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 49、看着你走
49、看着你走
大理寺是外來訪客最多的朝廷機構, 其北邊的巷子裏開滿了迎客的茶樓。
陳逢年說:“茶樓暖和些,去茶樓坐吧。”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着,聽不出過分的情緒來。
阿枳點點頭, “你帶路吧。”
陳逢年并不熟悉這附近的茶館,他站在林立的茶樓招牌底下, 看得他眼花缭亂。
阿枳果斷地走向離他們最近的一家:“就這裏了。”
賣茶女扭着腰肢上前來招待他們:“官爺要雅座麽?”
陳逢年想雅座裏暖和一些, 正要點頭, 阿枳說:“不必了。”
賣茶女笑道:“姑娘, 窗邊很冷的,瞧你不像本地人, 帶會兒刮風, 坐窗邊肯定受不了。”
阿枳漠然道:“我喝普洱。”
在她身後的陳逢年不禁揚起唇角,她依然我行我素, 不顧別人的看法。
賣茶女推銷失敗, 尴尬地轉身去備茶, 阿枳走到窗邊的位置, 她輕輕撩起衣裙,屈膝正坐,烏發垂在身側, 仿佛一張靜好的仕女圖。
陳逢年坐卧在她對面, 他的目光漸漸變得耐人尋味。
阿枳說:“我還欠你八十三文錢。”
這借口之爛,是她自己聽了都想笑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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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腰間摘下錢袋,遞過去。
陳逢年收了錢袋,直接塞懷裏。
阿枳揚眉:“你不清點一下麽?”
陳逢年說:“你要見我, 直接來找我就成。何必拿餘有為當幌子?”
阿枳微微歪頭:“見到我, 你不驚喜麽?”
她太過平靜, 陳逢年無從得知她的真實想法。他只能埋頭低笑道:“嗯, 驚喜。”
阿枳抿了抿唇,問:“你平時住衙門裏麽?”
“住這兒不方便,我不住這裏。”
“有什麽不方便?”
他私下既要調查徐白山,還要為徐白山調查別人,住在大理寺的确不便。可這些都是見不得光的事,他難以啓齒。
“你何時來太安城?”
典型的“陳逢年式”轉移話題。
阿枳說:“初三那天。”
她坦蕩依舊。
“我家中出了些事,便來找馮華郡主,借住在她那裏。”
他關切地問:“出了什麽事?嚴不嚴重?”
阿枳搖頭:“不嚴重。你呢?一切可還順利?”
她能看出來,他并不順利。自從她第一眼看到陳逢年,他就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現在的他,比過去更壓抑了。
“順利。大理寺沒有普通衙門那麽辛苦,不必全天待命,每月都有休假。”
人有三六九等,服飾也分三六九等,其中獄吏的吏服最為簡陋,沒有任何裝飾,一身烏青色。也因沒有那些複雜的裝飾,卻更加突顯他的肩膀寬闊。
茶女端來茶具,茶未煮沸,阿枳便道:“我要回去了。”
陳逢年覺察到她不僅僅是來還那八十三文的,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還有許多話想跟她說,所以便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之間不止于此。
他說:“喝完茶,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回獄裏麽?”
“我去請假。”
她擔憂地問:“你也沒來多久,請假是不是不太好?”
“不會。”陳逢年篤定道,他話鋒忽然一轉:“你是不是不想我送你回去?”
阿枳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問,她輕搖頭說:“不是。”
不是,那就是想讓他送她回去了。
起初,陳逢年以為是許久不見,她開始拘束了。
他請完假,提出租輛馬車送她回去,阿枳搖頭拒絕,他有些犯難,阿枳說:“步行吧。”
她和馮華住北望山,離大理寺距離不能說遠,但步行的話,現在出發,怎麽也得天黑才能到。
山路積雪,夜裏肯定會更難走。
陳逢年還在想怎麽說服阿枳坐馬車回去,她已經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了。也許是知道她自我的性格,也許是他也想多陪她一段,陳逢年答應了她。
這一路,阿枳一言不發。
陳逢年默默脫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她也只是不鹹不淡說了句:“多謝。”
她按着自己的步調緩緩走着,哪怕天開始變暗、變冷,也不見她着急。陳逢年牽着馬跟在後面,亦步亦趨,雪地裏留下她嬌小的腳印,他踩上去,她的腳印就被他的覆蓋掉了。
他以此為樂,自我消遣。
到了山下,天色已黑,山路更不好走。
陳逢年這才說:“我騎馬送你上山。”
這次她沒拒絕:“好。”
陳逢年先上了馬,他雙腿夾住馬腹,俯身朝阿枳伸出手,“上來。”
阿枳擡頭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借着他的力向馬背上攀爬,陳逢年另一手穿至她腋下,将她向上一提,直接放到了馬背上。
阿枳愠怒道:“你...”
