悅的人們與我擦肩而過,心中也忍不住開懷。
我喜歡這樣的氛圍。
小販們賣着各種各樣新奇卻粗糙的小玩意,我幾乎看不過來,不過最熱鬧的還是不遠處打鐵花的,這是一門古老的技藝,耀眼的鐵花四處散開,像焰火一樣漂亮。
慢慢走在街上,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還有昨夜未來得及曬幹的積水,将裙子的邊弄得有些髒,卻添了幾絲趣味。
然而突然的一輕,卻是張良将我抱起。望進他帶着笑意的眼睛,聽到他說:“是我不周到,你的裙子也被弄髒了。”
我想說沒事,我沒那麽矯情,然而确實走的有些累,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偷偷抿了抿嘴笑起來。
漸漸的已經能看見趙王宮了,路上已經沒有小攤小販,只有一些十分古雅的客舍或者酒肆還開着,只是這些店門前行人便少了很多。
路兩旁有桂樹,桂樹上挂着燈籠,照亮回家的路,我知道一直沿着這條路走不一會就要到王宮了。張良抱着我,一路無言,如此靜默的走到宮門口,夏福他們果然等在那裏。
張良把我放在夏福懷中,交代說:“帶你們公主回去吧。”
我從夏福懷裏掙紮着爬下來,站在張良面前,仰頭看着他:“今天能出來游玩一番,多謝你了,改日……”
“我明日就要走了。”張良笑看着我:“明日回韓國複命,等諸事交妥,我便要去稷下學宮繼續求學了。”
我一愣,然後笑道:“不便相送,你一路順風,待我進了稷下學宮,再一起喝酒。”
“好。”他點頭,然後讓夏福帶我回去。
被簇擁着進了宮,期間幾次回頭,他依然伫立在那裏,帶着淡淡微笑的看着我,直到宮門關上,我再也看不見他。
嘆了口氣,回到殿中,母親還沒有入睡,正和歡娘為我縫制一件襖子。見我回頭,兩人喜笑顏開,歡娘替我脫了鞋襪換了裙子把我放在榻上,笑問:“公主今兒玩得可好?”
“很好,今日很開心。”我笑嘻嘻的湊到母親面前:“平日我的衣裳夠多了,母親怎麽還在做衣服?”
“今日宮中家宴,你父王說三月便送你去齊國求學。”母親把我摟在懷裏,語氣裏不無傷感:“母親旁的也做不了,只好為自己的孩兒多做些衣裳,怕你被凍着。”
這是一個母親發自內心的關切,我滿心酸澀,忙拿好話安慰她:“母親不必傷心,向來只有公子才能送出去求學,父王願意讓我去,不正是跟咱們宮裏人說把我充作兒子教養嗎?孩兒學好了本事,日後才能為自己做主,才能讓母親站的更穩。”
“可你終究是個女兒家……”母親欲言又止,眼中含了淚。她原本有千言萬語,只因父王已經下了令,她于是再無意見。而我心內的想法,她也未必懂,我無奈的嘆了口氣,沒再說這些。
勸着母親和歡娘去睡了,我翻來覆去直到半夜,心頭莫名惆悵。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經到了三月初八,一切都已經打點好,因為只是去考試,所以并未帶許多東西。父王跟我說只遣了一小隊士兵和八個宦官,然後我見到他所說的一小隊士兵有些目瞪口呆,原來有兩百多人護送我。
八個宦官裏面自然也有夏福,母親又派了一個成年的宮女跟着我,以便照顧我的起居。
三月初八是個好日子,早上起來時,只見天地間光芒萬丈,是個好天氣。我穿起男孩的衣服,頭上也梳了男孩的發飾,趙嘉看到直笑說自己多了一個弟弟。
父王說:“寡人已派了書給齊國國君,你此次出門寡人只說你是我趙國的六公子,到了齊國臨淄,會有他們的使臣接待你,切記注意言行舉止,你代表的是趙國。”
難得見到他如此嚴肅,我點點頭,鄭重其事:“兒臣記住了。”
站在旁邊的王後也像模像樣的叮囑了我幾句,然後就要出發了,母親不能再送,只是扶着歡娘淚眼婆娑的看着我。
嘆了口氣,跪下重重磕了個頭:“兒臣此次定不負父王希望。”
馬車從趙王宮出發,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門。外面有許多百姓在張望,我有些莫名其妙,放下簾子問正在倒茶的夏福:“外面怎麽這麽多人?”
