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6、觸越(百戀歌 高杉) (1)
三、秋回
6、觸越(百戀歌高杉)
他到底算什麽?
他又為了什麽?
答案真的重要嗎?
對晴彥來說從來都不是。
他只想耗光他的一時之願。
煙雨濛濛、青山瓦黛、滴水檐下風鈴亂,而他渡過秋雨的薄涼、偷過暫且的歡閑,為雲欣喜、為光淺笑。帝珀曾用結成花的霜替他涼下過熱的碗,也曾燃起炊煙來、喚他去往人群中。而玄鋒鹹淡了釜中羹湯、渡玉混雜了茶與酒、栖栊折下的果脫離枝丫的聲音一直清脆。晴彥捧起一盞枇杷茶,雲霧翻湧、心中微暖,口舌已漸漸不能品嘗茶味,但熾熱感一直都在,雖分不清到底是內還是外,但在四人招呼他時,總是擡頭一個深笑,不論山雨如何,他都被觸動着。
渡玉踩着圓潤雨痕來,不着鬥笠,任煙水結成他發上的糖,晴彥不自覺笑出聲來,引得人側目,于是他便笑着裝作滑頭,笑嘻嘻裏撚去渡玉發中的水珠,然後察覺雨水愈來愈大,大到自己淺了笑意,一望雲空,自己也披上一衣涼澈。晴彥毫不在意地握了渡玉,只想和他一同去廚房“游玩”一番。
“你出去!小兔崽子你是想炸死我們嗎?”
帝珀趕了晴彥出去,個把月來他的表現已将帝珀把廚房劃為戰争重地,嚴禁晴彥進入,晴彥幹笑幾下,讨着帝珀幾分溫和。
“小珀,你就讓我進去吧!我就看看,向大廚您學一點手藝,我保證遠離鍋具!”
“哼!”
帝珀冷哼過,卻是拿着鐵勺幾步回到熊熊燃燒的柴火前,不再用廚具敲過晴彥的腦袋,晴彥随後蹿進。他望了一會兒竈火、把它們的跳動想象成風騷舞姿而癡癡笑出,受到帝珀的冷眼後自讨沒趣,看栖栊笑得開心地擇菜,渡玉接過并将它們切好扔到帝珀的方向,晴彥下意識去找玄鋒的身影,但怔了一會兒,手指摸着矮木凳、對着雨做的簾子,不見人跡,卻聽到一聲一聲平穩的打鐵聲,晴彥一下就安心了。
帝珀罵他一句,說他只知傻笑、什麽都不會。
而晴彥坐着、帶動自己的木凳向前,手把住他們做飯的竈臺,決定不去觸帝珀的黴頭,而是問渡玉。
“小渡,為什麽你做飯那麽好吃?”
渡玉若有所思停下整齊的刀落聲,不久又響起,他眉目清冷、音也清冷、處事也冷,看起來總和家務事不和,但事實上與栖栊一同照顧晴彥時、那些都是他在做、反倒是旁邊與同為植物的菜類厮殺正歡的栖栊,愛幹愛不幹,還不一定能做得好。
“一切按計量和步驟方可。”
“這算什麽做菜!”
帝珀颠過他手中的大鍋,把菜騰空又接住,落下時與竈碰撞、笨重的鍋發出很大噪音。晴彥搖起凳子,幸好原料和木匠工藝經得住他的折騰,沒有散架,他有些失落地說:
“我魄齡已經十四了!算得上半個成人,也該來讓我練練吧!”
“絕對不行/可!”
二人一下驚喊。
晴彥見他們反應,捧腹仰天大笑起來,卻快笑出了淚花,但閉上的眼睛又“抿”了回去。
煙色裏又迷失了誰?
“開飯啦!晴寶快來吃!”
做事不多,但喊聲最響的栖栊向晴彥遞出筷子。
“不,我先去叫小玄。”
晴彥捧着一碗飯,他心裏想着不能将筷插到飯裏、把木筷平放在碗邊,急急地在長廊上留下和雨聲分明的足音。
“小玄、小玄,吃飯了!”
