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26、甜蜜如斯
26、甜蜜如斯
羅泉被陳逢年要求去馬車外面, 不服氣道:“憑什麽?這是郡府的馬車,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你別瞪眼看我...我暈...”
暈倒了。
阿枳見羅泉又被陳逢年吓暈了,大笑出聲來。
這是陳逢年第一次見她笑得如此開懷。
她以前, 也曾這樣大笑過麽
阿枳眼睛細長,開懷大笑時, 眼睛就彎成了兩道月牙, 光彩流動。
陳逢年原有許多話想要說, 可她一笑, 他就全忘了。
“你要說什麽?”
他也兀自笑了,“沒什麽。”
阿枳不知自己在笑什麽, 她的笑戛然而止, 羅泉一暈,氛圍變得有些尴尬。
她抿了抿唇, 說:“羅道長膽量挺小的啊。”
陳逢年想起今日在扇香樓羅泉對他說的那番關于煞氣的話, 他的笑忽然有幾分苦。
“是啊, 挺膽小, 但道行也挺高的。”
阿枳不明其意地附和:“是啊...他不說,真看不出來他三十歲了...”
陳逢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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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金寧城的街道揚塵而去,今日是個萬裏晴空。
為了方便第二天的行動, 三人住在陳家。陳逢年買了雞鴨魚, 阿枳笑道:“這麽隆重?”
陳逢年說:“硬仗之前要吃飽肚子。”
他拎着雞鴨魚的籃子進了夥房,換了身灰色的衣服,撸起袖子,在夥房幹練地搗鼓着。夕陽西下, 阿枳站在滿天雲霞底下。
炊煙滾滾升起, 陳逢年在夥房裏左右流連, 一切一切, 美得像一幅畫。
夕陽、雲霞、竹屋、炊煙。
還有他的身影。
阿枳仿佛向觀賞一幅畫入了迷,渾然不知自己也成了畫中人。
她甚至生出這樣的遐想:如果未來的事不要發生,陳逢年永遠留在這裏,當個夥夫就挺好。
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他可以當夥夫,可她會願意留在這個陌生的金寧城麽?她對自己有足夠的了解,她不願意。
阿枳走到廚房窗外,隔窗問道:“要不要我幫你?”
陳逢年想到上次讓她幫忙烤魚的事兒,他擡起自己兩只手給她看,笑着說:“不用了,人手夠的。”
鍋裏升起的熱霧隔開他們,霧時散時聚,他們在彼此眼中的存在忽近忽遠。
阿枳說:“那我去看看羅泉醒沒醒...”
羅泉躺在陳逢年父親的舊卧裏,阿枳第一次進這間屋子,屋裏堆滿了書,書上全是塵埃,看來很久沒人動過這些書了...她随手翻了幾本,都是些經書和注解。
羅泉沒醒,飯也沒好,她在院裏轉來轉去,試圖将這裏和二百年後的金寧皇宮作對比。二百年後的大梁皇宮是在陳宅舊址上推平擴建的,只要以陳宅為圓心,向西,也就是太陽落下的地方走五裏地,就能找到她過去居住的地方。
她正打算去找找,陳逢年的聲音傳來:“菜燒好了,給羅道長端過去吧,他看到我又該暈了。”
阿枳端着兩菜一湯放在羅泉門口,敲了下門:“飯在此處,道長慢用。”
屋裏悶熱,羅泉睡了一身汗,他也想去院子裏邊吹風邊用膳的,但看到院中陳逢年與阿枳相對而坐的身影,日暮時分,天光黯淡,他們的身影也黯淡了,羅泉有自知之明地将盤子端到了屋裏。
羅泉一看,飯菜還挺豐富的,沒想到這陳逢年除了殺人,确實有點本事啊...他念頭一轉,以前金寧饑荒,人吃人的事常有,陳逢年該不會煮過...羅泉怕未吃先吐,不敢再想了,他立馬抓起雞腿塞進嘴裏。
雞腿入嘴的一瞬,羅泉忽然怔住了。
人的一輩子,無非一次次重複踩踏着童年踩過的腳印。
羅泉童年跟着叛軍四處奔走流亡,他接下來的生涯,也在不斷地浪跡天涯。
可他走破了無數雙鞋,翻了無數座山,都沒能找到這樣味道的雞腿。
除了那個人,沒有人會在燒雞上抹蜜。
那個人說,打仗就是吃苦,但你們走了八輩子大運了,跟了我,頓頓有甜頭吃。
哪怕那甜,只是每次燒雞之前塗抹的一層厚厚的蜂蜜。
其它營裏的人都說,趙将軍是小孩兒口味,你們整個營都跟他一樣,全是小孩兒口味。
行軍打仗,真的太辛苦了,可羅泉的記憶卻不是苦的。
他記得他們每轉移一個陣地,那個人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穩定軍心,而是帶着他裝作乞丐弟兄倆兒去蜂農家裏讨蜂蜜吃。通常蜂農看到他們一大一小兩個孩子,都會可憐他們,給他們一碗蜜。
但那是個非常貪婪的人,他不滿足蜂農施舍的蜂蜜,半夜帶着他去捅馬蜂窩偷蜜蜂。
為什麽會帶着他一個五歲的孩子去呢?
