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7、涼夜(臆病者 惑星) (1)
7、涼夜(臆病者惑星)
夢裏可以開出紅色的花嗎?
還是堆下森森的白骨
已經不能确定鏡子裏的是誰的臉。
但還記得,答應過你的話。
帝珀奇異感覺到自己的不良狀态在消減,胸前幹掉的血跡腥味依舊,但是內髒愈發輕松,好像換過新的一樣。而晴彥在前面半黑半白,他所說的“龍角”、“龍耳”都是左邊污染成帶霧氣的黑、而右半邊也不确定還能白多久,他的雙手已經獸化、肮髒又沐血的污紅,但帝珀怪罪不了他、也讨厭不起來,因為他朝着人群看時,擠出了快要哭出的笑。
“別看啊……”
他遮住自己的臉,不想讓陽光滲過縫隙,因為太溫暖、因為太眷戀。
明白自己的獠牙在生長,明白真實軀殼裏的自己只是一頭疲憊的獸,但為什麽不吼叫?為什麽不厮殺?為什麽寧願選擇不放過自己?因為在一聲聲野獸崩潰到邊緣的嘶鳴中,還是不想被看見,因為這顆心自卑又可憐,想做壞人,但更怕被讨厭,想毀了一切,但怕毀了自己也無處可去。将琉璃還給我啊,一邊哭着發抖一邊卑劣地想着,但同時也清楚,自己渴求的是從琉璃另一邊伸來的手。
如果可以達及,牙龈下鋒利的犬齒不會咬下,只是親昵到用臉去輕撫冰冷的手,然後哭着笑着将你拉入懷中。
還是算了吧。
天上的風都拒絕了雲,而晴彥意識裏是“瘴”是“穢”還是一個“晴天”,三種東西在他腦中膨脹,頭皮發緊得疼、腦仁卻抵着殼子快要沖出來,還好看起來沒有什麽差別,算是留了一道底線。而晴彥癡笑着真當自己滑稽到如夢中場景,自己只圍了一塊遮羞布,莫名其妙地被罰在人群中,然後被盯着,又有誰笑了?
“別看我啊……”
再一次請求。
當然他身上衣料還是完好,痛苦地抱住頭、蟲鳴、龍鳴、人的哀嚎,終于他眼裏是頂上逼仄的天空,枯枝在上,如墜幽深之井,而瞳內世界染上鮮紅,很美,是秋日楓葉的顏色,多凄美啊,最耀眼的時候,就是該掉下去的時候。
百足龍蛇獰笑着像是确定什麽事後,不再進攻晴彥,而是跟在他身後,随着還不知是不是晴彥的晴彥拖着步伐走到四人面前,晴彥向前伸的手越近、龍蛇的興味就越高,站在最前的帝珀一剎那以為晴彥會殺了他,但他只是擡高了手臂,将龍爪輕輕撫在帝珀額上,呆住的帝珀愣神過一秒,晴彥掌心便掀起了一個氣流,将四個人推得更遠,又罩在一片琉璃色牆中,很堅硬。
他黑透了的六片熾衣羽向後張開,猛然成刀刺傷了龍蛇,然而龍蛇吐着信子,不斷扭曲掙紮、沒有想到“瘴”化的晴彥攻擊目标依舊是自己。而在帝珀眼中,晴彥沉聲裏從心髒口拔出了長刀,那架勢分不清是他用刀捅了自己、還是拔出了一顆心間“刺”。随着一灘污血又一次染髒了大地,晴彥手中的黑色長刀爬滿了黑紅的焰火,與“水之魄”的他并不合适。
晴彥的眸中逐漸也淪為黑紅,拿着焰刀,口中說出無聲的詞,一笑,于輕蔑中擡眼,轉身掀起了萬丈獄焰,誓要将蟲與自己都好好焚燒。而火幕飄搖、刀光驚掠,他拖着刀于無形中單方面虐殺“穢”,場面一度只剩刀鋒劃過石地的冷然,黑色的晴彥圍着“穢”游走,他在覓食,嗅到腐臭中的血腥氣後,他喉間發出不符合自己的聲響,然後喉結滾動中在“穢”身中挖尋出一塊鮮紅幹淨的血肉,他是背過去的,但帝珀聽見了血管爆破、肉肉分解的聲音。
