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8、真實(冬天的 (HITORIE)DEEPER) (1)
四、冬藏
8、真實(冬天的 (HITORIE)DEEPER)
躲過了秋天。
沒逃贏冬天。
“晴彥,跟我來。”
“嗯,好的,小渡!”
渡玉快要轉去的視野裏,晴彥一如既往笑得開心。樹蔭外他剛捧着喂熟的麻雀,笑得暖洋洋地曬太陽,陽光也暖,這導致他臉頰上透着淺淺的紅,他向斑駁的樹蔭處一望,聞聲小跑而來,手中雀被驚擾飛走,而他在雀起飛時愣神一停。他目光的方向,似乎是雀揮動的翅尖赫羽,渡玉見他長而密的白雪睫毛扇動一刻,然後像忘記了鳥雀,只朝自己走來。
不管烏雲狂奔般籠罩,暖光照在此刻的他上。
“又有什麽任務了嗎?”
他淡然說出,走到渡玉身旁。一霎渡玉腦海中踏來一片片缤紛,雖說渡玉是寡淡的,而實際上他的記憶也充滿色彩,畢竟鏡子能看見陽光的七彩色,日漸渾濁的水卻只能安靜自己的聲音。
多一句的滾燙,都會吓到路過廢水的人。
所以晴彥需要獨自撐着傘離開。
像他此刻這般笑着走過,又漸漸遠去的身影,渡玉看了不止一遍。若說“瘴”與“穢”為晴彥設了一個局,那麽他也是,他設下一個圈套讓晴彥重歸于世,故意裝出需要幫助的樣子,褪回最初的全然不知,成功将晴彥從輪回邊緣拉回,但是相應的他又變成如今這番模樣。渡玉遠比鶴清厲害,他從鶴清變成了渡玉,更為機敏、更為強大。
但在命運樹一次次搖動中。
成為渡玉的鶴清又離晴彥越來越遠。
全是渡玉、鶴清自己的選擇。
他懷念的不是現在的晴彥。
不是現在虛假的晴彥。
而是一世裏他忽而在陽光下的笑。
脆弱、半憂、真實。
因此要先讓他痛夠,在痛中剝掉他的一層層白繭,讓他最終明白,然後所有人在另一處相迎,那時候“穢”已不在,那時候他淚流滿面,輪回與他無關,他們走在樹分支的末梢,走在鶴清算盡的結局裏。
晴彥的生命裏終有人漸漸離去。
他只是其中之一。
所以冷漠也好,無情也好。
淡了晴彥的感受。
決了自己的塵心。
彼此不心痛。
在晴彥看着別人的結局時,渡玉看着晴彥的結局。
在晴彥維持別人的現狀時,渡玉在扭轉晴彥的命盤。
“我叫晴彥,我們做朋友吧!”
一世遠道而來,第一個溫柔的是他。
雖做不出表情,但一言一行中,晴彥頗為照顧着還是鶴清的渡玉。
“你信我的話嗎?”
“當然!”
“……為什麽?你的家人們都不信……”
“……那是因為……你先相信我啊!”
