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信你個鬼
18、信你個鬼
早晨,陳逢年剛剛紮完了給獵戶做的機關。他一大早騎了二十裏地馬,把機關送去獵戶家。獵戶驗收了機關,感嘆說:“還是你做的機關精良,上一回我貪便宜,找別人做的,還沒捕到獵物就散架了,你留下來一起吃午飯吧,我婆娘正在做呢。”
陳逢年說:“不必了,我趕着回去,下午還有別的活。”
獵戶讓妻子用油布包了二兩醬牛肉,一份幹糧:“給,拿着路上吃。”
陳逢年帶着油布包裹回到馬背上,中午太陽升起,他在驿道上停下來,把馬栓到書上,自己去亭子裏坐下休息。
他掰下一塊幹糧,就這牛肉塞進嘴裏,用水送入肚子裏。
囫囵地吃飽後,繼續趕路。到了東鄉,他把馬送回馬棚,步行回到牧雲夾道,他身上出了一層汗,內衫已經被沾濕了。
他急着回家沖涼,走得快了,夾道路邊的荊棘割破了他的衣袂。
離家門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他就看到一個身影在門口踱步。
“陳頭兒!”劉幹喊道。
劉幹臉色沉重,陳逢年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只聽劉幹道:“昨天晚上,牢、牢房失火,小、小武...小武當時正在牢裏看守邪祟。”
“人、人沒事吧?”
劉幹突然恸哭了出來:“牢房燒得幹幹淨淨,小武...小武只剩...是我親自把他擡出來的。”
大多數人在聽聞噩耗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呆住,或是不願相信事實。可陳逢年沒有這樣,他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劉幹。
劉幹用袖子擦了下淚,說:“小武家沒別人,就咱們兄弟幾個。鄭老大在自己祖墳旁邊給他挖了個坑,杜纨去通知他相好了,鄭老大說,告訴你,讓你去送他最後一程,畢竟整個衙門,他最愛跟着你。”
陳逢年點點頭:“你進來...喝口茶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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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小武的墳前,陳逢年一滴淚都沒有掉,甚至他的眼睛不曾有過濕潤。
他只是有點迷茫。
如果...如果當初,他不曾挑中小武跟他一起看大牢,如果他不曾被停職,如果...他但凡曾多吩咐過他一句...
其他幾個兄弟哭完,鄭宗元命他們:“你們先回衙門,出了這種事,咱們班子更要提起精神來。”
衙役們相互安慰着離開小武的墳墓,鄭宗元拍了下陳逢年的肩膀,陳逢年才微微回過神來。
鄭宗元說:“小武是個好孩子,死在職位上,這是殉職,你沒把他教壞。”
陳逢年困惑:“為什麽。”
鄭宗元以為他是悲痛才問出這樣一句話。
鄭宗元說:“小武的相好是個好女孩兒,你來之前,在小武墳前已經哭暈去過去了,小武沒別的家人,撫恤金我就都給那姑娘了。”
陳逢年知道那撫恤金不值多少。此時他已經徹底清醒了,他看向鄭宗元:“小武平時慫得很,從沒惹事,不可能是有人要害他。師父,放火之人是沖着邪祟來的。”
“陳逢年,你已經被停職了,衙門裏的事用不着你來操心。”
鄭宗元的話非常嚴肅,他已經在努力讓自己理性,可正是這一份克制,讓陳逢年看出了破綻。
鄭宗元是個非常血性之人,平常遇到不公之事,他第一個吹胡子瞪眼。他越是理性克制,越說明他知道些什麽。
“師父...”
陳逢年不是那種将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的男人,他是內斂穩重的。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能平靜以對。他隐忍着說:“小武是我親手帶的,如果不是我被停職,今天燒死的人是我不是他,他替我死的,我不能坐視不管。”
“你要是眼裏還有我這個師父,就聽我的勸!”