猛地後方一處聲響,晴彥一回頭,帝珀已認不出來,唯有栖栊看着那顆淚痣沉思。
還有一頭百足龍蛇,它在前面一分為二,晴彥只擊殺了一頭。
剩餘的似乎也感染到人的悲憤,高聲嘶鳴、口器大張地向晴彥而來,而他一聲不發中站起身,正對着“穢”蟲的利齒将它斬擊,然後熟練地尋找出唯一一處可食之地。他似乎饕足,又不饕足,舔淨了唇邊的血,又舔淨手上的最後一滴,他将一切熊熊燃燒時好像發現自己仍不夠吃,搖搖晃晃地沖着琉璃牆來,帝珀以為晴彥要将牆打破,然後他又猜錯。晴彥只是将頭抵在牆上,發出了難言的笑聲。
突然帝珀又覺得,他什麽都沒變,反而是自己變了。
晴彥走過他們,帝珀敲打琉璃,不碎,也不知道這火會燃到多久,大概,會一直到晴彥自己降起雨來……
他們看着,被野火包圍的他們,卻感受不到一絲火的熾熱,與他們無關。
當帝珀慢慢地聞到空中的焦臭時,晴彥依舊在殘灰中睡着了,他的臉髒了一半,被栖栊抱起來時還醒不過來,睡得很死,沒有皺眉頭、也沒有笑,因此不知他做了什麽夢、又夢見了什麽人,只是晴彥細聲嘟哝裏,聽見殷殊低沉地說:
“遠遠不夠……”
而醒來他微冷,半靠在帝珀身旁,帝珀冷着臉問他:
“小子,睡夠了?”
“嗯……”
想到帝珀曾說要追問自己,晴彥乖乖等着,卻是被帝珀按着□□了一會頭發。
“再睡一會吧……”
“……嗯”
晴彥閉眼又可以是幾個時辰,玄鋒卻把着晴彥掉落在蓮臺的“刀”、來回翻看、此時黑色長刀褪去戾氣成為玉白的竹傘,是完全讓人聯想不到一塊兒兩種的器具,而玄鋒卻回憶起從前在《妖刀錄》上看過的流傳,荊少主——傳言中那個在“瘴”裏随意穿梭的少年,時而白衣、時而黑衣,也時而拿上黑刀、時而又撐白傘,傳說只見他于孽火中自燃,或在傾盆暴雨中回首,過客始終看不清他的臉,卻記得他曾透露一二的悲怆眼神,然後黑白交切,他的武器長刀随着驚心動魄被他無意中救下的畫師畫入千千百百的故事裏,玄鋒不知道這柄傘,但他還記得烈火中晴彥手下的刀,與畫中一模一樣。
他又看到了晴彥從毛毯中露出的雙手,雖已退回人形模樣,卻纏繞着兩頭龍,似要将他好好綁縛起來再也掙脫不了,而玄鋒抱刀恍神中好像察覺到一抹鮮紅正中晴彥額心,他微微睜眼又似游神地說:“沒關系。”
機械到讓人可怕,但是玄鋒再看,晴彥只是睡得香甜。
冷風吹過,忽而有些惶惶。
等到晴彥徹底清醒,已是三天之後,他們躲到了一處靈氣值很高的山脈,一時半會“瘴”入侵不了。從栖栊口中敲出的消息得知,原來“瘴”早就不能稱為“瘴”,最初的“瘴”只是守在一定地域的天然無害氣體,初代激發“魄”原料之一,而有關于“瘴”是“魄”的代價物這一說法才是真正的假象。随着“魄”與人們的凝練度越高,“瘴”的開發力度也越強、這一物質與宿主融合程度也就越高,在人們發現“瘴”覆蓋越多實力提升越快時有人提出了二次利用“瘴”的計劃,但因為排出後的“瘴”不好控制,部分老試者也提出實力過大不一定是好事的觀點,試驗被擱淺,可是時間阻擋不了野心,多年後或是暗地裏,這個試驗最終還是舉行了,也産生全新物質——“穢”。
玄鋒自然沒問為何他們只能躲逃,試想一下,在這個基本所有人都擁有“魄”的世界,也就是所有人都有“瘴”的世界,他們怎麽抵擋?