因為其它年長的士兵都丢不起這人!将軍犯錯,手下的士兵去撈人,這像什麽話!所以每次他都拎着羅泉去,若他被抓住了,就讓五歲的羅泉賣慘求情。
他的身手很好,除了有一次捅了馬蜂窩被叮腫了臉,上戰場被對手嘲笑了一通,再沒有失手過。
他是個小氣的人,羅泉冒着生命危險跟他去偷蜂蜜,每次,他只讓羅泉剜一小拇指,美其名曰,你有你爹,命太好了,不需要吃太多甜的。
後來羅泉父親犧牲了,他傾囊相助,請羅泉去酒樓吃燒雞,還叮囑燒雞上要抹蜜,因為小孩愛吃甜。
長大後的羅泉偶爾想起他,才明白,分明是他自己更喜歡吃甜的。
再後來,他帶着許多人被困在北望山,大戰前夕,他帶着他逃出圍困,将他塞進商隊裏,分別之際,他拿出匕首,朝他眉心一剜,剜去臉上的刺字。
羅泉當時一個小孩,疼得嗷嗷大哭,他沒辦法,從兜裏掏出一塊糖,丢進羅泉嘴裏:“這是我最後的身家了,你嚼慢點,別囫囵就咽下去了。”
因為吃了那麽多的甜,羅泉從不覺得自己苦過。
兩行淚奪眶而出,羅泉就着鼻涕淚水,拼命嚼着手上的雞腿。
這雞腿,太苦了。
是夜,阿枳吩咐陳逢年,明日她在出城的地方等他。她心思細膩,将陳逢年在送女童去鄰縣路上可能會遇到的情況都列舉出來了。
陳逢年抱臂靠在牆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影子的邊緣有些模糊了。陳逢年低頭,淡笑着注視阿枳,他的笑容迷離。
阿枳看到他流氓一般的笑,于是停下思考,她嚴肅地問:“你有沒有在認真聽?”
“有啊。”
阿枳覺得他在敷衍,便問:“我倒數第二句說了什麽?”
“...忘了。”
“行了。陳典獄做了八年捕快,押囚犯的經驗比我豐富,我不班門弄斧了。明夜我在北城樓下等你,看你順利出城了,我就回家。”
陳逢年沒想到她突然提要離開的事,他愣了下,立馬站直,“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阿枳默默搖頭。
陳逢年:“你等我這趟回來,我也沒別的事,送你回去。”
阿枳仰頭看着他:“我在這裏呆了夠久了,這樁事結束,也算有始有終。我曾說過,你以後有好福氣的,這是真的。”
這太突然了,陳逢年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克制着自己的聲音:“你能不能就等我兩天?就兩天...”
阿枳看着他的目光變得焦慮,她不是不曾心軟。
可是,她找不到一個留在這裏的理由。每一次,只要看到陳逢年的眼睛,她就要被強烈的情感沖垮了,她天然地排斥這種牽絆,它令她無助,令她患得患失。這失控之感,令她變得脆弱。
“你不要乞求我,沒用的。”
陳逢年緘默不語,他的內心錯愕慌亂,在此時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無法組織,更別說條理清晰地留住她。
在他的餘光裏,是破敗簡陋的房屋,是斑駁的牆壁,是她幹淨的軟緞鞋面上,刺目的泥點。
“阿枳...”他低垂雙目,不去看她那雙坦蕩通透的眼睛,“如果你非要走的話,能不能告訴我你家在何處,我去找你。”
阿枳認真說:“二百年後,金寧城大梁皇宮。”
她全然不似說笑,可陳逢年是個十分固執的人,他容易陷入自己的思維困境裏,作繭自縛,他仍然覺得,阿枳只是不想他去找她。
“如果我以後去做官...穿官服,有權勢了,你能不能給我個機會?”
阿枳有些琢磨不透這男人了,這和做官有什麽關系呢?如果事情有這麽簡單,反倒好了。
她決絕地轉過身,背對陳逢年,擡頭看着對面翻出牆頭的樹枝,喃喃道:“我從沒有騙過你,你可曾向我坦誠過?”