“外面都說大王五歲的公子要出門讀書,百姓們紛紛來看公主您。”夏福抿嘴笑了笑,他跟着我許久,已沒有當初的戰戰兢兢,本來生的就眉清目秀的,一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十分喜慶。
我正兒八經敲他腦袋:“以後要叫我公子!說了多少遍了!”
“是是,公主……公子!”夏福憨憨一笑,把櫃子裏我提前找好的書簡擺出來。想要被稷下學宮錄取,想法得有,文采得有,更重要的是能理解學宮祭酒浮丘伯的想法。
浮丘伯是荀子的弟子,肯定也尊崇儒學,只要找明白重心,再來幾句彩虹屁……我越想越美,忍不住笑出聲。
夏福被我這笑容吓住了,一動不敢動。我敲了他一下:“還不快把筆墨拿出來!”
近來認了一些字,可惜這些古代文字被我寫出來實在是醜得像蟲子爬一樣。幸而有夏福在,某一天偶然,我才知道夏福的爹以前是個文人,若不是家中遭難,也許他現在會在某個小村莊當着夫子帶一群孩子讀書。
于是,夏福理所當然的成了我面前掌墨小童。
稷下學宮的考試,得先由考生寫了文章投進去,倘若文章過了,就可以開始面試了。我心想,這跟在現代找工作的模式簡直是一樣。
我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把儒家要義提煉得簡短精要,想到哪裏就念出來讓夏福記下來。馬車不停在颠簸,簾子被人掀起來——是母親派來的那個宮女,名字叫時茂,今年十八歲。
“怎麽?”我思路陡然被打亂,有些不耐煩。時茂面上有些慌亂,忙說:“前面有驿館,公主……公子是否要在這裏吃晚飯?”
我點點頭,想着确實已經趕了一天的路了,這百來號人也需要休息了。我的身份是不能進這些普通的驿館的,主要是讓這些兩百個護送我的士兵吃飯休息。我擁有兩輛大馬車,一輛拉着平日洗漱用品和一些金銀珠寶,一輛讓我休息寫字,茶水糕點一應都有。
我吃着糕點,喝着時茂煮的茶,一邊看着正在寫字的夏福,突然覺得:幸好穿越到了一個公主身上,要是穿到平民身上,我哪能過得這麽舒坦。
趕路十五天,我們終于進了齊國邊境,這一路上,我讓夏福執筆記下我說的一番鬼話,不在乎是儒家思想多麽經典,當今社會多麽動蕩,再加一點現代人的思想……可謂一鍋大雜飯。
如此雲雲一些鬼話,我檢查好幾遍,覺得看上去沒有那麽傻逼了,然後起了個名叫《與浮公書》,包好後命信使提前送去稷下學宮,我們則慢悠悠的往臨淄城去。
齊國臨海,天氣十分暖和,所以路上遇到的行人皮膚普遍比較偏黑。我心想也許我需要一只防曬霜,可惜這年頭沒有淘寶。
正想着,車停了。夏福掀開簾子出去了好一會,然後回來說:“齊王派了田假大人前來迎接。”
我愣了一下:“田假是誰?齊王的兒子嗎?”
“不是,田假是齊王的弟弟,齊國的司空。”夏福說。
那也是皇室成員了,我扶了扶發冠,緩緩下了車。只見那田假站在不遠處,笑看着我,他皮膚黢黑,眼睛如綠豆,一笑起來如同一只鼹鼠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