因為他相信着晴彥會是救世的關鍵。
因此晴彥便相信着他。
早年的渡玉一直告訴着自身,不……他只是相信自己的預知。
他并不相信你。
然而晴彥就是如此,若對他冷漠、若對他譏諷,那張不會悲傷的臉只在眸中閃過失落,在你轉去後他也慢慢離去,不回頭、不想回頭。
而你溫柔一份,他便将溫柔全部傾倒而出。
他說他不溫柔。
他說他想做個溫柔的人。
他說自己羨慕着別人。
而別人羨慕他。
而他也已是個溫柔之人。
溫柔到迷失自己,溫柔到不擇手段,卻把四人的笑作為最後目标,活成一個本能。
渡玉知道晴彥一定會來,因為他一直在找消失的自己,他不看到最後,不獨自一人看着別人的團圓,他就不會消散。
玄鋒與一女子相戀後,多少次是在雨天裏他們關系更近,多少次是晴彥拆去阻礙,然後在玄鋒砍到紫藤後難言一笑,默默于無形中。
帝珀要稱王,又是誰讓他永不受傷,又是誰讓他百戰百勝,帝珀只感覺,他每一戰,天空飄下的雪夾雜了冰意裏的雨,便不會凝成徹底的寒冰。
而栖栊的葉央,又被白龍護着,不受新生“瘴”侵害,密林中的龍形霧徘徊了多年,只是一份執念和約定。
他說他要站在前方。
他說他要等“瘴”消失後大家一起去看另一番景象。
但是他沒等來。
葬禮上有人哭了、有人罵了、有人笑着,然後一陣雨飄過,然後被晴彥忘了。若渡玉不是鶴家的人,若渡玉不會看那命數,那是不是渡玉也會忘了?葬禮後各自分散,玄鋒去南、帝珀在北、栖栊始終在葉央,渡玉回到鶴家,多年後再相見,他問晴彥衆人不知,逼問了栖栊,栖栊也不再笑,但是沒有回答,只是回了葉央。
渡玉向栖栊大吼,細雨的天裏,渡玉忽而感覺只有自己還銘記着。
于是他修煉,于是他一步步成為鶴家裏的柏鶴,于是渡玉更像渡玉。
晴彥做到了他的約定,即使他不再是他,他也将一切完成。
而渡玉多年前的道歉,也相繼了萬年。
他都被人忘了,被人忽視,被“瘴”包圍着,還要去守護,還要去承受着。
而渡玉只想問。
你救了別人。
誰來救你。
因此此緣連結成環。
渡玉口中毫無情緒地下了命令,将晴彥推向帝珀、玄鋒。
他不再管心情如何。
這具身用鏡石增強時,心也成為了石頭。
他不管過程自己是否被忘了。
他只管晴彥最後被救了。
一步一步,按着命運樹走,不敢出錯。
晴彥救了別人。
他來救晴彥吧。
總有些人要在他生命裏漸漸淡去。
“小玄!小珀!”
晴彥歡快地向前奔跑,在空中跳起又被二人接住,撐着二人的肩膀蕩秋千。他與帝珀鬧着玩着,玄鋒把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生怕他掉了下去。眸子裏倒映的是全是他言笑晏晏,玄鋒故意将帝珀與晴彥比較起來,帝珀性子太傲了、也不聽人意見、雖說晴彥自我的程度與帝珀有得一拼,但晴彥的自我不是為了自己的自我……不……這種話定是說不清的,人們的出發點都源于本身,就算看起來為誰誰誰貢獻了很多,可貢獻的前提是貢獻者本身對此感到滿足和幸福……至少晴彥更加樂于分享包容……玄鋒真正在意的是,晴彥,比帝珀更需要“呵護”。
帝珀的性子是不能直接與他多說的,他吃軟不吃硬,你點明話題,他也不會承認、還極可能惱羞成怒。
而晴彥相反,你委婉、他更委婉,他其實不想說透,但他需要說透,他遠比帝珀還要粘人,即使他不說、即使他表現的過于成熟。
但不能否定的是。
帝珀的傲裏有着孩子氣。
而本就年齡更小、心裏狀态更纖細的晴彥,又何嘗不是一個孩子呢?