鄭宗元是個老捕頭,他為人大大咧咧,但做事極細膩,陳逢年能夠肯定他這裏又線索。
鄭宗元不願此事鬧大,那就說明後果是他們承擔不起的。
“是餘縣令?”鄭宗元也沒想到這小子腦子轉這麽快,他咬牙切齒道:“昨夜是我當值,衙門裏根本沒任何人進來,放火行兇的只可能是內部的人。餘縣令那麽摳門的人,這次撫恤金給的十分大方。他那點膽量我能不知道麽,他背後的,肯定是他都得罪不起的人。你如何得罪的起?”
陳逢年沉默着,他的眼神愈發陰黑深沉。
鄭宗元說:“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血性方剛嫉惡如仇,想要一個公正公平的世道。我幹這一行這麽些年了,手頭上處理的案子、見過的惡人比你吃過的米還多。這世道就是要藏污納垢才能正常運轉。能明哲保身,已經是非常難的事了。”
四周的荒草随風而動,陳逢年深深地吸了口氣。
“師父,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規則,我只知道,草芥的命也是命。”
鄭宗元深谙陳逢年的性子,陳逢年這人平時不惹事,若要惹事一定是大事,當年他們相識,就是因為他為了給陳喜月報仇,手刃敵人被捕的。
誰不欣賞有血性的人?但若是自家親人,就另當別論了。回到衙門,鄭宗元吩咐手下若是看到陳逢年,一定不能讓他靠近衙門。
今日馮華動身去鄰郡的皇叔家裏吃喜酒了,郡府在衙門裏的眼線得知了大牢失火小武殉職一事,只得先禀報給阿枳。
阿枳在皇宮見過太多的陰謀詭計了,她幾乎不用梳理思路,就能直接察覺那邪祟來歷不小,有人想要殺人滅口。
接觸過邪祟的,除了小武還有她和羅泉。
馮華不在,托她掌事郡府。她命人把正要出門看美女的羅泉攔了回來,囑咐羅泉:“這幾日沒事不要出門。”
羅泉是真的膽小,一聽說邪祟和小武遇害了,別說出門,屋子都不出了。
“阿枳姑娘,能否多請些人來保護我?”阿枳冷笑:“你一個道行高深的道士,至于這麽膽小麽?”
羅泉道:“你是沒見過殺人不知道殺人的可怕!”
“你見過麽?”
“你太小瞧本道了!本道穿開裆褲的時候就跟着當年梁王部下一起造反了,你知道什麽是殺人麽?殺人诶,就是一條性命活活的消失掉。”
阿枳的注意力只放在羅泉後半句話上了。
她的命格奇特,落水割喉都經歷過,還活生生站在這裏。對她來說,生死只是穿梭于二百年間的一扇門。
更早的時候,皇宮要處置一個奴隸,也是随随便便的事,她冷眼旁觀過太多人的生死了。
羅泉用了“消失”二字,昨日還要請他們喝茶的小武,消失了。
她第一次來到二百年前的金寧城,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小武。
她的心好似被一只手給揪了起來。
下午下了場暴雨,阿枳伴着雨聲睡着了。她醒來的時候,天色黯淡,腦子昏昏沉沉,有個念頭一直壓在她的腦海裏,它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她越想要掙開,那個念頭壓得更緊,她不得不正視它。
她在想陳逢年。
那個史上殘忍的暴君陳逢年,他也會因為衙門裏的兄弟離去,而心痛嗎?
她換了身白色的襦裙,讓人護送她去牧雲夾道。
雨後的牧雲夾道裏充斥着青草香氣,空氣冰涼涼地撲在臉上。到了陳宅門口,阿枳從門縫裏先望了一下,整個院裏只有主廳檐下亮着一盞燈。她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阿枳走進院子裏,先去了主廳,未見陳逢年身影,于是她打算去他房門口看看。她剛下了樓梯,一個罐子沿着屋頂滾落,正好砸到她腳邊。阿枳的腳向旁收了下,她仰起頭,看向屋頂。
陳逢年手裏正拿着另一個罐子,往口中灌酒。
這就是傳聞中的借酒消愁麽?