他只是在想是否哪一天他們也會變成晴彥的模樣?
還是只有晴彥,這麽“獨一無二”?
玄鋒問了為何“穢”要針對他們。
栖栊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也許是因為強吧。”
在玄鋒敲不開渡玉的嘴、撓不過栖栊的假下,也沒有選擇和帝珀冒然行動,目前已知能降服“穢”的只有晴彥,栖栊和渡玉應該也有一定能力,但他們出手的可能性不大、他倆總像在密謀着什麽,或者說,這一切的開始、這一切的突來奇變、莫名其妙,本就是陰謀?在看了晴彥醒來還回不過神的表情後,坐在窗臺的玄鋒默然嘆出一口氣,慶興自己的習慣性緘默。
而晴彥失神地摸了摸後腦勺,被帝珀扔的山果砸中,皮薄肉厚、彈性十足的,既沒有弄壞果實,也沒有砸疼了晴彥,只讓還有些糊塗的晴彥注意到了他們二人。
“小玄……小珀……你們怎麽在這兒?”
“……你說呢?”
帝珀反問道。
“……難道,我又壞了什麽事。”
“……不……你做的挺好。”
帝珀出奇的平和,他讓晴彥一頭霧水後,又滿臉不豫地靠近火堆,翻轉着烤至金黃的山雞,插着山雞的“簽子”和烤架都是從玄鋒那裏搶來的刀劍,玄鋒看着雞肉的表情很是冷漠。
“起來吧……吃飯了,今晚有肉。”
晴彥開心起來,長期躺地又猛然興奮到手舞足蹈的他腿部抽了筋,被玄鋒按住揉了揉,又被摻着嚷嚷到要吃肉,弄得玄鋒終于微微一笑。晴彥四周環望,好像又是個道觀,只是破舊不少,他抿了點竹筒裏的清水又漱了漱口,沒有發現供他吐水的地方,便自己在門口找了根小樹苗“噗嚕嚕”吐出一條水柱來,回到火堆邊看着帝珀烤的山雞順便暖暖手,又覺得火堆暖得不夠快,還将涼手伸到玄鋒衣領內,被涼到的玄鋒木着臉将小孩手慢慢抽出來,用手給他搓熱了免得他禍害其他人。
晴彥輕輕笑起來,拿着玄鋒的手比了比對方大自己幾圈,玄鋒看着看着、搖搖頭也笑了。
然而擁有蜜糖的笑,也抵不過口中根本無味的現實。這裏有被帝珀拿着劍劈出的石鍋、有被玄鋒用雷燃起來柴中火,還有鍋中沸騰後故意涼着的野菜濃湯、架上滋滋流油的烤雞以及放在一旁的山果。晴彥淺嘗了湯又撕下點雞肉,笑着接下帝珀夾來的雞腿,此時的光是橙色的,在淺淺涼卻的夜中孤美,晴彥的舌頭卻像生了鏽一樣,但他覺得,飯菜的香不僅是口齒中彌留的味,還有和誰一起吃。
看着帝珀的大口吃肉,玄鋒的斯文快速,晴彥覺得這頓飯還不錯。
但是……
“小渡和阿栊呢?”