叼着半天魚幹的玄鋒回頭,然後盤腿而坐的他從身旁的錦袋翻出一條抛給晴彥,晴彥一蹦接住,咬下去,口腔裏刺刺的。
雨小或者距離短就懶得打傘的二人從庭院走過,晴彥愛走在前面,正好玄鋒習慣在後,于是二人一前一後走着,晴彥一下能力提升、連帶着身體成長,但依舊是個小孩,走得總要輕快些,玄鋒咬開魚肉不自覺一笑,就見前方有片水凼。
“小心!”
一把将晴彥拉住。
玄鋒發覺晴彥那一剎中猛烈抖過,他想詢問,但他沒說,而是試探着。
“我牽着你吧,別蹦了,畢竟下雨。”
“嗯。”
看着玄鋒的晴彥笑着,忍下被玄鋒緊握處針紮的疼,不知道是八懼伏散的藥粉還是他拒絕“飲食”而帶來的劇烈疼痛。皮膚像是越來越薄、快要不存在,明明手腳是被寒冰所傷的麻、撕裂痛,而心肺是酸燒、是火灼,他呼吸一口,就嗆入滾滾的高溫濃煙,并一直将這種灼痛帶到其他髒器裏,但是他笑啊,就忘了痛。
摸着沒有含進嘴裏的魚尾,不知道為什麽很開心。
他牽着玄鋒踩上了雨打不進的木板上,板下長叢連根花,一叢五朵,兩株半開、兩株全開,卻夭折下一粒花苞,應是太年幼了,花苞過輕的生命被雨的漣漪逐遠,落到晴彥看不見的泥色裏。
“大家,吃飯啦!”
他開心喊着,已全失了味道,但他相信是甜的,就像一杯白水,細細留于口中,便是白糖消融的甘甜。
甜味定是存在的。
“你們怎麽不吃?”
這樣不香啊……
晴彥凝住笑意,筷子不敢再動。
“蠢貨!這麽鹹!怎麽吃?是不是你又對鍋做了什麽!”
晴彥短暫啞然後想接話,卻被玄鋒奪過。
“我放了點兒鹽,你們不嫌太淡嗎?”
“你以為我們為什麽不讓你進廚房啊!你這個重口味!你不會單獨放自己碗裏嗎?”
帝珀吼着玄鋒,玄鋒在毫無歉意地道歉後添油加醋。
“真的太淡了。”
“對啊!上次我吃小玄的家鄉菜,我覺得挺好,但你們都辣得直喝水!”
“你以為誰是你嗎?笑臉白癡!你能吃的都吃!不能吃的你也要去試着吃!”
晴彥被駁得幹笑,他埋着頭刨了幾口飯,感覺有視線傳來,不知道是誰,但是不想擡頭、也不想去面對。
阿殊,我是個爛演者。
這不怪你。
殷殊的聲音傳來,晴彥卻想哭,傷口太疼了,摔傷了好久的膝蓋也不見好,一下一下地鈍痛只好慢慢恢複,晴彥這才知道常人的感受,然後察覺自己的不同,但沒什麽好開心的。
他的筷子不知第幾次擦着碗的內壁,不發出聲響,也許是為了突顯雨聲?假笑幾下,卻擠不出更多,只好将習慣留在表情裏,食之無味、如同嚼蠟。
突然中渡玉的銀鏡彈出,突然中道觀的哪一處發生坍塌,突然中不知是誰翻了碗、又濺起幾滴滾燙的汁水。
“小心!”
他只看見帝珀執劍站在面前,而自己還處于呆愣中。
帝珀迅速生出一堵冰牆,玄鋒叫着晴彥跑,然後晴彥回首一望帝珀跟來後随着跑去後門,他聽見背後冰牆破裂的聲音、也聽見無數蟲的嘶鳴。
擦着耳朵飛來一只,被帝珀一個冰刃刺死。
“小子!拿出你的實力啊!”
“嗯!”
