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3、存在(拼圖 ENE) (1)
二、夏陽
3、存在(拼圖 ENE)
要足夠聰明,不能弄巧成拙。
要足夠善良,不能心生妒恨。
要足夠天真,不能虛僞冷漠。
要一直微笑,不能垂頭喪氣。
還要将一直最喜歡的你,一直喜歡下去。
昏睡的他終被全新的方式喚醒,重回孩提。
晴彥,在張開雙臂讓自己走得更穩,剛學習走路的小孩都這樣,但他不是因為身體的年幼,而是張來雙臂時好像可以擁抱住自己的全世界、可以被溫柔地反抱住。他腳下的是平衡木,他一出生就可以穩當地行走,因此他試圖了解不穩,然後讓自己明白一腳一腳踩在實地上有多安全,他怕懸空、他怕突然的空洞、重心不穩,一頭摔下去,但他更怕實在的哪一天會突然不存在,又是他一個人。
他看一眼五十五區的同伴,都與他一樣是初生者,被刻意定制為九歲的模樣,他們大抵也真如赤子,所以不知分寸、不知痛癢、不知天高地厚。晴彥在夕陽下的平衡木上,他張開雙臂時被投在暖橘色牆裏的影子像一只鳥,撲棱撲棱着快要起飛,但晴彥依舊在他的栖木上,他保持雙手大張的姿勢,眼睛卻停下來看着五十五區草場漸漸稀疏的人群。每一個都像有自己的歸宿似的,排着一條線不知道要游匿去哪個避風港。
他的同伴們一個個被自己的監者接走,而晴彥在笑着揮了揮手後小聲說道:“大家再見。”然後在沉默與人影中,呆呆地不再去看別人,他擡起自己袍下的腳,穿的錦靴有些髒,可能是因為他今天在草場亂跑的緣故。晴彥放下腳和被他提起的袍子,又開始來回在平衡木上走,其實草場供五十五區這樣專門孩童訓練室的玩耍器械很多,但晴彥比較愛呆在平衡木這裏,或許是因為自己不受歡迎,或許是因為平衡木太無趣、來得人少、而自己不适合熱鬧。晴彥呆在平衡木上,他越走越快、開始充滿元氣地跑起來,微微踮着腳半跳着在橙紅的日光下追逐自己的影子,但他跑着跑着不追了,他重新回到地面上,看着草場空無一人,他就坐在了平衡木上,把自己伸直的雙腿收回來,彎腰時輕輕抱起,他把臉埋在膝蓋上,然後等夕陽落成漆黑的天野。
“晴彥,晴彥,過來!”
“……阿栊?”
晴彥在迷糊中突然“喜出望外”到,他看見有橙色的燈在一片漆黑裏搖晃不定,他揉着自己惺忪的眼睛,在吸一吸鼻子後感受到一雙寬厚的手把住自己的雙肩,他擡頭看不到對方的眼眸,只能看到被黑色綢條和額前劉海遮住的上半張面容。
藥香撲鼻而來,栖栊蹲下笑着對晴彥說;
“久等啦,今天我和渡玉都有很多任務,乖乖等了這麽久,晴寶真乖!”
“阿……阿栊辛苦了!”
晴彥搶着要把話說完,末了還一笑。他被栖栊揉着雙肩似乎要将他在這裏受凍的體溫上升回來,他看着栖栊,栖栊也一直笑着面對他,正當他還想要再對栖栊說些什麽,肚子就不合時宜地叫起來。咕咕幾聲後,栖栊笑意更濃,他湊近了晴彥,刮着他的鼻子。
“肚子餓了?”
晴彥拍着肚子想了想,他說不餓。
“小騙子,餓了就餓了,走,咱們回家吃飯!”
被栖栊單手一抱坐在他臂彎裏,晴彥的視角一下提高,他感懷起來,這才發現天已經黑透,而自己落寞中昏睡醒來的頭有些痛、還有點想吐,但他什麽也沒說。只是一只肉手抓緊了栖栊垂下來的墨綠色長發,看着原來是橘紅的天邊一線成為墨藍裏的寂寥淺藍。
就像天,變成一條魚,獨自游進它的深海裏。
“晴寶,想吃什麽?”
“……嗯……阿栊想吃什麽啊?”