“他們在看防護結界。”
玄鋒回答晴彥,晴彥點着頭往口中推進一點飯,他的确是餓,但他不想吃這些無味的東西,而是更加腥氣、更加原本的物質……不可能真吃的,這裏只有一區的五人,能咬的只有一個。而晴彥悄悄活動了一下身體,感覺自己在緩緩“複蘇”,身上的傷口雖然一時看不見,但應是全好了,畢竟現在他除了半飽的微餓,沒有一點不适,甚至清醒過來的腦袋還有點亢奮,晴彥加快了解決這頓飯菜的速度,唯一的感知是溫熱。
寒涼中,星點大的溫暖都可以令人留戀。
帝珀幾下吃完後,對着二人說自己要去鶴清那邊看看,玄鋒晴彥皆點頭,他便不爽地大步而去,跟誰招惹了他似的。
玄鋒等帝珀遠了,把木刨的碗筷放下來。
“你現在不吃這些了吧?”
晴彥縮了一下瞳,笑眯眯道。
“……小玄你在說什麽呢,大家不都吃這些嗎?我不也一樣的。”
而玄鋒将自己的碗前推,咄咄逼人、用喚出的短刀劃破掌心,鮮血一下湧出,他盯着的是晴彥霎時間豎瞳的眼,然後沉聲着自己也不開心。
“你那天在蓮臺的異變我們都看到了。”
“我怎麽了嗎?”
“……感覺像換了一個人,有點像‘瘴’或者說‘穢’?”
“‘穢’是什麽?”
“‘瘴’的變種。不……我是想說,你要是想喝血的話,就喝我的吧。”
他手心間淌出的鮮血很快滲過了指縫,玄鋒故意割得很深,而晴彥微笑中終于放下了自己的碗,擡手一個水球包住了玄鋒的手,他的傷勢瞬間愈合,玄鋒顯然有些微愣,他很快想起了晴彥之前的行為。
“你……學會了?”
“啊……是的。”
晴彥也被點明。
晴彥偏了偏頭,做出一副輕浮模樣。
“小玄別做這些危險動作啊,救不了我的。”
“你到底怎麽了?”
玄鋒蹙着眉突然急起來。
“沒什麽,只是做了一個夢。”
晴彥将食指抵在唇間,比出噤聲動作,自己卻問起來。
“小玄你的實名是不是‘微生辰華’?”
“你怎麽知道的?”
“阿栊說的。”
他撒着謊,然後感嘆天緣諱莫高深。
玄鋒始終皺着眉,滿臉疑惑,他盯着自己連刀痕都不剩的掌心,看向平常一樣的晴彥。而晴彥手中的痛感傳來,他腹诽玄鋒說割就割、一點也不猶豫,同時心裏對他的好感升得更滿,他和夢裏一樣的好。晴彥眯眸中覺得殷殊給的能力當真的好用,疼痛在,但是表面上無傷也無血,只要自己不聲張,就沒人可以察覺。
他也該提高自己的演技了。
因為說破的事實比無奈的夢境更痛。
晴彥在火色掩映中離得玄鋒更近,幹脆坐到玄鋒身邊,牆上的兩個影子粘到一起,而晴彥撥弄着火堆,讓眼裏映出火的乖張。
“小玄,我想要不是血、也不是鮮肉。”
“你在蓮臺的表現可不是這樣的。”
“嗯……的确,但現在我好了。”
“我不太相信。”
“好遺憾啊……那,小玄想聽我說那時候做的夢嗎?”