晴彥奮力跑着,往後扔出渦流,水花爆出的瞬間施法成功,但晴彥清晰感受到一刻的失力,就像自己的“魄”要消失了。
“你別和我一樣啊……”
帝珀那句低低的哀求還在耳邊,晴彥咬牙知道一直以來帝珀是什麽意思,他腿下一停,密密麻麻的蟲群固然可怕,但晴彥在蟲群沖起的氣浪裏學着帝珀桀骜一笑,帝珀跑過他的瞬間錯然看來,然後帝珀也急急提劍停住、然後晴彥向前伸手。
于水無形、于情有感。
一個花火間他再次掀起崩山巨浪、笑意間恢複他的本樣,僅僅是淡然的,激流卻轟轟烈烈,沖逝了惡蟲、讨厭的尖叫聲、還有地上的泥色、以及一朵白花,是花苞在狂浪中開出的模樣。晴彥又開始發出淡雅藍光,但沒有點起陰天裏的亮,而是轉瞬即逝的黯淡,就像那粒被迫綻放的幼花,盛開中分崩離析。
帝珀怔住。
所幸方寸間只剩你我,只剩他與晴彥,蟲子都不見了。
雨水像是被晴彥用盡,一時間幹得可怕,隆隆雷鳴又預示着什麽。
“笨蛋!”
帝珀毫不猶豫地打向晴彥的頭。
“要是沒打贏怎麽辦!我不是教過你最佳進攻時間嗎?”
“哈哈……”
晴彥摸着頭硬生生笑了,他接受帝珀的罵,也關心起其他人來。
“早跑了!他們先去蓮臺那邊,你不是知道那邊有陣法嗎?”
“情急忘了嘛……”
“笨蛋!還不快走!”
“嗯!”
看見帝珀的眼睛,不再仰視,晴彥才後知後覺中發現自己變化了這麽多。
而晴彥擡起後腳的瞬間,地面破裂,烏泱泱的蟲兵沖出,绺成占滿晴彥視線的百足巨蛇。他想再召出水源沖淨所有擋在眼前的陰霾,但他的源泉幹涸了,“魄”去了哪裏,溟溟雨色般,只榨出一點。慌亂中他張大了瞳,不敢去聽帝珀的呼喊,只保持那個姿勢。噗嗤,心髒被刺破,卻不是蟲,而是他自己,心髒扼殺了自己,從身體裏生出了無數黑色荊棘纏繞着他,蓋到他的臉上,不讓他看見存有希望的天空,翅膀被束縛着、無法飛,腳被扣住着、無法乘風。他大口大口搶奪空氣,就像那天噩夢一樣,想掀翻抛開蓋在自己面上的重重厚被,捧住一點點氧,但是他倒了,在帝珀不解的目光裏。
“可惡!”
帝珀也慌了,無法看見的藤蔓、無法察覺的尖刺,只有晴彥能懂。帝珀劍劍殺伐,不斷斬殺着面前的龍蟲。
“可惡!”
可惡!可惡!可惡!
殺不盡,趕不決,而晴彥的狀态更讓他害怕。
“這算什麽啊!”
他對着百足恨恨着,這個蜈蚣、蛇、山羊、肉瘤捏在一起的東西算什麽!晴彥的倒下又算什麽!
“你不是很強嗎!”
帝珀幾劍斬下,拍起冰山數座,肉蟲卻從冰裏透出,它的黑黃色讓帝珀厭惡、它的弱點難尋讓帝珀厭惡、更厭惡的是!它的目标是晴彥!
“站起來,跑啊!”
他再替晴彥擋下一尾攻擊,黑蛆似的尾巴閃過,抵着帝珀的寒陽劍灑出黑色血液落了帝珀一臉。
“笨蛋!”
情急之中他又罵着晴彥。
“怪物!吃這招吧!”
晴彥的手指動了一下,他透過棘刺看見帝珀在光中的重影。
一座通天塔,沖破層層黑暗,以它所在的大圓之中,刻刻凍結、刻刻冰封,不依不饒,決不許!再靠近一步!