“我早就吃過了,別管我,你說你自己想吃什麽。”
在靠得很近的距離裏,栖栊笑得風輕雲淡,晴彥捏緊了栖栊的頭發,卻沒有讓他感覺一絲疼痛,就好像明明抓緊卻從來沒有用力過……足夠柔軟卻又與掌心軟肉截然不同的觸感在晴彥指尖摩挲,他笑意依舊,孤月離去、天邊的一線隐落,而他思索着。
“嗯……那就肉,還有靈果吧。”
不知怎的晴彥笑出了聲。
“好的,沒問題,咱們晴寶這麽乖!今天多做點肉獎勵獎勵!”
栖栊笑着回應完後,他空餘的一條手臂就于指尖處生出幾縷細小枝條,還帶着葉子,栖栊手掌一握,奇幻地聚出一拳旋轉的樹葉,樹葉飄散後就露出一面小鏡,他注入“魄”,鏡面就開始反映出一個人的樣子,晴彥轉頭湊過去,然後鏡子裏赫然出現渡玉的臉。
“……小渡!”
晴彥帶着童音的嗓子喚着,鏡子裏的渡玉煞是嚴肅地點點頭。
“渡玉,晴寶餓了,你多做點肉,再加碗夙林果湯,他有點着涼。”
渡玉不急着回答,他看了一眼被栖栊抱在懷中的晴彥,嗯了一聲不知道給誰,鏡面就黑掉,沒有多餘的話和感想,照着的也只是黑漆漆的天,偶爾天上的星閃亮幾下,晴彥挂在臉上的笑意維持着,他小聲地問栖栊。
“……小渡今天也很忙嗎?”
“……嗯……他哪天不忙?”
栖栊反問道,晴彥恍起腿來小思,滿是元氣地用栖栊和渡玉為自己打起氣,并誇贊他們都太厲害,正因為厲害才被需要着,被需要着所以很忙。栖栊另一只手拍了拍晴彥頭頂,笑着正對他,他眼角被布蒙住,所以晴彥無法透過表明心跡的眼神裏發現栖栊的想法,于是他自己思考着,然後若無其事地開開心心,說自己困慘了,将面再轉過去枕着栖栊的肩膀又睡了一覺。
“說得也是啊……”
晴彥補上晚來的話,悄聲悄息,以至于獨自思慮某些事情的栖栊什麽也沒聽到,而晴彥在他的溫暖臂彎裏百無聊賴,放飛了自己的話,讓一字一句全随着風痕漂流進慢慢呈現的星之河裏,顏色很漂亮,夜晚開始绮麗,晴彥笑,天色和他心情一樣,永遠美麗。
不知不覺到了家,栖栊還是将晴彥叫醒,雖然他已睡得有些香了,但栖栊覺得他還是應該先将自己的晚飯吃完,晴彥半脫半蹬地去掉自己的錦靴,換上軟軟的毛毛鞋,去廚房洗了個手,正好碰上端出湯藥的渡玉,他喚了聲他的名字,而渡玉點頭後走了,晴彥便跟着到了客廳,自己坐到椅子上拿起飯碗。
“你把夙林果和着一起放了?”
“嗯。”
渡玉再次用毛巾擦手後,看着剛被他放在晴彥面前的黑色湯藥,解下他的圍裙,頭也不回地去了隔壁的試驗室。栖栊挑了挑眉,拉開桌子坐在晴彥對面,晴彥還沒有開始吃飯,于是他将碗筷放下,姿勢端正,安靜地等待栖栊。
“晴寶,明天你就不用等我們,你找得到路的吧?自己可以嗎?”
“阿栊放心,我沒問題!畢竟我也很厲害!”
晴彥大笑着點頭回複栖栊,很是興奮的樣子,還做起肢體動作讓栖栊更相信他。栖栊果真是一笑,在表揚晴彥的乖巧懂事後,摸一把晴彥的頭頂軟毛,也去了試驗室。晴彥保持他的笑容,看着對面空蕩的座位和眼下只有自己一人份的菜肴,開始把飯食一口一口刨進自己嘴裏。
試驗室有些吵鬧。
而菜……有些鹹苦……
“晴寶!藥要喝光哦。”
“嗯!”