我們……應該都是孩子吧……
玄鋒在想他要是早一點遇見晴彥會怎樣,他要是和晴彥簽訂了魂契又怎樣。可繁亂中他附和了帝珀、晴彥一笑時微張過的嘴沒吐出一個字,不管是對帝珀、還是晴彥,有些話都不合時宜,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
玄鋒有些失落,在一同坐上禦器飛往渡玉指定的地點時,他還重複想着那些沒有意義的問題。直到又被晴彥一摟,比誰都矮的他卻願意讓兩人靠在他頸窩,摸着二人的頭自己癡癡笑着。帝珀當然反抗,然而晴彥戰略性軟弱、用一種極為可憐讨巧的方式細聲詢問,讓帝珀服了軟、不拒絕,之後晴彥嘴角的笑怎樣看都是奸計得逞。
但是他自己很快放了手。
“算你小子識相,再多摸一分我就揍你了。”
話是這麽說着,可帝珀從沒有打疼過晴彥,裝裝樣子猛拍幾分、卻連“魄”都沒用上。而晴彥溫和一笑,回以帝珀的手下留情,再去替帝珀、玄鋒理清被自己弄亂的發。繼續整帝珀晴彥是不敢的,但是在玄鋒發側編個細辮完全沒有壓力,晴彥弄着,玄鋒用疑惑的眼神瞅。
“別玩了……”
玄鋒想要去拂開晴彥的手,晴彥便在還未觸及時退讓,那一绺頭發很快旋成三股,在發中空中散開,晴彥抓好做賠償,首先調開冒的比較多的一股、最細、也最邊緣,随着晴彥一抽,本就松松散散的三股直接分散,剩下兩縷還保留點樣子,但玄鋒自己也抓了抓,于是誰也看不出來誰,歸于最初。
在越來越沉默的氣氛中,三人不再說話,禦器停在石青色高牆前,挂在轎型禦器頂部的銀色風鈴叮鈴啷噹響得人煩,帝、晴、玄三人依次下轎,玄鋒利用自己煉器對各類法器的熟悉度,掌管了渡玉送來的“魄”釘,按要求釘在圓形高牆周圍以防止“瘴穢”擴散,他一展開手,晴彥就在冷光中看見無數細長銀色針狀物,仔細一視還能發現上面密密麻麻的白符紋。
帝珀不管銀釘的釘入,而是陪玄鋒釘釘子時堤防四周,以備玄鋒不注意,“穢”蟲上來影響法陣布置,至于晴彥,他要留在原地,去接後一步來的渡玉,栖栊。
“晴彥我們先走了!”
“好!”
“小崽子你自己注意點,別回來你就被‘穢’叼了。”
“好!”
晴彥一一回應,笑望着玄鋒十步一個釘,而帝珀時刻一臉嚴肅地四處張望,然後在晴彥耳尖的警惕,眼裏的寂靜中,帝珀玄鋒的任何一點點跡象他都追不上,他只記得他們走過的長路,他看不見、也聽不了。
唯有遠了的玄鋒說:
“過分懂事,過分關心,過分忽略自己。”
擡頭一望天空的帝珀沉默後回到:
“我看是過分多事,過分傻氣,還有過分的……算了,我不說了……”
那個冬天還沒說的話他們不言而知,而帝珀記得穹頂的流雲如砂般輕柔易逝。
然後哪處風鈴一響,殷殊一出。
而晴彥正視前方。
不緊不慢地說:
“別藏了……”
另一方的賴上河也接到八懼伏的指令,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八懼伏只是派他去見晴彥。當然,八懼伏的打算沒有那麽簡單,賴上河也不可能單純只和晴彥聊天,現在的賴上河被八懼伏賜予了高濃度“穢”、又訓練了多時,連八懼伏大人都說他可以與晴彥這種“天生怪物”匹敵,那他怎麽能又不去試試誰強誰弱呢?