阿枳看了他半晌,他将手中酒罐的酒一飲而盡,才看到阿枳。
暴雨後的夜空一貧如洗,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是一片深沉的黑蒙着層淡淡的霧。
陳逢年的身影幾乎與黑夜相融。
阿枳清了下嗓,提起聲音說道:“如今你更應該振作才是。”
陳逢年其實并沒有醉,阿枳在門外的時候他就看見了。他看着她滿院子地找他,他就是不出聲。
阿枳很快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愠怒道:“陳逢年,你是不是故意躲在屋頂上捉弄我?”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阿枳繞到屋子後面,正當她打算從繩梯爬上屋頂時,陳逢年忽然側彎腰抓住繩梯,他将繩梯另端挽在手腕上,收回到屋頂。
阿枳沒梯子可爬了。
她無奈地笑道:“陳逢年,你太幼稚了。”
陳逢年說:“你若是聽說了小武的事來安慰我,不必。”
“我沒有要來安慰你。”
她來,只是為了看看暴君陳逢年會不會為兄弟之死而難過。看來是她想多了,陳逢年還是平常那個樣子,滿臉寫着“事不關己”。
可是...若真無事,他喝什麽酒?
阿枳覺得自己這一趟來的真是莫名其妙,她說道:“那我走了。”
她剛一轉身,只聽“撲通”一聲,陳逢年竟然從房頂跳了下來,他平穩地落在阿枳的面前,攔住她的路。
“那你來幹什麽?”
他離得很近,阿枳聞得到他身上濃濃的酒氣。
酒氣、夜色、漆黑眉眼,陳逢年。
一切都無比強烈。
阿枳今夜穿着件極素的長衫,她沒有梳髻,只是用一根白色的發帶挽着頭發。她眉目清淡,卻沒有絲毫閃躲:“陳逢年,我關心你。”
陳逢年輕輕挑起她的下巴,阿枳後退一步,“但不是男女之情。”
陳逢年嘴角的笑意漸深。
這女人...真會玩弄人心啊。
阿枳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自我來到這裏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從沒跟你說過半句假話。”
陳逢年眉頭微蹙,回憶着她跟他說過的話。
他不記得也不要緊。阿枳說道:“我是大梁公主陳枳,而大梁正是由你建立。你是我八代先祖,因你殘殺道士,犯下重孽,我們後人為了贖罪,女子十八歲必須入道,我不願意活成道觀裏的姑母姑婆們那樣,出逃時失足落水,意外來到了如今的金寧。”
陳逢年本來還很認真地思考着她說過的話,聽她這一說,他不禁笑出聲來。
他嘴角的笑紋很深,可眼睛卻依然冰冷。
就算他什麽都沒說,阿枳也明白他想要說什麽。
“我知道這話聽起來荒唐。可你我的的确确血脈相連,不該有的心思,就是不該有。”
夜風出啊吹,阿枳的頭發被吹散了。
雨花被吹散了。
塵埃被吹散了。
陳逢年臉上的笑也被吹散了。
他忽然低頭湊近阿枳,阿枳向後躲去,陳逢年的大掌扶上她的後腰,将她向前推了推。
他附在她耳邊,說道:“我是鬼,你信不信啊。”
被他手掌貼着的後背燙極了,阿枳羞惱道:“我沒有戲弄你。”
從來沒有,她的每一次靠近,每一句關心,都是真的。
陳逢年的手貼着她的背向上移去,他拍了拍阿枳的後腦勺,“陳姑娘放心,陳某雖只是一介草民,但也不是死纏爛打之人,你不必用非得自降身份的辦法斷我念想。”
“不是!”阿枳道,“我從未嫌棄過你是草民出身,我也從未認為你是死纏爛打之流。”
陳逢年的手從她後腦勺落下,背在身後,低笑道:“你再多說一句,我怕我會忍不住死纏爛打。”
作者有話說:
這章只能用豐富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