他淡淡說:“坐穩了。”
馬蹄在雪地裏一踩一個坑,搖搖晃晃地上山,随着馬背上的颠簸,阿枳的後背時不時貼上陳逢年堅硬的胸膛。
山間一片冷寂的黑暗,突然亮起一簇小小的火光。
陳逢年點燃火折子,他捏着火折子的手繞到阿枳身前,照亮她的視線。
那一簇火苗在風中晃動,格外脆弱。阿枳擔心它被風吹滅,陳逢年另一只手也繞到她身前,他掌心微曲,護住那一簇火苗。
阿枳被他的雙臂圈住,在她身前,是躍動的火焰,而身後,是陳逢年溫厚的懷抱。
他們的視線雖不在彼此身上,卻交錯在他掌心的火苗之上。山中寒夜幽冷,陳逢年與陳阿枳,誰也不真正覺得冷。
阿枳記得,自己離開時,錯過了中秋,這次回來又錯開了新年,他們錯過了所有的,也是僅有的團圓之日。
可那又怎樣呢。
他們此刻在一起。
就算錯過那些應有的團圓,又能怎樣。
山林盡頭火光連天,那裏就是馮華的“匪窩”了。
阿枳解釋說:“郡主正在籌備建道觀,以後就不是這樣子了。”
陳逢年感嘆:“扮成土匪...她也是厲害。”
“好了。”阿枳說,“前面一路都有人看守着,我自己回去就行。郡主當初與你割袍斷義,她見到你,又該發火了。”
陳逢年很想帶她回去,回金寧去,回牧雲夾道去。
可他無法說出口,現在她跟他回去,還是一無所有。
陳逢年甩滅火折子,扶着阿枳下了馬,又牽着馬陪她走到有人看守的地方。
阿枳揚起下巴朝前面望去:“就到這裏吧。”
陳逢年停下腳步,“我在這裏看着你走。”
阿枳忽然轉身,她命令似地說:“你先走。”
面對她強硬的口吻,陳逢年無動于衷。阿枳這才想到他的偏執,她無奈嘆了口氣,在寒夜裏呵出濃濃白霧。
她伸出雙手,輕輕抱了他一下。
這個擁抱實在太輕,輕得像不存在過一樣。
可它又似雷霆一般,擊碎了這個男人的一身傲骨。
他在她面前,什麽都沒有。
阿枳剛一轉身,陳逢年動作迅速地緊抓住她的手腕,“阿枳,這半年我一直在等你的信。”
阿枳回頭,挑了下眉,居高臨下看着他:“是麽,陳大哥?”
陳逢年琢磨着她的語氣和聲音怎麽這麽耳熟,他覺得奇怪,卻沒想更多。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懇切:“我一直住在驿館,你若還想見我,派人去驿館稍信給我,我來找你。”
阿枳從陳逢年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我真的該回去了。”
她轉身走向棧道,沒有正式道別。陳逢年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她剛剛那句“陳大哥”,與孫玉叫他時的口吻如出一轍!
他猜到八成是自己那天和孫玉在一起,被她看見了。也不知道她是真能忍,還是她根本不在乎這些。
陳逢年覺得兩者都有之。
不過,他沒有為此事擔憂。他想起剛剛那個擁抱,他的內心再度充滿了力量。
阿枳剛進了院子裏,就聽到馮華震怒的聲音。
“老子草你娘的臭逼膽道士,你他娘的膽子喂狗了,我從路邊抓個蟋蟀膽子都比你大,我草你娘的狗逼膽子。”
阿枳原先有些困了,馮華這一連串粗口令她精神振作,她推門進去,正好碰到羅泉的反駁:“你光會指使別人,自己去看看,幾百個和尚對我一個人,你對着那麽多光頭能提起膽量嗎?”
“幾百個光頭就把你吓痿了,就這點膽還敢跟老娘還嘴?信不信我讓我部下一人朝你砍一刀?”
馮華氣的脖子都紅了,羅泉見她過來,躲在她後面,說道:“她有毛病吧。”
阿枳又好氣又好笑,她問馮華:“發生了什麽?”