“……你講。”
觸不及防被晴彥一個彈指碰到額心,然後玄鋒失去意識。
“我夢到了,一個和你一樣細膩又溫柔的人。”
晴彥将失力的玄鋒抱住,然後他張開獠牙,卻不咬破近在眼前的裸露頸項,而是輕柔地啃咬一下,連印子都沒有就告知自己已滿足,他還是奪走了一些東西順便查看到另一些陳年舊事。識海中年幼的玄鋒哭着,手中舉起一顆有着星辰顏色的晶體項鏈,在晴彥的不知所措裏将它丢進急速前進的江流,而随着波流湧動,晴彥了解到玄鋒曾說過的“與帝珀相似的過往”。他是魔界微生家的庶子,他才是天生就有“魄”缺陷的人,而被醫者診斷只能依賴別人活的體質被父親不恥、兄弟嘲笑,也在母親的默認中被送到分家,學了煉器,頑強中實力一天天增長,卻依舊不被看重,唯有那麽一兩次的極危任務會被想起還活着。
後來他想到既然一生已如蜉蝣般短暫,那至少也要博得一次輝煌,于是亮出鋒芒,不再沉默,接到的任務越來越多、贊美也是一樣,但在細致的觀察中,他驀然回首,發現人們實際的看法還是如同當初,他冷靜下來,問自己想要什麽。
于是他來了“天乾”,看這個充滿願望的地方。
他好像什麽都不想要。
只是曾在一個陰天,于一個憤懑中扔了自己不知道有什麽作用卻一直在的項鏈。
“辛苦你了。”
晴彥撫摸着玄鋒腦後的軟發,無奈中發現他重得出奇,将玄鋒移到一旁的柱子上,擺出他習慣的坐睡姿勢,理了理地上的幹草,讓玄鋒睡得舒服點,也讓地面看不出拖痕。而他寂靜無聲中吃掉的玄鋒的悲觀情緒,吃掉他的猜忌、吃掉他的懼怕、吃掉他的悲痛。
為什麽要這樣做呢?
溫水煮青蛙?
當然不是,只因不希望白駒過隙般的日子裏會用沉默、用灰暗中的眼神渡過,他想活在歡笑與熱鬧之中,哪怕是個假象,可以一戳就破。
欲來的山雨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那種氣氛。
而他咽下了玄鋒的苦,也感覺自己胸腔的不快消失幾分。
殷殊卻出現,在後把住他的肩,耳邊是他邪氣又挑事的笑。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
“不然呢?”
晴彥反問道,讓殷殊自主消失于煙霧中。
而他轉身看那個滴滿血的湯,喉結還是忍不住滾動,最終在淺笑中安然坐下,盡量什麽也不想地憑借本性喝完,唇上一舔,搖頭捂臉地低低笑起來。他已經完全混亂了,但捂着心髒回味玄鋒的舊憶時,還是欣慰一笑。
用“水之魄”沖洗着碗筷,掩藏住空氣中的鐵鏽氣息,然後帝珀猛地踩上門檻、拍住門框,看着微愣轉首的晴彥。
“……你的‘魄’還挺方便。”
“哪有,你看你們還能做器具呢!”
“不過是用刀劈而已……嗯?那個菜你們吃完了?”
“……啊,對,怎麽了嗎?”
“不,我都覺得野菜太苦,虧你們吃得下。”
原來……是苦的嗎?
晴彥以為是甜的。
“不能浪費嘛。”
“嗯,挺乖,就是要多吃菜,不能學木頭臉光吃肉,不然小屁孩你長不高。”
“可你玄鋒比你小,但他比你高啊……”
“你閉嘴。”
晴彥偷笑帝珀,接過水球送出來的幹淨碗筷。
“這些放哪兒?”
“你随便放就行。”
“嗯。”
晴彥走到一個石鹿雕像,将碗放在鹿腳旁,筷子平放,然後又擺弄幾下地上的幹草。
“小珀你原名是叫‘姜未寒’嗎?”
“你哪兒知道的?木頭臉洩密?”
“不,阿栊說的。”
“那個家夥……”
晴彥揚着嘴角嘆出消遣似的氣,下降又上起,他轉過來一步步走向帝珀,帝珀被他拍肩時挑眉直視,而晴彥的意思不明,帝珀只覺得一時有點暈,但在晴彥視角中,只看到了帝珀的想法。
如他所料般的,那些他自以為是的溫柔只不過是別人的自救。
然而晴彥随後樂觀一想,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
晴彥能吸食傷痛,不論身體還是內心,只是內心的傷往往和記憶有關,他在吸食痛苦的記憶是也會看到其餘的記憶,就像一片海、有你要找到魚、自然也有其他的魚游着。他看見的情感中,又兩個人,一個是三班的他、一個是年幼的帝珀。
太像了,帝珀看自己的時候也在看曾經。
容貌。
氣質。
性格。
隐隐中神似,該說是晴彥本就為複制體,還是人們總有點那麽相同的陋性,帝珀想救晴彥,因為他想救小時候的自己;帝珀對晴彥好,也是因為想自我補救。好像多給晴彥一點,自己就會“飽滿”一些,他以填補晴彥來填補過去的自身。晴彥微阖上眼,笑得越發燦爛,這不算什麽,這很正常,這是本性,正是因為不忍、有共同感才會更加關懷,誰都一樣,他也逃不過。所以他心中的帝珀依舊好,他一直豔羨的人也一直溫柔。
不溫柔的是他,有了一點,就想要更多。
晴彥笑着,将痛感與記憶抽離,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不清楚、但也算有點想法,只是突然想這麽做了,也順便可以練一練手,為他的決定做一個準備。随着帝珀的不愉煙消雲散,晴彥在想,如果他被忘了?他們會痛嗎?