他最讨厭那種害人還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
做作、惡心。
一區的人沒得商量。
清雅還不是一到一區就和五十五斷了聯系。
無非是想劃清界限,來表達自己比誰都強。
他不喜歡五十五區,五十五區也不喜歡他。
賴上河啐了一口、自鳴得意、自我中心,大概除了他自己誰都是錯的,而他永遠理直氣壯,千千百百都不可怪于他,若是怪他、那一定是你有問題。
他從陰影中站出,看不見殷殊,只看到晴彥撐着白傘、傘尖一處銀鈴和雪色流蘇随風而晃,清脆一響,流蘇所在位置獨特、須須縷縷中不禁半遮晴彥的眼,猶抱琵琶……而賴上河還是看到了那雙存在感太強的湛藍色眼睛,如同墜入湖泊。
不知是春是冬。
他的眼其實不止一種藍……
邊緣更深,內裏清漾、而且瞳很澄淨,是賴上河途中經過卻又再也沒有看過的一片池水的顏色,賴上河只記得藍色的寧靜、藍色的不言,還有粉色櫻花飄落一池、緩緩沉入的美感,那時的水太過平靜、那時的水只稍微蕩了漣漪,然後他眨眼尋不見。
藍色曾經是賴上河最喜歡的顏色……
因為他見證過最美的一景,并沒有與人分享,是他一個人見過的秘境。
但是晴彥眼中流淌的是賴上河看遍五十五區所有人後,都沒有的違和。
和他期翼的湖水不一樣。
過于複雜。
過于不純。
就好像賴上河喜歡的池水,掉進了抹不去的污穢。
晴彥往複裏如初見,他的笑似曾相識,藍天白雲裏,白色油紙傘下的真切忽而有些模糊。
“有事嗎?”
淺淺三字落下,賴上河只覺無名火更甚,運起被“穢”吞噬的“魄”就向晴彥臉上抄去,而白色油紙傘一擋,磅礴烏煙支離瓦解,他在傘後露出一半神色莫測的臉,清晰的只有他微垂的雪色睫羽,眸子只見一點。賴上河以最高速閃隐到晴彥身後,變成鬼爪的手運着黑黃霧氣想要從背刺入他的心髒,而白煙升起、幹擾了“穢”、滋滋中略微消融被蠶食。晴彥再一次看似輕松地用白傘擋下攻擊。
傘面的藍色水光護罩産生一些波動,看起來就像飛石刮過的水面。
而晴彥還不打算攻擊,只是悠悠地耗着。
“進攻啊!”
賴上河猛吼一聲,晴彥全然不聽,不鹹不淡地有着自己的思慮。
“你這個怪物!裝什麽裝!來比比啊!”
晴彥終于有點動靜,然而他只是動彈幾下指尖,在白竹般的傘柄上這個動作幾乎微不可見,他眼裏的、賴上河也一直為能懂。不知道為什麽更火大,大概是被輕視着?還是不論自己掀翻多大風浪,晴彥也始終不緊不慢?
晴彥可能劃出了另一個世間。
他的世界。
然後圓之外。
是別人的世界。
彼此無相關。
賴上河幹脆爆發了全部的“穢”之力,任由着心裏的不甘肆意生長、胡攪蠻纏。他極速猛烈地進攻晴彥,晴彥也被帶動着快起來,兩股氣息黑白相反,像是墨跡與紙張的厮打。一守一攻,不經意間晴彥慢下來,賴上河總算攻擊到他一點,晴彥于轉身時長發散開留下了白檩冷香。被賴上河一嗅,心裏更加不适。
“磨磨唧唧得像個娘們兒!晴彥!你不是很強嗎!在這裏裝什麽蒜!”
“……為什麽每一次都要打呢?”
晴彥收傘時一問,他把傘抗在肩上,龍角龍耳生出、耳朵向後,眼睛看着賴上河。
“這種事情……當然是因為你這個人!太奇怪了!”
賴上河咬牙切齒地說。
晴彥沉默,但晴陽傘剎那間在灰影來襲時撐開,興許是心不在焉,晴彥的傘接到一半的斬擊,還有幾瞬灰影落到他肩膀,砍爛了衣物、又砍爛了他的皮肉,湧出鮮紅的血。晴彥空着的手捂住肩膀,藍色水流追着血痕一路向下,沒有讓一切擴散,而是水花怦然炸裂,粒粒水珠飛散到很遠,賴上河甚至透過數粒水滴看見了晴彥不清晰的身影,頓時還以為下起了晴雨。然而晴彥一松手,衣物、傷口……被恢複成原狀,擡眼間望見莫黎。
“是你啊……”
晴彥嘆了。
“莫黎!你來做什麽!這是我的任務!”
“……大人叫我來刺殺晴彥……”
“什麽!和我的……”
晴彥搖搖紙傘,百般無奈地看着天空,然後在莫黎、賴上河的震驚中輕聲問道:
“那位大人……是八懼伏嗎?”
