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誰先開口
8、誰先開口
扇香樓裏抓了邪祟,鬧出不小動靜,老鸨也趕了過來。
老鸨說:“如果不是三位官爺,我們樓裏的招財樹就沒了,堪堪,快給三位官爺道謝。”
被陳逢年救下的花魁名喚堪堪,身段兒似一條風中晃蕩的柳枝,媚骨天成。
堪堪向陳逢年行了一記禮,謝他道:“官爺救命大德,小女不敢忘懷。小女身無長物,無以答謝官爺,日後官爺若有閑情來扇香樓,小女定當随時作陪。”
堪堪人漂亮,話更漂亮,劉幹說:“我們也救你了,別光跟他道謝啊。”
堪堪禮貌地微笑道:“也謝謝二位官爺。”
老鸨上前說:“三位官爺,時辰這麽晚了,堪堪受了驚,也該休息了,三位官爺是否也急着回衙門複命?”
陳逢年看向地上的女童:“她是誰?”
老鸨搶在堪堪前面開口:“這是照顧堪堪起居的丫鬟,昨個兒剛滿十二,父母早逝,是個孤兒,明日我差人将她火葬了吧。”
陳逢年三人拎着邪祟離開扇香樓,劉幹伸了個大懶腰:“終于不用再晝夜颠倒了!明天老子要睡他娘的整整三天!”
杜纨皺着眉,“這事我怎麽覺得有點奇怪,又說不上來哪兒怪了。”
劉幹說:“你就他媽愛裝神弄鬼,顯得自己想得比別人多。”
杜纨說:“那女童一個小丫鬟,怎麽穿得比花魁更那個啊。”
劉幹說:“更哪個啊?”
杜纨想了半天,沒想出一個文雅的詞,只能說:“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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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幹說:“人家在自己地盤兒愛怎麽穿怎麽穿,你管得着嗎。”
陳逢年押着邪祟走在最後,他默不作聲。
将邪祟關在牢裏後,陳逢年将他那只被劉幹砍下來的斷手裝進盒子裏,交給鄭宗元,由鄭宗元遞給縣令。
餘縣令一早到了縣衙裏,鄭宗元和陳逢年救帶着那只斷手去見他,向他禀明了昨天晚上的事。找了這麽多天的邪祟終于被抓捕,這是大功一件。
餘縣令道:“這個月辛苦你們捕快班子了,本縣令最是器重能人,老洪,小陳,你二人本月辛苦了,為犒勞你們,本月俸祿加倍!”
二人去賬房領了俸祿,衙門大院裏,陳逢年對鄭宗元說:“師父,這次是大夥兒一起立的功,銀子分給底下弟兄吧。”
鄭宗元贊許道:“是啊,分明大夥兒一起立的功,餘縣令又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給咱倆加錢,既省了費用,又離間咱們捕快班子。你倒是心思細,能想到這一點。不過,我的俸祿分給他們就行了,你正是能花錢的時候,這些錢自己留着,攢老婆本。”
鄭宗元一向專斷,陳逢年不再為這事跟他争。
離開衙門,鄭宗元回了家,陳逢年先去了藥房包紮昨夜被女童毒屍咬過的傷口,然後步行回了家。
他想這會兒阿枳應該還沒醒,所以腳步放輕,直到在正堂發現了阿枳留下的字條,得知她去了馮華郡府。
信末,特地提了句讓他去郡府找她。
陳逢年管不了這麽多,回屋脫下一身髒衣,倒頭就睡了,他睡醒來,太陽快要落下,他出門先去食肆吃了飯,飽腹後,便步行去了郡府。
阿枳和馮華都以為陳逢年不會來了。
她二人正在用膳,見陳逢年來,馮華招呼道:“陳郎飯否?快坐下和我們一起吃。”
陳逢年道:“我已經吃過了。”
阿枳擡起頭,對他微微一笑。
陳逢年莫名惱火,這個女人,她究竟是什麽目的?且不說她的來歷毫無可信度,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破格。
陳逢年道:“我在外面等你。”
對方有兩個女子,她們都不知道陳逢年再和誰說話,阿枳敏捷道:“那郡主,我們稍快一些,別讓堂兄久等了。”
馮華點頭:“哦,我喝完這口羹就飽了。”
二人吃罷,款款來到院子裏,陳逢年坐在樹下的石椅上,樹下有一盞燈,燈火之中,無數飛蟲在陳逢年面前飛舞,可他又在出神,全然不顧那些蟲子。
阿枳在馮華耳邊耳語:“郡主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馮華看着厲害,男女之事上其實是個慫蛋。
她拉着阿枳:“跟我一塊兒去,要不然我跟他說什麽。”
馮華力大,阿枳被她拖到陳逢年旁邊坐下來。
馮華雙手捧臉,柔聲道:“陳郎,衙門裏一切可還順利?”
陳逢年點點頭道:“我們抓到了邪祟。”
馮華激動道:“真的?!”
不知是不是被馮華的語氣感染,阿枳也覺得這事聽起來十分激動,她不覺睜大了眼,看向陳逢年。
燈火下,她的眼眸很柔和。
但陳逢年臉上不見任何喜色,馮華問道:“陳郎,都抓到邪祟了,你怎麽還板着臉。”
陳逢年淡淡笑了下,“不是為這事。”
馮華:“那是為了何事?”
陳逢年說:“我被扇香樓裏女童的毒屍咬了,老鸨說那女童是個丫鬟,十二歲。”
馮華困惑道:“有何不妥?”
阿枳已經聽出不對勁了,她向馮華解釋陳逢年的意思:“郡主,當初你的丫鬟被害,你可會特地提起丫鬟的年紀?”