陳逢年扣住她的手腕:“我不能...阿枳,我...”
他想給她一個痛快的答案——他是清白之人,從未害過任何人。
可他不能,因為他不是清白之人,他無法給她富貴榮華,也無法對她坦誠。他只是将她當做了救命稻草,草率地緊抓着她不放手。
阿枳看着樹枝在風中輕輕晃動,她的內心也不平靜。其實,還有一些遺憾,她很難得想對一個人好,而且明知道什麽結果都不會有。
可她越深地認識他,越發現他是一個無底洞,可她并不是義無反顧之人。
況且,只是心動而已。
阿枳走到門邊,她的手扶在門框上,猶豫了一下,轉身道:“明夜城樓之下,最後一次機會,沒有餘地。”
她推開門進了屋,将門反鎖。
直到阿枳屋裏的燭火亮起又熄滅,陳逢年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哪有女人會願意為了一個無法坦誠的男人住進這破敗的老房子裏,過着籍籍無名的日子?如今尚有情意能夠支撐,可以後呢
他無力地向後靠去,後腦勺狠狠砸在牆上。巨大的虛無感将他吞噬,他狠狠地又砸了一記,這一記将他砸清醒了,他深吸一口涼氣,準備回屋時,看到羅泉直愣愣地站在院中。
羅泉很單薄,又高又瘦,一席白色道服,活像個鬼。陳逢年怕他暈過去,特地繞開他走。
其實黑燈瞎火,他身上那團烏漆嘛黑的煞氣跟黑夜相融,壓根看不見,羅泉是不會暈倒的。
“陳官爺,我有句話想問你。”
陳逢年說:“我已經被革職了,道長無需如此叫我。”
“我不管你是誰。”羅泉的聲音顫抖,“你可認識,梁王義子,世子李宴的義弟,趙封狼趙将軍?”
陳逢年面無波瀾,冷聲問道:“他是何人?”
“今日你做荷葉雞,上面裹了一層蜜,那是趙将軍最喜歡的食物...你若認得他,若他還活着,你告訴我好不好?”
陳逢年笑了,“我一個鄉野秀才的兒子,上哪兒去認識什麽将軍、梁王的?天下這麽多張口,總會有人口味相同。”
羅泉陡然提高聲音:“那你身上的煞氣怎麽解釋?一個秀才的兒子,怎麽會背負那麽多冤魂!如果不是打仗,哪裏會死那麽多人?!”
陳逢年怕他吵醒阿枳,扣着羅泉的肩膀,把他拎到院子外面。
阿枳剛剛跟他說了那一番話,他本來就在氣頭上,羅泉徹底把他的怨氣給激出來了,他把羅泉摔到牆上,揪住他的領子将他提起來,陰狠道:“你怎麽不說是那些冤魂非得跟着我”
月下,他雙目通紅。
羅泉又覺得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趙将軍對他是那麽溫柔,陳逢年卻像個要吃人的惡鬼一般對待他,他們怎麽會有關系呢。
而且,趙将軍是那麽活潑開朗的一個人。
羅泉怕陳逢年真要傷害自己,服軟道:“你你放我下下下來,我就是今天吃到你做的雞腿,聯想到趙将軍了。”
陳逢年聽着道士顫抖的聲音,他意識到自己失控了。他松開手,羅泉從他手中落下。
他背過身說道:“或許我是你說的,那個什麽趙将軍,什麽遺腹子的。”
“胡說八道!”羅泉又情緒激動了起來,“趙将軍犧牲那年,只有十五歲,哪來的遺腹子。”
“十五歲,夠當爹了,興許呢?人生不就是巧合麽。”
陳逢年的聲音很平淡,并沒有任何調侃或者不敬的意思,但在羅泉聽起來就是一種侮辱,他不知何來勇氣,跑到陳逢年面前,揪住陳逢年的領:“不準你對他不敬!”
他狠狠砸了陳逢年一記拳頭。
道士鉚足勁,還是有些厲害的。陳逢年吐了口血沫,聲音愈發冷:“松手。”
羅泉知道陳逢年一拳頭砸過來的後果,認慫地松了手。
他無助道:“剛才是我不對,我不該動手...你若趙将軍的音信,他過去部下的也好,梁王的也好,李晏的也好,能不能,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命是他救的,若他真有其它親人,我...我一定照顧好他們,我求你了!”
“沒有。”
陳逢年素來話少,能少說一個字,絕不多說半個字。
他摸着被羅泉揍了的那半邊臉,走入陳宅。
羅泉怔在原地,還在思考陳逢年的話。
他是沒有趙封狼的消息,還是另一種可能...他知道趙封狼身在何處,卻有意隐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