晴彥笑,又感嘆一句。
“多此一舉……”
拿着匕首的莫黎向後退縮幾步,她的背打不直,一顫一顫的,而另一只手捂着眼睛,豆大的淚水不住的流,她口口聲聲念着對不起,匕首還是面向了晴彥。
“對不起……我的妹妹病了,我必須……”
晴彥假裝不在意地聳聳肩。
“無所謂啊……我有我堅持的,你也有。只是我們立場不同……只是我和你太陌生,你更重要的,與我無關……來進攻吧。”
垂眉後,他最後一句笑得很甜,賴上河手中的“穢”爆炸一聲,燃起的焰火更甚,他轉頭啐到莫黎一句!
“裝什麽裝!要打快打!”
莫黎猛然一擡頭透過指縫的眼淚看着晴彥,灰色的眼睛像曾經藍色的眼睛,但是情緒不同、人不同……明明是剝奪者,卻像痛失所愛地一路沖向前嘶喊、舉起匕首就要往晴彥的胸膛殺去,晴彥一手握住她的雙腕、讓她不能再靠近一分,低聲道卑微地說:
“別拿這種眼神看我啊……”
與此同時,賴上河的“穢”們攻向晴彥,他擅長近戰,這一次他是離晴彥很近,而晴彥一手抓住莫黎、另一手油紙傘未開,照這種速度,晴彥能被傷到!
“殷殊……”
在賴上河擊向晴彥時,他發現面前有一堵黑紅身影越來越清晰,快速達及肉眼可見的程度,比他攻向晴彥還要快了太多,而視線盲區裏又刮起一陣腥風,賴上河最後只掃到一點黑紅的條形,脖頸就被掐住,死緊,他用不再像人手的手努力刨開掐住自己的鬼爪,卻分毫不動,還是晴彥下令“別太狠”後他才得以喘息,在窒息和昏花感中睜眼好好打量黑紅,牛角鹿耳、一身沉黑又遍布着岩漿一樣的紋絡、額心一點朱紅。賴上河不屈不撓依舊想要弄開殷殊掐他的手,而殷殊将他一點點提高,警告性地賴上河一掙紮,他就一用力把他弄回瀕死邊緣。左手的殘陽刀在地上劃出令人在意的聲響,黑紅火焰燒了刀子、也在地上竄出一個個鬼火。
“……你果然是個怪物。”
聽聞後晴彥一愣,微微輕笑,天空當真下起一點晴雨來,滴落在晴彥唇間、卻不甘甜。一陣水波後晴彥将莫黎推開送到柔軟草地中,殷殊也一把将賴上河甩到莫黎旁邊,然後黑白兩影以賴上河絕對會作嘔的方式重合,在別人眼裏黑紅的殷殊移到晴彥左側,輕輕一抵晴彥的側面消散成霧氣包圍其中,黑龍纏身,晴彥笑過、閉眼、又睜眼,等他再看一看世界,他左半邊的眼角和左耳前就生出黑紅的符紋,白色睫毛下一顆藍色眼瞳成為渾濁的深紅,兩種截然不同的龍角都在他的額上,不一樣,但是不奇怪。
一半陽光、一半陰影。
好似他本來就這樣。
雨聲淅淅瀝瀝,溟濛間他笑了,臉還是正常,只是多了點修飾和一顆淚痣,然而淚痣不是真的淚,他沒有哭、他不會哭,一切只是錯覺,是雨于煙水中缥缈得越來越真切不作假,很快地上積起水來,賴上河手心濕潤。
晴彥笑啊、笑啊、在雨裏笑着賴上河讨厭他但又沒剛才那麽讨厭。
他微微偏頭,故作乖巧地說:
“我是怪物啊……你們不是嗎?”