帝珀“哈哈哈”地狂笑起來,“噗”地又吐出一柱鮮血,他疲憊着卻還挂着笑,全身肌肉劇烈張弛,他一擦嘴邊的血跡。
“小子,咱們走。”
他對晴彥說。
然後将他背起。
晴彥終于舒服一陣,他找回自己零零碎碎的神智,順着力氣趴在帝珀背上,還喘不過氣,饑餓感鋪天蓋地而來,他看着帝珀的頸子猛喘粗氣,自己想給自己一個掌掴,帝珀明明這麽累……是他,是他害帝珀這般模樣,關鍵時刻竟一點用也沒有,而他現在,居然只想暴露自己的獠牙,然後一飲血肉的腥臊。
他顫抖着,然後對着腦海中的聲音說:
“請阻止我。”
心髒的疼痛一下猛烈,晴彥顫抖着更加猛烈,忍不住瑟縮,他在笑,但也哭了,眼淚打在帝珀的脖子上。
他想,現在,他的這顆心裏,一定全是荊棘。
不自覺嗤笑自己。
“你們沒事吧?”
玄鋒的聲音傳來,一路颠簸不知到了哪兒?晴彥眼中的世界不論人還是物都分離成模糊的圓,一重一重疊加在陰霭下,彼此的邊界昏花、相互滲透、暈染出有些好看卻說不出名字的雨下顏色。停在他被破出冰花的琉璃牆旁,晴彥被放在冰冷的未知物體前、無力靠着,扯着心口前的厚實布料,喘息中察覺一襲黑影靠近、還有邊緣重複的白色尖銳模樣。
原來在蓮臺啊。
“咳!”
本來是摸着後脖的帝珀忽然心肺一股抽搐。
觸目驚心地紅飛過眼前,然後白色身影漸漸能被看清是在捂着胸口、滿面痛苦。白也不是純粹的白,本來就帶着陽光且高傲的金色,現在領口又是一灘鮮血,他卻熟悉地擦去血液、熟悉地一揮手、熟悉地提着劍。
“去看那小鬼,我沒事,他情況不太好!”
而晴彥胸腔中荊棘惡蔓橫生,穿刺了他的手,看着玄鋒快要靠近,焚燒感中他急急呼吸、猛咳幾聲。
“別過來!”
成功讓玄鋒怔住,遲疑了快要伸出的手,晴彥藍色的眼睛裏在淩亂頭發草草地掩蓋下閃過深紅,他盯住灰天,低低笑起來,吸進口中的空氣劃過獠牙讓異常愈發明顯。
“即使成為我也不後悔嗎?”
晴彥不懂啊……
不懂這種發問有何意義。但他一把按住向玄鋒延伸而出的荊棘,手被紮得生疼,在別人眼中手莫名出現空洞,可見模糊的肉、然後鮮血流淌。
“快走!別管我!”
“你這家夥說不管就不管啊!我們!不是一個隊的嗎!”
帝珀差點沖出,玄鋒将他攔着。
“可惡!板磚臉你幹什麽!沒看見這家夥狀态很糟嗎?”
“你過去才是最糟的情況!”
玄鋒向帝珀吼着。
“你不能相信一下晴彥嗎!你好好看看他的情況!”
他的情況……
狼狽的一塌糊塗、捂住心髒瑟瑟發抖、冷汗不停地流、然後在虛弱狀态下被迫獸化,生長出的龍角和龍耳卻是夾雜了黑。他的眼睛!左眼的豎瞳中滲出渾濁的紅。
“瘴”化……
要怎麽對付“瘴”……帝珀腦中突然有些空白,他不經意間摸着自己的寒陽劍,劍柄的紋路在指腹留下細微粗糙感,加上辨化符的寒陽發出劍鳴,然後帝珀僵硬中看見自己手下泛出寒光的劍。
遇“瘴”則殺……
“渡玉呢?栖栊呢?那些家夥不是他的看護人嗎?他們是試者醫者啊!快讓他們想點辦法啊!”
“你先冷靜一點,他們在舉行陣法,分不出時間!”