應該不會吧。
畢竟認識的那麽短,而他們的一生很長很長……
晴彥,已經看到結局了。
無數個輪回,到頭來還是相同。
忽而視線裏渡玉出現,晴彥一下恍惚中松開帝珀,卻不見渡玉,帝珀搖搖頭。
“怎麽回事?”
“……怎麽了?”
晴彥反問道。
“……不,沒什麽,就是有點暈。”
“那……去休息?”
“我哪兒用得着,你照顧好自己吧。別戰個鬥吓死人。”
“我哪有?”
“哼,小屁孩。”
“你又說我……啊!說起來小珀你剛剛去做了什麽啊?”
“我不是說了去看看嗎?”
“那你看到了什麽?”
“啧,他們在閑地種樹而已。”
“诶……”
晴彥嘴上和帝珀說着,耳朵裏聽的卻是渡玉和栖栊的動靜,隔得還是有些遠,剛才的應該是“魄”力察覺,沒想到自己的敏銳也在提升。
“殷殊?”
“何事?”
“去看看渡玉他們,別被發現。”
一道黑影沖出,帝珀卻視而不見,殷殊的衣擺甚至差點打在帝珀臉上,然後只是如霧般散開,帝珀也什麽都感知不到,晴彥的手垂在雙側,抓緊了些衣物,殷殊的存在,就如同蓮臺上“做夢”的晴彥,旁觀者,不被發現,是因自己的世界外才是真正的世界,所以只有自己才能看見夢裏的飄然幻境?
他記得栖栊和渡玉也能看到一點,他們參與了他的夢,但他們不管,只是任其游走,也不詢問那是誰,有來自何方?停留徘徊又多少的年月。
“那些孩子們相處的還不錯,我們的态度真的要這麽強硬嗎?會導致關系越來越差哦?”
“那又何妨。”
殷殊傳來的話語,前者是栖栊,後者是渡玉。
“你啊,不會後悔嗎?”
“我想要的只是他能像從前一樣。”
“那天機大人您還真是勞累呢?你明明知道返還比改變更難。”
“難與否……這都是約定好的。”
……晴彥要打斷他們的話。
“小珀,我也去和他們種樹玩!”
晴彥一個沖出,留下帝珀單手插着腰道。
“……這孩子,怎麽就知道玩。”
晴彥在栖栊和渡玉的高感知中登場,被栖栊接住一抱。
“怎麽了,晴寶?有事嗎?”
“唔……你們什麽都知道吧?”
栖栊輕笑着偏起頭佯裝疑惑。他雖用黑綢遮了眼,但這并不是普通的綢緞,而是神羅蛛的蛛絲,隔絕“魄”但不隔絕視力,他看到晴彥精準的與自己對視了,他雖窩在自己懷中,但并不柔弱,從來沒有。不愧是他的孩子,栖栊更為得意。
“晴寶真的要問嗎?”
“我是不是快死了?”
他轉過去問渡玉。
“嗯。”
渡玉倒是不賣關子,直接透露出來。
“是我的命數嗎?”
“嗯……”
晴彥這時候反倒比任何人都要輕松,他掙開栖栊的懷抱,自己像九歲時轉起圈來,雙手張開做飛鳥。
“別緊張啊……嗯……不如在山雨來前,再陪我玩會兒?”