一瞬賴上河的火氣又上,莫黎擦過鼻子眼淚後也沖向晴彥,但晴彥放開了晴陽、殘陽兩把名器,而是空着手,一看自己那雙也不似人手的龍爪後,向前抓住二人的腹部中心,透過皮肉龍爪繼續往裏探着,抓住兩條長蟲,往外一伸,莫黎和賴上河無傷,但眨眼他們的“穢”消失,強大的力量不知所蹤,長蟲也不放過晴彥,反咬一口、鑽入略微蒼白的皮膚裏,聳動後消失,晴彥臉色卻不變,似是意料之中。
失去力量的賴上河沖不動,鋪天蓋地的疲憊和刺痛而來,晴彥了解一笑,藍色水球又帶去了所有的酸痛,但賴上河一時麻木着動彈不得、只能看到水托着自己把他放到地上,卻無感觸,而後他趴在地上,晴彥身上纏着一條霧狀黑龍在盯着自己時也在漸漸淡去,漸漸白芒般的雨水遮了賴上河的眼,讓他看不清晴彥。
沒關系,他從來看不清。
晴彥的視線向也被他放在地上的莫黎看過去,他淺笑着拿起在空中漂浮的黑紅殘陽,刀身的氣焰頓時消了很多,防止晴彥也被火熱灼傷。而晴彥用這把殺了自己數百次的刀朝自己頭駛去,一下半根龍角被削下,半滴血也流不出,雨水沖洗了全部。
晴彥用水球運着斬下的龍角放到莫黎面前。
“我不知道你妹妹生了什麽病,我也不想知道……但你請放心,有這半根龍角,你妹妹會好起來的……”
他的龍角沒有像他的傷口般很快恢複愈合,而是在晴彥斬後直接消散,龍角龍耳消失、龍爪也不見,所有又褪回人類模樣,他在風裏雨裏,莫黎抱着半根龍角埋頭大哭,中心人晴彥瞳中卻幹涸,眼眶幹澀得發紅,而雨水落了他一身,也正巧滴過面頰、眼旁,讓人誤會他哭了。
“放心吧,八懼伏不會怪你們,他只是……有點太急了。”
感知恢複的賴上河不甘的捶地,抓到一顆石子往晴彥腳邊扔去。
“你對我做了什麽!我的力量……”
“……它會害死你的……實力你又何必急?賴上河,你原本就很好……”
被晴彥喚到名字,賴上河吃力想要爬起來,卻感覺晴彥越來越遠,雨水流過他的臉時,賴上河又想起了他曾最愛的一塘清澈池水,所以兩種顏色完全不同啊,搞不懂晴彥的眸裏為什麽總是憂傷、搞不懂那種一瞬開心後又索然無味的落寞算什麽……
他到今天也不懂……
“晴彥……”
他冷麻中微睜着眼看,晴彥的笑容刺眼,他溫和地說:
“放心吧,我會送你們回去的。”
是他們漸漸消失在大雨中,還是晴彥在水的宣洩裏迷了蹤影?
總之他們越來越遠。
難道真的無關嗎?
答案尋不見,晴彥的天空沒有放晴。
他的心思,賴上河不懂,但他如帝珀般讨厭晴彥的僞裝,他也總是能看破。
同為“孩童”的他太敏銳了嗎?
不知,只是賴上河喜歡看晴彥的面具笑顏掉落。
因為那時的他和所有一樣,淚水昏花,賴上河就看不清他的瞳色,他哭起來也更像池水。
而這種時候賴上河總會想。
真正的晴彥是否一直都在哭?
是否都只是一個不斷波動的池塘?
找不到自己的理由和意義,只是躲在一個庇護港
不知道這世間還有沒有人。
和晴彥一樣?
他不知道……
他是嗎?
是嗎?
晴彥是嗎?
為什麽會不知道……
即将離別、這一次是真的不再見。
于是晴彥微笑地看着賴上河。
“你總說我虛僞……可你知道我為什麽虛僞嗎?”