“可惡!我很冷靜!你先去陣法那邊!替換一個人出來,我在這裏看着他!”
“嗯!”
玄鋒,走遠了……
他抓住的荊棘還在,緩慢在蓮臺邊緣生長,晴彥疲憊地笑着,看着帝珀。
“小珀,你快走……”
“走什麽!你還在這裏要死不活。啧!稍微等一會兒……我在這裏守好,一會馬上就有人來!”
“小珀,趕緊走,蟲子……”
“閉嘴,我還要等你好完親自給我解釋!”
“小珀……”
他一直都義無反顧地擋在面前,提着鳴聲不斷的劍,聲音越來越大,汗滴流過他的額角,而帝珀緊張的望着他們逃來的方向,一柱冰塔發出巨大咔嚓聲,然後腰斬,倒塌下無數蠕蟲争着爬出,踏碎了寒冰。帝珀向後退一步,将劍比在面前,正對着還無動作的百足龍蛇,它身上的堅冰冒出白煙,先是口器的地方碎開,蟲子大張重齒獠牙,向天一聲嘶喊,然後帝珀建起的冰塔蕩然無存,湧出的黑色蠕蟲将百足龍蛇包住。帝珀深呼出一口氣,然後對晴彥一笑,張開僅兩米,但最為堅硬的冰。
“放心吧,等會兒就好了。”
帝珀在笑,拿着寒陽劍散出濃濃寒煙白氣。
晴彥吃痛地倒在地上,不斷拍打向前的荊棘,它們快爬到冰旁,不對啊……他想告訴帝珀、喉嚨卻被尖刺捅穿,非常地痛、真的非常的痛,但他還靠手不斷抓住更多的尖刺藤蔓,手臂都跟着一起模糊,汗水比眼淚流地還兇,他用風都能鑽進的嗓子發出不連續的“嘶嗬”聲,從沒好的膝蓋跪在地上幹脆爛成一灘軟泥。
危險的是我啊……
再生!
寒冰!
共同的心願響起,不管天是不是灰的,不管大雨會不會下,他們都看着一個方向。
帝珀覆上薄霜的刀正對張牙舞爪的龍蛇,情急之中還為不遠處銀白光閃個不停的蓮臺中心渡上一層泛出金光的結界。他的劍最終還是撞上了龍蛇,沖着尖刃散成無數蠕蟲,無效攻擊,但帝珀已不能再次放出冰塔,明明能拖一個月的法術、想不到只起效了一會兒……帝珀自嘲着,卻一眼再看向晴彥,冰罩裏他似乎向自己伸出了手,于是還滿身血漬的帝珀放心一笑。
神啊……
若你真的存在,請讓這個冰罩一直堅固吧……
那個家夥……
“不要!”
晴彥伸手奮力喊出。
“為什麽啊……沒有必要啊……這麽短暫,為什麽……還要堅持到這步?”
還要……救我!
眼淚終于忍耐不住,急流,帝珀卻在龍蛇分化出的血盆大口前回眸一笑。
“笨蛋,不是說過嗎?我們是一隊啊!”
他敢于去直視層層利齒的血口,敢于擋在前方,然後說:
“隊友,不就是要相互扶持嗎?”
晴彥哭中一笑。
“殷殊……聽到了嗎?”
神明聽不見的國度裏,帝珀祈願的堅冰被分成兩條的龍蛇一個掃尾破開,晴彥卻哭笑不堪,不再知應作出如何表情,但他覆蓋黑與血色的身軀拄着荊棘站起,他的腿無法承力,他的手無法舉起。
那就讓荊棘替我舉起!
以荊棘之力,刺痛中猛然沖向前方,血跡淌了一地,是黑紅。
然後晴彥在帝珀錯愕中露出相似的笑。
“那……我也要護好我的朋友啊。”
“晴彥!”