馮華把今日白天發生的事說給阿枳。
近日他們籌備開設道觀,但他們的位置在山裏,有些偏僻,怕沒人來,于是想在山下立一塊迎客碑。幾人都看重了山道前的一個位置,羅泉算過風水,那地方風水也确實好,但奈何現在有塊大石頭攔在那裏,打聽過後,得知那塊石頭是旁邊永平寺的。
因為道觀是要以羅泉的名義開辦的,所以今天由羅泉出面去商談,看能不能把石頭挪開。
永平寺的答複是不能。
馮華覺得可氣,一來,羅泉根本沒有好好争取,二來,她在金寧做慣了霸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想到現在要挪一塊石頭,還得看人臉色。
于是最後羅泉就成了出氣筒。
阿枳給馮華遞了一杯茶:“現在無人信佛,這間寺廟還能在上京屹立不倒,一定不是普通寺廟,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
有阿枳在,馮華安心多了。
但事實證明,阿枳也不是萬能的。
馮華早晨吃早飯時,突然想起當初金寧鳴沙寺替她父親守陵的小和尚觀辰正是前往永平寺!
于是她們計劃從小和尚那裏入手。到了寺外,馮華找人叫來觀辰。
馮華看到小光頭一路小跑而來,假裝溫柔道:“小師傅長這麽高了啊。”
觀辰雙手合十:“馮施主,虛假誇大屬于口業,請您收回剛剛的話。”
阿枳掩唇微笑,馮華暗自呸了一下,直說道:“我們要用山門腳下的那塊地,你們寺的石頭霸占着整個山門,你能跟你們寺的師父們說說,挪開那塊石頭麽?”
觀辰道:“阿彌陀佛,施主,那不是普通的石頭,是往生咒。此山曾遇山洪,幾百村民死于洪災,陰魂在此聚集,當年無念大師雲游四方,機緣巧合遇到這塊石頭,費勁千辛萬苦才将其搬運至此,用來鎮壓游魂。”
馮華聽完,不屑地問阿枳:“你信麽?”
阿枳輕輕搖頭:“不信。”
馮華說:“那看在咱們是熟人的份上,讓你們大師來見我,我親自跟他說。”
小光頭雖然是個成熟的和尚,但心智還是個小孩,馮華用人情綁架他,他不懂得怎麽拒絕,于是便去大師那裏傳話了。
過了會兒,他跑出來,“施主,你們還是走吧,大師說...那塊石頭就長那兒了,搬走石頭,沒有能鎮壓陰魂的東西,那些陰魂就要出來作惡了。”
阿枳和馮華都将信将疑,于是又跑回去,拉上羅泉一起去觀察那塊石頭。
石頭足有兩米高,羅泉仰着脖子看了半天,屁都沒看出來一個。
“這就是個普通的石頭,這兒也沒陰魂。”
阿枳猜測:“也許是寺廟也知道這裏是風水好地,所以不願讓出這裏。”
馮華撸起袖子,握緊劍柄,“草他娘的出家人拿嘴當□□兒,敢騙老娘。”
後來,羅泉和阿枳合力拉住了馮華。不是他們贊同寺廟的行為,他們都見過那裏的和尚,他們雖說是和尚,但體格并不弱,馮華去幹架,鐵定輸。
下午阿枳帶馮華去逛街,轉移開馮華的注意力。馮華買了件貂絨大氅,買了把劍,她們在茶樓休息時,馮華問阿枳:“你要來逛街,怎麽什麽都不買。”
阿枳說:“這裏沒有我想要的。”
她的眼裏始終帶着目空一切的淡薄,馮華雙手捧着茶杯取暖,一邊問:“阿枳,我一直很好奇,你讀書多,見識廣,你...你覺得陳逢年哪兒好了?”
馮華沒有母親,念書不好,她內心有自卑之處,在她看來,自己當初喜歡陳逢年,沒什麽不可。
但阿枳是內心充盈的人,起初她還喜歡陳逢年的時候,她覺得陳逢年對阿枳好,阿枳就理所當然的該喜歡陳逢年。
可後來,她越來越了解阿枳,也越來越看不透陳逢年。
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個體,一個,是極度的坦蕩,令一個,是極度的不坦誠。
現在的馮華已經知道,原來,僅僅是因為對方對自己好,就喜歡上對方,這種喜歡是非常短暫的。人與人之間感情的長久,是無法靠簡單的喜歡來維系的。
阿枳托着腮,望着茶樓下往來的熱鬧人群,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世間人實在太多了。
如果,陳逢年不是高祖。
那麽她跨越兩百年的真真假假,人生海海,遇到他,是為什麽呢。
作者有話說:
今天不休息明天休息
本來以為文章底下顯示的花是能送的,想呼籲大家多給我送花,後來發現是作者考勤。。。
解釋一下,中間有個沒明寫的地方,是阿枳去驿站找陳逢年,撞見陳逢年和孫玉在一起。因為只想寫他們兩個,沒閑工夫寫狗血,就沒寫那段,大家可以自己腦補,反正阿枳對此毫不c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