“不要胡鬧。”
渡玉警告着晴彥,晴彥也收斂了笑意。
“抱歉……”
晴彥看着渡玉又要背過去,再一次拉住他。
“渡玉……”
他撲閃着眸子。
“一直以來……麻煩你了……那個約定,稍稍放松一下吧?”
渡玉依舊是熟悉地甩開袖子,永遠朝前,不會停下來等待,晴彥不怪他,他也沒理由責怪,他們只是想法不同、感受不同,稍微移了移自己的視野。
“那個家夥已經不一樣了,你別管他。”
“嗯,我知道。”
“那,晴寶……我去另一處種植神樹了?”
“等等,可以帶上我啊,我還是有用的。”
“我不建議你去,這不是簡單的種樹,乖,別添亂。”
“哦……”
晴彥欲言又止,但是……
“栖栊!”
“啊?”
“有些事!不懂就一直不懂,明白了反而是負擔!”
晴彥大吼着。
而栖栊在微風裏,他身後的樹葉嘩嘩飛起,現在正是一切旋轉漂浮、塵埃落定的季節,一葉障了栖栊的黑綢、也障了他的目,栖栊沒心沒肺着,他是半神,忘了身為人的情長情短,只有悲憫、戲谑、狡黠是他的選擇,他不喜苦痛、因此從未去品嘗它們。他在樹葉飄搖中卻是溫柔喃喃道:
“是你懂的太多,也顧慮了太多。”
霎時間,晴彥以為栖栊的黑綢被吹起來,他看見一條黑色飄上樹冠、隐于頑強的深綠,樹葉沙沙作響,眨眼間栖栊不見,他不讓他追上來,風聲吹小了晴彥的尾音,留下他默默在原地,不知道錯了誰,又慌了誰。
是夜,只嫌夜風不夠冷煞、涼卻了心火。晴彥曾記得“痛了身,便不會再痛心。”這般正錯參半的話,但此刻他堅定不信,因為多種傷痛而躲在草叢中,帝珀一向睡得熟、玄鋒又被他暫時施了術好生休息着,渡玉和栖栊沒有回,他便趁着出了舊道觀,讓寒夜安靜自己躁動的“瘴”血。沾過肮髒之物的雙手已經纏遍黑氣,黑龍分出的形到處再找蜈蚣的所在,晴彥手上青筋暴起、紫得發烏,獸化的白鱗都抵不住此刻的難堪,而他心跳過快,猝不及防下一瞬就爆掉,身體也過熱。
他此時身痛,心也不好受。
感覺所有都在此時糾得亂七八糟,于是他選擇了草地、選擇了夜中月下的黯淡凄涼,也選擇替帝珀蓋好踢翻的被子、然後他打開房門,讓木頭“吱呀”一聲後将自我投入發涼的夜色。
風是冷的、無情的,但可以讓人更安靜。
他在低吼中強行鎮定,由着風呼呼吹向自己,體內暴動的血就會冷卻幾份,再難泛起什麽滾燙,只是呆的久了,就麻木了四肢和思緒,也在一片漆黑中在難看清自己的身影。按理說他的視線會越來越清晰,而他眼中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将目光彙聚到一起,故而他僅看見昏花。體表體內都像有寄生物在刺穿自己,透過骨頭、透過血肉,因為黑與白的意志早已分化清晰,他們無法再回到從前,每一秒都是融合再相殺,加上吸收過來的傷害,晴彥內外倶是傷痕、死死生生,但他毫無畏懼。
“我問過你了,變成我這樣,會不會後悔。”
“我,沒有後悔啊……”
晴彥笑着,殷殊卻全全不信。
“你在自欺欺人,你很痛苦,你也很難堪,你并不想這樣。你知道,你原本可以抛棄一切。”
“的确如此,但我不抛棄,也不後悔。”
“為什麽?你也是我,我已經受夠了數百次的輪回!我受夠了每一次都是接受痛苦!但是沒有人記得我,沒有人發現我,只有我,一直在輪回裏,不得逃脫。這些苦楚,難道你全忘了!”