龍蛇始終是沖晴彥而來,他雙手被咬住,這一刻帝珀終于看見他的荊棘,看見晴彥內心的空洞、看見他不完整的心髒、看見無數從中蔓延橫生的尖刺……這該有多痛?帝珀不得而知,但晴彥流出污血的嘴向上揚,他沖他一笑,然後說:
“殷殊。”
黑紅色滿天濃霧沖出,帝珀知道這也是“瘴”,但他無力再戰,手口都被封住、寒冰被濃黑包裹住鋒芒,不知從哪兒伸出的一雙雙手将他困住,然後拉往深紅的泥潭,帝珀清楚他不會有事,清楚他自己不會死,但是他不甘心!他含淚地想,他腦中浮現張張往昔的畫面,是他在大瑤、被笑過、被打罵過,也曾咆哮着憤怒地哭過。他不甘心啊……在三班,在五十五區也曾難受着的晴彥。
他不是已經到一區了嗎?
他不是已經找到同伴了嗎?
他不是不再哭泣了嗎?
他……好不容易被拯救了啊……
事到最後,已經不清楚是在問誰,是在說誰,但帝珀在不斷地下陷中淚濕衣裳。
他希望,那孩子一直幸福啊……
就算僅僅出于自己的私心……
……為什麽?
晴彥露出帝珀曾對自己露過的笑。
“小珀,快跑啊……”
一下子荊棘刺傷了滿城,無法解釋的,那一刻荊棘刺透了晴彥,也刺傷了巨蟲,它們撕扭着,不放利齒中發出尖銳鳴叫,血泊中晴彥的笑淡淡的,意味不明,然後帝珀哭着不斷掙紮、想要脫離黑紅。
“晴彥!”
晴彥……
晴彥
知道嗎?疼得多了,就麻木了。
“即使……成為我也不後悔?”
被巨蟲一口吞下後是另一個世界……
一張眼部淌血的笑臉面具突然沖到面前,空洞的黑圈是它的眼,它問着,盯着“晴彥”,面具後頭發絲一樣的修長身體在風裏飄動,得不到答案,“晴彥”心驚有餘,它卻像被抽回一般,延伸到遠方的身軀突然被随意甩動,面具深黑的眼部中兩點深紅注視着“晴彥”,風筝收回般的,它漸漸被抽離到遠方。
“晴彥”摸着心口,喘勻了氣,開始打量起四周。
/“……小珀?”/
/“小玄?”/
/“小渡?”/
/“阿栊?”/
/“…….阿殊?”/
偌大的淺草綠空間中只剩自己的回音不斷殘響,移動幾步,空落的靴底啪嗒足夠寂寥,讓“晴彥”不敢再走,他死了?不清楚……但指尖很冷,也感受不到熱血在皮膚下湧動,唯一的觸感是心髒、還存留些許的刺痛和酸脹。不知道為何總想要去看天空,上面是白,看起來像一個出口,被人一拳打碎又自己撕裂收回邊緣、無法再次填補。“晴彥”伸出手想去觸碰天空,他知道不能,因此他打開熾衣羽,但一聲風嘯後他背後的羽翼随風而散,而他麻木中生硬地往後一看,餘下蒼白的骨。不想放棄天空,即使知道自己飛不動,也依舊要伸出手。
天空的空白中慢慢飄下一抹瑩白,于是“晴彥”伸出手去接,一朵蘆花漸漸安穩在他的掌心,是溫暖的,“晴彥”還不及往自己心口處送入,他的蘆花就紛飛而散,作為他曾捏造而出的琉璃碎片,紮入他自己的胸腔中、再緩緩沒入。
一條琉璃碎成的路引開在自己面前。
晴彥……
晴彥……
/請等等……/
/馬上就來……/
拖着緩慢的步子、用着疲累的目光一步步走向聲音源。
“晴彥!”
忽而間就被掀起的淡綠色樹液沖走,“晴彥”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就是自己攻擊方式的打擊感,被卷席、被覆蓋,而這一刻又什麽都不用想,只是任憑自己放空,然後在水流中失重,被拖着走。水看似軟弱,實則很難脫離它的桎梏,“晴彥”深深呼吸中,他耳後的腮悄然打開,然後這個空間全是樹液,留在唇上的滋味是先苦後甜,困倦到快被累哭,但是那個缺口……“晴彥”還能看見它的白,腳上好像被水藻纏着,但是、但是……水裏是他的主場不是嗎?
