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有失有得
19、有失有得
馮華外出的幾日,将街上的幾個商鋪和郡府都交給了阿枳。
這幾件商鋪是阿枳的主意,她想着自己是照二百年後依樣畫瓢的,怎麽都錯不了,今日一看賬,盈利不少。阿枳感嘆:“這麽容易啊。”
布莊老板說:“金寧有錢人多,以前想買好的绫羅綢緞沒門路,咱們店剛好給提供了渠道。”
阿枳指尖翻着賬本,她看賬目時很認真,眉頭微鎖,“怎麽都是道觀?”
“道士有錢啊,城西的逍遙散人王大仙,做一場法就能買下咱們整個店了。”
阿枳道:“那再提提價。”
從鋪子裏出來,她去街上逛了逛。以前她很少有機會出宮,對金寧城的印象只有個紙醉金迷的模糊輪廓。
二百年前,如今這個金寧城,十分質樸,街上時常有牛馬走過,阿枳正好被一只公雞擋住了去路。她怕尖嘴家禽,被擋了路,動也不敢動。
好不容易這公雞終于走開了,她步子加快,離開有雞圈的人家。正是這時她察覺到身後有人跟蹤。
她出身在皇宮裏,是皇後的女兒,若沒這點警覺,早下地獄和她素未謀面的阿姐團聚了。
阿枳停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前,假裝看首飾。
攤販說:“姑娘這麽漂亮,就是頭上太素了,買根簪子呗。”
阿枳點點頭,攤販給她推薦了一支鎏金玉蘭,她一手拿着鏡子,用對着鏡子插發釵做掩飾,查看身後的動靜。
果真有一個身影在看到她拿起鏡子的一瞬間就躲到了巷子裏。
阿枳拿下釵子說:“這釵子似乎不大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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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這根。”
熟悉的聲音傳來,一根白珠玉簪被遞到她面前,阿枳順着那只手看過去,陳逢年正目光無聊地掃着架子上的首飾。
阿枳說:“我不是來買東西的。”
他低頭看着她:“上回送你的銀釵不見你帶,金釵你也不喜歡,玉的呢?”
“陳逢年...”
陳逢年說:“你不試的話,就這支了。”
阿枳見識過他的自尊,她覺得男人真奇怪,非要用自以為的好去對待他人。阿枳一邊裝作挑選釵子,一邊壓低聲音說:“昨夜我已經都說清楚了。”
“那就當長輩給晚輩送禮。”
“你...”阿枳擡頭,看到他嘴角一抹淺笑。
她結果陳逢年手上的玉簪,輕掂了一下,有分量,不是劣等玉,更不是假貨。
她把簪子放回架子上,“我也不喜歡玉。”
說完,她從桌面放着一個盒子裏,挑出一根簡譜的青銅釵。
釵身沒有任何花紋點綴,肉眼可見的低廉。
阿枳說:“你非要送的話,就送這根。”
陳逢年輕笑了聲。
陳逢年重新取下剛才那根白玉簪,對攤販說:“這根,多少錢?”
攤販說:“爺您真有眼光,這是西域的好貨啊,我給您打個折扣,一兩銀子。”
陳逢年從腰裏掏出把碎銀子,“稱稱。”
攤販把銀子放在稱上稱了一下:“整一兩!”
阿枳察覺到自己有些氣惱,她克制着情緒,等離開首飾攤子,到了河邊的垂柳下,她對陳逢年說:“我不是顧着你的尊嚴才選銅釵的,我不喜歡這些身外物。”
陳逢年手裏捏着那根白玉釵,他看着阿枳的眉眼,忽然笑了。
他也不懂這些金銀珠寶,也不喜歡玉,只是覺得她很像玉,看着冰冷堅硬,其實溫潤通透。
阿枳碰上這麽一個固執己見的祖宗,實在頭疼的很,以前她三天兩頭地幫陳旌處理是非,也沒覺得這麽難。
陳逢年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擡了擡,将那個白玉簪插到她的發髻上去。
女人的玩意兒不好弄,他一邊找插簪子的地方,一邊低聲說:“待會兒我會假裝輕薄你,你給我一巴掌,然後立馬跑向對面的夾道裏。”
阿枳明白他是要引出跟蹤自己的人,把對方攔在夾道裏。
可她怎麽敢打他?縱使他在史上風評不好,可也是她的祖宗啊...