馮華搖搖頭:“不會啊...但人跟人總歸不一樣的。”
陳逢年索性撸起袖子,拆下胳膊上的繃帶,将昨夜裏被女童毒屍咬傷的地方露出來,兩排牙印已經成了青色。
陳逢年說:“看着牙印,像是沒換乳牙的。那遇害女童生得瘦小,我初見她已是毒屍形态,判斷不出她的年紀,但這牙印,顯然是還未更換乳牙,不可能有十二歲的年紀,而且她的穿着暴露,不似尋常丫鬟。”
陳逢年說的很明白,馮華瞠目結舌:“你懷疑,那勾欄院裏,用不足歲的小丫頭做見不得人的勾當?”
陳逢年點了下頭。
馮華罵道:“這群狗逼嫖客。不行,這種地方一定要被查封。”
說罷她就要沖去找士兵。
“慢着!”
陳逢年和阿枳同時出聲。
陳逢年看向阿枳,他覺得,這個女人真的很奇怪。普通人聽到這種事,都是馮華的反應,可她居然在這時候還保持着冷靜,甚至一絲淡漠,她好像完全沒有七情六欲。
他并未出聲,而是看她要怎麽說。
阿枳看了眼陳逢年,心說,高祖還沒說話,自己怎能搶先。
馮華被二人叫住,卻沒人給她下文,她一頭霧水:“你們什麽意思?”
阿枳想,陳逢年本就是寡言之人,讓他多說話似乎是為難他。她說出自己的想法:“勾欄裏剛剛出了這種事,肯定預料到會有人上門盤查,他們會提前做好準備。你現在去了,什麽也查不着。”
馮華:“你怎麽能想到這一點?”
阿枳無奈一笑,她生在天子之家,從小面對着勾心鬥角,若看不透這些事,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阿枳說:“這件事得再等等...堂兄傷口裂開了。”
馮華愣了一下,阿枳給了她一個眼色,她才明白:“陳郎,你傷口裂開了,我替你上藥吧。”
陳逢年道:“不可,我粗鄙之身,不敢勞煩郡主。”
馮華說:“你不要跟我見外,咱們相識八年了,當年若不是你,我就要被人活吃了,你是我恩公,我幫你上藥而已...你莫不是擔心我技法不好?”
陳逢年颔首:“卑職不敢。”
馮華差人拿來藥粉、繃帶。
給陳逢年藥上了一半,馮華意識到自己技法确實不太行。毒屍咬得很深,陳逢年的肉都爛了一層,她留長的指甲不時紮向陳逢年的腐肉,指甲縫裏全是他的血。
陳逢年一聲不吭,寬闊的額頭上卻全是汗珠。
馮華見他忍耐,于心不忍,求助阿枳:“陳家阿枳,還是你來吧。”
阿枳道:“我不會。”
阿枳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她好像在陳逢年臉上看到了淡淡的笑意,那笑容,分明是嘲諷。
馮華也不樂意了:“陳家妹子,你堂哥待你不薄啊,給他上個藥委屈你了麽。”
阿枳難得窘迫起來,她臉頰發燙,而她也知道,這不是因為馮華的斥責,而是因為陳逢年的眼神。
她站起來走到陳逢年身邊:“我試試。”
上藥流程很簡單,藥粉一撒,繃帶一包紮,完事兒。
阿枳生怕藥粉沒有塗勻,傷口會長得難堪。她用指尖捏着棉花團,蘸取藥粉,先以點按的方式塗在傷口上,但是陳逢年的呼吸忽然變得沉重起來,她想也許是點按的方式太疼了,便輕輕塗抹開。
一滴汗,落在陳逢年胳膊上。
他用目光尋找那滴汗的來源:阿枳的額頭,聚滿晶瑩的汗珠。
阿枳彎着腰,陳逢年的角度看過去,看到她纖長的睫毛。
她沐完浴,身上有花的芳香,絲毫不濃郁,時有時無。
陳逢年的胳膊硬邦邦的,阿枳覺得自己再給一段木頭包紮。不過,他的手臂線條倒是好看,他的筋脈向外凸着,仿佛起伏的青山。縱是有幾道疤,也不影響美觀。
包紮完傷口,給繃帶打個結,阿枳終于完成了這項艱難的任務。
阿枳用手背去擦額頭的汗,陳逢年從懷裏掏出方巾遞給她。
馮華拿蒲扇幫阿枳扇着風:“還是你細心。”
阿枳看向馮華的眼神,盡是孺子不可教的無奈。
她提示:“我堂兄也出汗了。”
馮華反應過來,正要給陳逢年扇風,陳逢年倏地站起來:“郡主,天色已晚,我們該走了。”
阿枳對馮華是孺子不可教的無奈,對陳逢年就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慨。
你一個典獄,朝廷龐大官僚體系中都看不到你的身影,奉銀二兩——人家一個郡主,堂堂三品,掌管一郡兵馬。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但阿枳已然知道陳逢年是要做帝王、成大業的人,他如此不上道,她只能幹着急。
她生怕陳逢年一個不留心,做不成帝王,那整個陳家的命運如何都難說了。
于是,回去的牛車上,阿枳一言不發,看陳逢年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
陳逢年誤以為她是喜歡郡府的奢華,不願跟自己回那破宅子裏。
這些天,他頭一次主動跟她說話:“郡主既然喜歡你,只要你開口,以她的性情會留你住在郡府的。”
她嘆了口氣,無奈地笑了笑。
陳逢年索性側過身,看向漆黑的河流。
阿枳擡頭,看到他的側臉。他真是跟每個陳家人都不同,他的輪廓堅硬,他的眼窩很深,他凝視遠方的時候,很難讓人讀懂他的心思。
縱使阿枳不屑解釋,可面對石頭一樣的陳逢年,她不得不先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