晴彥啊……
晴彥……
/我在啊……/
先被荊棘所傷,又被水中的絲線鎖纏。
“即使……成為我也沒關系?”
在說什麽啊……
他啊,只是想到達那個彼方……
“晴彥!”
/……嗯。/
游離到空間頂部,一躍而上,微涼中卻能重新感受到自己的體溫、感受到自己還好好活着,他伸着手脫離碧綠的樹海,面前再次是模糊的圈圈點點,但他記得那白、記得那琥珀般的金色……帝珀啊……心裏念着他的名字,想要觸碰。
滴……
一枚水落于塵海。
當視野逐漸清晰,當“晴彥”伸出的手像無形的水穿過另一個人,他不知所措地停下,回頭一望,看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帝珀。還是選擇走到他面前,從仰視到平視、再從平視到俯視,帝珀像被縮小了很多號,但看見他的神情、看到他瞳仁中那種勇氣和率然,“晴彥”就知道,他是帝珀。
/帝珀……/
“……晴彥,快點去南邊!別呆了……”
“晴彥”順着帝珀的視線看去,是栖栊……他沒有用絲綢遮住自己的眼,而“晴彥”看着他眼裏的碧綠,像是盛夏從下而上看去的樹蔭,但“晴彥”迷惘着,這裏不止有三人,栖栊、帝珀、晴彥……
他就在這裏……
可帝珀看到的,栖栊呼喊的,不是他……
那個人也是與帝珀一樣的孩童模樣,眼睛要更狹長上挑、左眼角下有淚痣。
/“……殷殊。”/
“晴彥”這麽喊着,他的聲音也沒有傳達,沒人看見、沒人發現。
“好啦!晴彥,快去。”
栖栊推着那人,嘴上帶笑,于是長得像殷殊的晴彥與帝珀最後相望一眼,一個向北、一個向南,一個堅定不移、一個不斷踟躇,漸漸的栖栊也輕笑一聲,然後遠離此地,唯有“晴彥”還站在原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有些陌生,但分明還是自己的。
“他”,還在啊……
……殷殊?
……晴彥?
……我們?
一下子想起了什麽,又忘記了什麽。
他害怕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在為難之中,帝珀越走走快、晴彥越走越慢,白發的小孩一個回頭,欲言又止的話、閃爍不定的眼神、還有一張無論如何也做不出表情的臉。心髒倏忽間抽痛。
/……等等!/
他想去知道,他遺失了什麽,又改變了什麽。“晴彥”追逐着自己,在對方故意緩慢的步子中,他輕松就追上,差點去拍那人的肩頭,但是沒有。他并不是思慮到自己會再次穿過,而是心中有個感覺,告訴他別去這麽做,只會讓自己更失落。因此“晴彥”放下自己的手,慢下步子跟着小孩,觀察他的小動作,又看他和自己有哪裏不一樣。
氣質。
容貌。
習慣。
他也被喚着“晴彥”,但真名只有一個,每個人的都不一樣,而他與他同行,相同的古語發音、相同的認識的人,那到底又是為了什麽,一張殷殊的臉,變成了他今天的面孔。又是為了什麽,這個晴彥沒有笑容。
“晴彥”故意走到前面的一端距離,蹲下來捧着臉觀察小孩,他修長秘籍的睫毛擋不住藍色眼睛裏的波濤,他和自己不一樣,他雖做不出表情,但全是困惑、不舍、不願,不像自己,随随便便就理所當然。
他在害怕着。
他其實不想離開。
但他還是聽着栖栊的話走了,畢竟他有任務,而帝珀也走得幹幹脆脆。
帝珀沒有回過頭,是他一停一留,總想說點什麽。
“晴彥”有些茫然,他跟着小孩不斷走,他們一直在樹林裏前進,眼見穿梭樹林的光一點點黯淡、卻又更深沉,積澱成更為濃厚想要留下存在的顏色,晴彥踩着樹枝、面無表情卻溫和拂開遮擋的樹枝,而“晴彥”在他放下的一剎那被林間聲響驚訝,然後接受自己可以随意穿過的現實。
“晴彥”開始不是滋味起來,他看見小孩手上的劃痕恢複又不斷出現,反反複複,明明在害怕,卻不知道自己哪裏可以去,因此只好往約定的地點。直到遇見玄鋒,他悵然地坐在樹枝上,晴彥看了好久,看到玄鋒忍不住盯他。
“你是誰?”