他拍着自己心口。
“我當然不是什麽溫柔陽光的人,我只是想……只是想成為那樣的人……成為自己憧憬的模樣……”
“我不是怪物啊……”
賴上河曾用石子打進藍色池塘,可飛石劃過水面幾處漣漪,就沉在塘底,杳然無蹤。
但那一刻賴上河覺得晴彥确實哭了,雨裏霧裏中,像個人一樣……
害怕、不安、不解、孤獨。
他如冬雪般的發白,眼裏眨着藏住深海與化冰春泉的溫情,冬雨難剪、細雪微涼、而他哭時含着澀意的湛藍眼睛如一澗煙中的水色,不知被誰波動,也在難揚起的笑意裏閉上眼睛,莫名傳染了別人幾分哭意。
他本該懵懂而來,卻又好像早知一切。
從此格格不入。
而……
和晴彥一樣的人們,到底在哪裏?
雲不知、煙不知;水不知、風不知;晴彥也不知。
只是等了好久好久,聽着雨水劃過傘面極為清晰緩慢的聲音,玄鋒、帝珀打東邊回,渡玉、栖栊自西邊來,煙水袅袅,清透的傘面遮不住他們的濃色的身影,朦朦胧胧中看清他們,晴彥一轉雨傘,旋飛幾粒雨珠,不再看天空、也沒給細雨飄進的機會,他轟而一笑。
即使知道自己的傘撐不完所有人的雨。
他還是問了。
“要來躲雨嗎?”
成為憧憬的自己。
而和自己一樣的人。
只要自己相信,只要自己不放棄,就一直在身旁。
陰雨掩了太陽,衆人搖搖頭,渡玉指着那堵格外高的青石牆頂部,向所有人說:
“上!”
但他自己只是打開了一面塵鏡,徑直穿入不知去向,鏡面澄澈,晴彥走到鏡子面前,卻照不出自己的樣子,背後是風景的停留和帝珀的路過。
帝珀煩躁的咂舌後,凍出一道道冰梯。
“小子快點!”
“嗯。”
回複後,帝珀幾下遠離,越變越小地融入灰色雲層。
栖栊随手撒撒幾顆種子,就有藤蔓不斷瘋長,他伸出一只手來,想要拉着晴彥一起上去。
晴彥卻搖頭,他看了看自己背後紮下的熾衣羽,穩穩的六片在空中安然微動,它們被大風吹的有些露出了孢絲,雖是羽毛模樣,但晴彥知道它們活着,每一根“羽毛”都活着,并在空中掠奪縷縷的生機。
栖栊也走了,晴彥轉身看向等待他出發的玄鋒。
“怎麽了嗎?”
晴彥将笑容永久定格。
“不,沒事……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
“……我……很奇怪嗎?”
玄鋒認真想了想。
“……有一點。”
“一點又是多少?”
“剛好到……不會讓我讨厭的地步。”
“……這樣啊……”
玄鋒還想再問一句晴彥怎麽了,而晴彥輕拍一次他的後肩。
“好啦,快走吧,我來斷後。”
玄鋒遲疑中點了點頭,踏着橫生于空中的刀劍也如帝珀般消失了。晴彥長呼出一口氣,收了傘,雙手大張,手雖不再像飛鳥那樣撲動、也不再拼命努力地想要記住一躍青空的輕松快活,卻感覺大雨中自己被人托着,不用再竭力,向後一倒就是安心。但晴彥沒舍得倒下,他展手時也開啓了六片熾衣羽,氣勢恢宏過,他想戴一戴頸後的衣帽,可以戴上沒多久,風就給他掀下,想來在自己向上時狂風也不會留情他的帽子,索性披了一身雨紗,從頭而起、落在他的白色錦靴旁。
他就這樣用熾衣羽飛到雲頂,不緊不慢地跟在渡玉他們身後,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否真該感嘆這工匠竟将笨重的青石磚累積到如此,待到晴彥捕捉到周身的雲氣,撞上了雲、穿透了雲、又被雲勾起不肯放手、再到決絕地沖出雲端。
晴彥的“翅膀”麻木,他身卻時刻刺痛,這種感覺說的多了,今日也不再說了,當是習慣就好……然後晴彥想到似乎所有人都用“魄”越過這堵堅牆。唯有他,僅僅靠着一雙畸形的翅膀升至雲端,甚至不是“翅膀”,“熾衣羽”能飛,但它其實是刀,也是盾。
晴彥停在雲海裏,天很藍,晴彥幾乎還能透過大朵大朵似花似霧的雲瓣觀察到不一樣的青色藍色在天中如水流被風吹走,而他那時意識到,他們天乾煉爐的“人”個個與常人不同,他這個被蠻力揉塞到一起的生命,擁有天然的優勢,但也着實……像個異類。
他不在意了,世界本就是無數異類誕生、無數異類消去,恰好談得來的今日還在一起,就成了同類。
他也有同類。
他被同類找到,然後待在他們身旁。
時間短短,他還真是稀奇古怪、做了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人生何必需要太多理由呢?