阿枳說:“不行。”
陳逢年:“做戲而已。”
阿枳說:“我不能打你。”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陳逢年愣了愣,給她插發簪的手一顫,她的幾根頭發被絞斷了,阿枳輕呼了聲“痛”。
她幽怨地看向陳逢年,見他眼神閃着微光。
阿枳什麽話都說不出口,從未有人,用這樣溫柔的目光注視着她。
陳逢年在她發愣的空隙,向她湊近。
他的手捧在她的脖子上,手掌在她脖子上輕慢地摩挲。陳逢年的手掌溫厚,手心有些糙。
他的每一次摩挲,每一次靠近,都無比清晰。
陳逢年看到她目光迷離,彎起嘴角:“動手吧。”
阿枳腦子還算清醒,她沒打陳逢年,而是用力将他推開,然後轉向對面的夾道跑去。
夾道很窄,只容一人通過,兩側高牆蔽日,多少有些幽暗。阿枳不敢往深處跑,一進夾道裏她就放慢了腳步,果然沒多久就聽到了另一人的腳步聲。
阿枳提速,身後跟蹤她之人腳步也快了起來。
她突然停下來,轉身看着跟蹤她的人。
那人見被阿枳發現,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向她刺去,陳逢年從側上方躍下來,将跟蹤之人撲倒在地,他用手肘朝對方肩骨用力一擊,對方手上吃力,匕首落在地上,阿枳忙跑上前撿起匕首。
陳逢年反扣對方雙手,把對方的臉扭過來,看到臉時,他驚訝道:“杜纨?”
杜纨胳膊骨被陳逢年反折,忍痛說道:“陳頭兒,是餘縣令派我來的,他說事成以後要舉我做秀才,我不幫他辦事他就要把我從衙門解雇,咱們都是兄弟,你高擡貴手。”
陳逢年厲聲道:“他舉薦你當秀才,你就敢為他殺人?”
杜纨說:“咱都是給人賣命的,你是我這個處境,也會這麽幹的。”
陳逢年扣着杜纨的手力度絲毫不減,阿枳握着匕首走上前,她在杜纨面前蹲下來,将匕首對準杜纨眉心:“小武一條命,邪祟一條命,我一條命,他一個區區縣令如何擔得起這麽多條人命?他背後之人是誰?”
別說杜纨,就連陳逢年也有些被阿枳給吓到了。
她不像別人發狠時眉目恣睢,她的語氣平和,目光寧靜。
杜纨發抖:“我之接到了縣令的命令,其餘真的一概不知。”
陳逢年完全沒有松開他的意思,他擰着杜纨的手不斷施力,“燒了大牢害死小武的那把火,是誰放的?”
杜纨剛發出一個音節,阿枳将手中匕首往前一松,匕尖嵌近杜纨的眉心,一條血痕蜿蜒而下。杜纨大哭道:“陳頭兒,我對不起小武,你殺了我吧。”
阿枳看向陳逢年,她無法在他的臉上看出任何憤怒來,這是個很能忍的男人,再激烈的情緒他都能藏起來。
“咔”一聲,杜纨的胳膊被擰斷,陳逢年說:“我留你一命給姓餘的通風報信,你告訴他...小武的命,我陳逢年會親手拿回來。”
杜纨哭道:“陳頭兒,你何必呢 !”
阿枳也想知道,他何必呢。
史書上沒有記錄究竟是哪一樁事件導致了陳逢年走向起義的道路,她現在親眼目睹,是強權的不公将他推離了正常的軌跡。
就算她已經知道了結果,還是想問他,何必呢?
天子草民,神佛鬼怪,誰不是在天道之下茍且。
陳逢年道:“因為我陳逢年是個活人。”
他丢開杜纨,向夾道出口的光亮處走去,阿枳道:“陳逢年,等我。”
她跟上去,二人沒走幾步,聽到倒地的聲音。兩人回頭,夾道之中,杜纨已經倒在血泊裏了。
他用匕首自盡了。
阿枳餘光看到陳逢年的身子恍了一下。她看着不遠處杜纨的屍體,畢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心裏産生了幾分惋惜之情。
但不消片刻,她就不再惋惜了。
這人是要來殺她的,她是活夠了麽?居然替他惋惜。
阿枳走到屍體旁,将他的雙眼阖上。陳逢年見她的手在杜纨腰間摸來摸去,他困惑了片刻,只見阿枳摸出十枚銅板來。
她将銅板放在手心上,讓陳逢年看到:“陳逢年,他比你有錢。”
陳逢年:“...人都死了,你...”