玄鋒在眨過眼後并沒有回答。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我叫晴彥,父親是栖栊,他讓我鎮守南方領域,我還有個弟弟叫帝珀,他要去北方。”
“晴彥”從來都不知道,他和帝珀還有血緣關系,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栖栊的親身骨肉,然後帝珀是大瑤皇子,也就是說,栖栊其實是大瑤君主?
“你……是他的新作品嗎?”
樹上的玄鋒終于開口,他也年幼了好多,但聲線還是低于同齡人。
“……新作品?”
“那個男人總會用母樹的果實培育新的生命,然後再憑自己喜好随意分配。你說你要去南方,是做錯了什麽事嗎?”
“不,不是,是因為父親說南方出現了一種蟲子,叫做‘瘴’,他讓我去察看情況。”
玄鋒了然後收回自己的視線,自顧自看起風景來。
“你怎麽了,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你走吧。”
玄鋒将細樹枝折斷,扔到晴彥面前,晴彥注視它的落下,然後擡頭。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你不用知道。”
“為什麽?我走了這麽久,才看見你一個人,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我和你沒有什麽好說的。”
“你可以和我聊一些我出生前不知的事!”
“我不想和你說話……”
“為什麽?”
“你的問題太多了。”
晴彥冷着一張臉在森林中打轉,他想走有不敢,最後還是停在有玄鋒的那顆樹下。
“我膽子很小,晚上就快到了,天會黑,也很涼,一個人會害怕,你可以陪我去南方嗎?”
看着小孩面無表情卻說着直白的話,“晴彥”失笑,自己是這個樣子的嗎?
“不要。”
“可是我不想一個人!請你陪我!”
“……我的‘魄’是雷和暗,都是些不好的東西,你不會想要我跟過來的。”
“我的是水,我覺得沒問題!”
“一個人,就這麽怕嗎?”
“一個人!會不知道怎麽辦!”
“晴彥”被晴彥的話戳中心房,樹上的玄鋒也安靜,他既有星海也有秋紅的眼睛沉凝着白晝悄悄流逝的餘光,一個人,會不知所措,會害怕,會覺得自己有好多好多奇思妙想、能構造很多很多精美絕倫的世界、可以将它們畫出來……唱出來、但是沒有有人可以聽、也沒有人可以去理解。
就算有些時候自己對自己說:“我自己懂就好了。”但是還是知道,自己也不明白什麽,反而想天地就突然崩出一個人,他/她或許與你不同,但了解你的全部、了解你的好與壞,,可以做到無話不說,然後走遍所有荒蕪又盎然生機的景色。
玄鋒在披起白霧紗的深林裏一如既往地安靜着,時間就同蘆花般随風向遠,而透過密林的縫隙,看到不是淚水昏花之景、也沒有刺傷心髒的荊棘,而是玄鋒眼裏那般明亮又神秘的繁星,點亮了夜、又絢爛了這個結出果實的秋天。
“夜晚不可怕,黑天也不可怕,天涼也不可怕。你說你怕這些,而我卻怕光亮的白日之下,我在這熱鬧的樹林找不到去處。要我跟你走可以,但我要事先告訴你我的特性。我和你一樣,是栖栊培育的果實,但我是缺陷的第一代,我的壽命很短,我會依賴于陪伴者的生命力延長自己的性命,使其達到和對方同步。若我和你去,你能否接受我半路的死亡、還是接下來你的生命裏一直被我纏着?”
“你說……你會死?你不害怕嗎?你還沒有好好看完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