至少這一刻他只想這麽做。
清脆一響,白錦靴踩上青石牆,站在石牆之頂,他一眼看見的就是蔓延到目不能及之處的山清水秀,即使時至今日他也能好好欣賞。
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移動,也只是默然的笑。
牆角下黑色身影大張手腳爬來,它們有人的頭,四肢卻如同蜘蛛的腿,整個身體也是頹敗灰暗的深灰。它們臉門上五官不齊,僅有一口撕裂到兩邊的嘴,呲牙邪笑着。獠牙外龅,發黃且層層疊疊數不清口中有多少副尖牙,生出來的舌頭粗糙修長,它們沉重的呼吸中因貪婪不斷流出的股股唾液散發出腐臭,被晴彥他們受了野獸基因影響的鼻子遠遠就嗅到。
它們迅速靈敏地蹿到晴彥腳下,本是四處分散在石牆下,卻因為晴彥透過細薄皮膚傳來的特殊血液氣味彙成黑壓壓的一股,突然成火炬之勢燒至石牆之頂,而晴彥做了個手勢示意其餘人暫停。
他像是放縱自己。
突然張開雙臂背朝土地墜下。沒有揮動翅膀,讓熾衣羽在墜落中飄散成片片菱花,每一處飄零都似指尖的新雪消融。人蛛們突然像瘋了一般成為尖刺駛向掉落在碧海雲天中的晴彥。黑色即将包裹住他,而他向石牆頂露出難言的笑容,一個轉身中調動起自己的“水之魄”。
他讓水球在風中綻開旋出不知名的花,穿透密不透風的濃黑,讓光再一次能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向空一抓,卻什麽也沒抓到。
倒是水花将一切黑色都沖到消散,是将污濁洗淨了嗎?不,是以毒攻毒啊……晴彥微睜着眼向白色的陽光笑了。
他快落到地上了,出于本能,他背後的六片羽翼沖出背脊,共生體不會讓宿主死,晴彥在羽裏水裏撞上柔軟,毫發無損,倒是映射天之藍的水和失去顏色的羽開成了重瓣罂粟花的模樣。
水在滾燙的濃煙中如玉珠滾落,晴彥雙腳觸地,好生站着,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晴陽傘,他掀起地下所有的水,一下土表崩裂,巨型半球水屏隔絕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而球內狂嘯四起,一下将附屬殘影沖蝕到消失殆盡,波面不止,似乎要将心中的不平定傳到更遠的遠方。
渡玉和栖栊不知何時出現在晴彥身旁。渡玉四周張開銀鏡,手執鈴杖,張開陣法結界;栖栊撒下綠色種子趁着晴彥布下的水地形大肆使寄生藤樹生長;而玄鋒也早早沖來打開萬劍冢,呈現待發之勢。
還在牆頂的帝珀砸舌,一個飛蹬躍下高牆,落地時炸出幾乎到牆高的冰刺叢,順便凍死幾個冒出的黑色怪物。他橫眼看去的方向是晴彥,不知是有意無意,在玄鋒極好的視力裏,帝珀不耐煩回頭一望時正好對上自己,再沉默着收回目光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