阿枳:“他有家人或是相好的麽?”
陳逢年搖了搖頭,“他有個表妹,半年前嫁人了。”
阿枳道:“那這十枚銅板就當給我的賠償費。”
陳逢年嘴角抽搐:“你不是公主麽,何必貪圖這些。”
這女人的腦回路真是讓人無從捉摸,他送她貴重的簪子她不要,卻要從死人身上搶銅板。
阿枳合住手心,将那些銅板攥在手裏:“賤民的命是命,公主的命也是命。我不圖這十枚銅板,不代表我要對害我之人寬容大度。”
她走到陳逢年身邊,拉住他的腰帶,陳逢年後退了一步,阿枳将手裏的銅板塞進他的暗兜裏,“我之前欠你的,先還這些。還差...”
阿枳在心裏盤算着,陳逢年說:“八十三文。”
二人拖着杜纨的屍體去亂葬崗火化了,陳逢年給他買了沓紙錢,送他最後一程。
陳逢年站在一片焦土之上,他的身前是熊熊烈火。
阿枳問道:“杜纨一死,金寧縣令饒不了你我,陳逢年,你打算怎麽辦?”
陳逢年沉思片刻,說:“先發制人。”
阿枳暗自折服于祖宗的惜字如金。
“如何?”
陳逢年道:“扇香樓花魁堪堪與與餘縣令有私交,餘縣令常借她行賄賂之事,下月初二,餘縣令要宴請一位貴客,讓堪堪挑幾個稚嫩的女孩兒一起出席,我也不知此事是否與邪祟案有關,但若能将他們的私下裏的勾當暴露,一來能解救扇香樓裏的女童,二來足矣讓餘縣令被定以行賄之罪。”
阿枳并未回答,她靜靜看着他,陳逢年以為是自己的計劃有所不妥,他被阿枳看得有些想要躲閃的意思,于是揚起一串紙錢,那些紙錢被風送入火中,迅速化成灰,向更遙遠的地方飄去。
陳逢年背對着阿枳聞到:“你可有見解?”
風轉了個向,煙灰都朝他們的方向襲來,阿枳咳了兩聲,換了個位置,問:“那位花魁堪堪姓什麽?”
陳逢年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姓柳。”
阿枳淡笑了笑:“原來她有姓氏,那你為何直呼人家小字?”
陳逢年怔了怔,近日小武杜纨接連被害,他本來心情沉重,被她這麽一問,難得笑了一聲:“你要我怎麽稱呼她。”
阿枳道:“郡主對你一片赤城丹心,你莫辜負。”
陳逢年看向她的目光突然深邃起來。陳逢年不是擁有绮麗容貌的男子,他沒有一雙張揚上挑的雙眼,他的眼尾低垂,眼色晦暗。
他不難看,看久了,還有幾分好看,尤其他的眼睛,深深地望向她的時候,如同神秘的深淵令人想要親自探索其中。
她道:“你看我做什麽?”
她白玉似的臉頰,被煙火熏黑了。
陳逢年在金寧城呆了二十餘年,第一眼看到阿枳,就知道她不屬于這個地方。她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與質樸的金寧城格格不入,即使此時,在這煙熏火燎的黃土地上,她的樣子甚至有些狼狽,仍令人覺得她距離此處好遠。
陳逢年将帕子遞給她:“臉髒了。”
阿枳呆了呆,接過帕子,在臉上擦出一層黑。
她抿唇道:“陳逢年,不許戲弄我。”
陳逢年雙手背在身後,轉身離開,他眼皮一擡,“你這麽對祖宗說話麽。”
“你...”阿枳好氣又好笑,眼看陳逢年步子大,他已經走到了遠處,阿枳揚聲道:“等等我!”
風呼呼吹,火呼呼燃燒。
陳逢年看着她緩慢的步子,感慨這天命還真是公正啊,什麽叫有失必有得?
這就叫有失必有得!
他眼睜睜看着某位自稱是二百年後大梁公主的天外來客險些在土坑裏栽了個跟頭,淡淡說道:“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