晴彥倒在草地裏,向突然出現的黑影伸出手。
“殷殊,是你忘了。”
殷殊忘了自己為什麽是殷殊,晴彥為什麽是晴彥。
而晴彥早已記起一切。
殷殊憤恨着,陰沉着臉将晴彥拉入黑潭之中。
殘陽似血的天,手上是帶血晴陽刀,腳下是“瘴”獸萬堆骨,不見任何人,唯晴彥失神中依舊盼望常日裏守着的那片天空,興許有烏鴉飛過,而千千百百的“瘴”、“穢”湧入背後,熾衣羽不堪負重,他曾經被人誇過的羽翼只剩腐化的森森白骨。
羽毛飄落一地,差點蓋住了血色的醜,“瘴”他還是殺不完,一殺之後,躲在暗處的依舊不斷分裂演變,他只好先成為“瘴”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同意了這次試驗,因為相信他是天選之子,相信他的想法能斬殺“瘴”。一直以來,他也做的太好,利用“水之魄”包容“瘴”,是的,僅僅是包容,他從來沒有殺伐的本事。
但無意中發現自己能吸收苦痛,亦能吸收“瘴”,因它本是負面,因它本也是痛苦。
“瘴”也愛上了尋找晴彥,将自己的不豫傾瀉而出,晴彥會默不作聲。
他為當選為“救世主”欣喜着,為自己站在戰場,能将家人護在背後欣喜着。
他在荒唐中尋找價值。
而“瘴”還是“穢”,編下了一場陰謀。
在衆人不以為然,又在新的預言中發現試驗後的他才是打敗“瘴”的關鍵下,他被接住做了一次融合,要想殺死“瘴”就得成為“瘴”。他隐隐有預感,然後看向衆人,看向還是鶴清的渡玉眼裏的崇拜和期翼,他便微笑将自己沉入碧綠液體中,冷暖其中不知,只知總要一人挺身而出,而他願意站在前方,做一次太陽,
即使這個太陽,他不明亮,也不灼熱。
只是晚春的微涼和淡漠的淺光。
他一笑,在窒息中瀕死,在樹液中被無數黑手裹挾,從此翻滾于塵浪。而他也終于學會了“瘴”的殺招,一道一道砍向最終的自己、是自相殘殺?還是嗜血成性?不,他只是護着曾點亮自己的光,他也從不認為“穢”與自己相同,他依舊是個人,即使已有一半是“瘴”、即使自己內心也是“瘴”,裝着裝着,謊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殺的“瘴”越多、吞的“穢”越多,理智早已在邊緣。
當犬齒漸漸鋒利,當吃不下菜蔬米糧,只想茹毛飲血地做個野獸,他微紅了眼,笑着站在邊緣線。又一次他走過,一過就是擦過了所有人,那時天空很藍、那時似乎依舊能包容,他不後悔,他說過,總有人來承受。
而他不想看見他們哭。
但是這一天,這個暴風雨來臨前的血天,他把自己關在防禦罩內,隔絕所有眷戀,奮不顧身沖入黑色泥沼,不管背後帝珀的罵、玄鋒的擔心、栖栊的不解、還有一遍遍鶴清的道歉。那時的鶴清也不再是鶴清,他歡喜了自己實力增長,歡喜自己擁有“渡玉”之名,然後看着大家的未來,忽發現一切已與晴彥無關,他驚訝着,然後絕望了。暴風雨中晴彥笑着打敗了“瘴”,但這他以為的結局,其實只是開頭。
所有喜劇的結尾,都是悲劇的另一種初始。
晴彥承受了這一紀“瘴”的苦痛,等到下一紀不堪重負的“瘴”再破繭而出,烏泱泱地将痛苦還回,他又笑着接納,如此,生生死死,永遠重複。
那便是晴彥命樹的主幹,渡玉的鶴家沒有告訴渡玉,而等他成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