栖栊忽然開門在試驗室邊上喊了一句,晴彥點頭,黑色的藥汁在桌面上并無漣漪更無震蕩,這像極了某些內裏的東西。他按着習慣将飯吃得一幹二淨、滴米不剩,即使自己一開始就食欲不佳。玩具和栖栊給他買的長尾靈鼠都擺在客廳另一角,于是他在一眼掃過苦藥後,梭下對自己顯得有些高、大的木椅,小跑跑到靈鼠的籠子前,手透過防護罩把葵花籽和草籽徐徐落下,讓它們躺到一堆碎木屑裏。靈鼠抱起來啃食,晴彥趁機撫摸它的背,它就把自己往晴彥手心裏送了送,背打得更直,晴彥這才癡癡地笑起來,他戳了一下靈鼠的頭。
“你要是一直聽話就好了,我一把你拿出來你就跑。”
靈鼠吱地歪着頭,看起來是聽不懂晴彥的意思。
晴彥眼眸深邃含情、微斂着,微笑後再次回頭看向自己的苦藥,還是那麽黑、味道肯定也不好,就像多次鑽入自己喉頭的苦澀辛辣。他将伸進防護罩的手伸回來,慢慢走到桌子旁,他也不再坐下,就站着,端起藥一飲而盡。他想,比以前更酸、更甜,大抵是渡玉連着将夙林果一起炖煮的緣故,他看着還殘留黑色藥渣的碗底,晃了晃并不再多的湯汁,一碗苦辣混雜了酸甜變得稀奇古怪、不知是何種打翻了交雜在一起的味道,很難受,它卻還停留在舌尖不肯被咽下。晴彥不想再喝,不管那些殘雜剩餘,将自己嘴裏的苦味藏了藏,咽下唾沫試圖沖淡一些。他抱起碗向試驗室鄭重走去。
他本來想給栖栊渡玉看看自己喝的特別幹淨,但半開的門縫裏見着他們兩都忙着。栖栊在和渡玉說些什麽,他語氣有些沖,渡玉也皺着眉、不願多說,僅将自己手下的一團黑白物體撕得更開,一條不紊地繼續工作。晴彥替他們将門關好,自己退回大廳,他想在軟座上靠一會兒又想看會兒什麽新奇故事打發時間,但看見桌上的碗盤,又想到自己并沒什麽愛看的,腦中閃過了別人說過的最新話本,內容自己卻不感興趣,在空蕩又塞滿了各色家具、玩具的屋裏拿着講述故事的傳送儀控制器默然笑後,将它放在身旁,沒有聽儀器傳來的聲音來讓一切顯得熱鬧。
然後他走在餐桌前,用自己的“水之魄”将髒的碟碗包裹,讓凝結的水球把它們洗淨,順便也用新的水球把桌子擦了。他向前伸着手,操控水魄,帶着一堆水球,到廚房裏把碗櫃打開,将碗筷用水送出。他對着漏水口把水球放下了,嘩嘩垂下就像普通的水一樣,它們看起來依舊如剛凝結時那般幹淨,但晴彥知道它們已不同了……他又去看了自己的靴子,蹲下來盯了一會兒,最終不再去打擾栖栊渡玉,而是自己用相同辦法洗淨後,伸直雙手隔空推着髒水球到洗漱間放掉,順便給自己洗澡、刷牙。等他洗完了澡發現自己忘記拿睡衣,便獨自用繡了一朵藍色小花的私人毛巾擦幹淨,跑到房間裏迅速換好衣物,重回洗漱間洗淨了今日的髒衣,費力的控制水自己揪自己。
挂好了衣物,他看着變得髒兮兮的地面,他還掉了幾根頭發在地上,于是他站在洗漱間外,心靜如水地從四周開始用水推,讓水流走,這樣一下幹淨起來。他去了自己的房間,躺在自己的床上,床比較大,因為接下來的幾年他都要睡在這裏。晴彥輾轉反側,他睡不着,他覺得床上很空,他想聽故事,但他翻動幾頁厚書後,還是累了,并發現牆上的黑紅倒影,自己啪地一拍關掉燈,抱着厚軟的被子将臉和身體藏住,窩在床鋪的正中心,晚安,好夢,他心裏對自己說。
“晴寶,今天也要和同伴們友好相處哦。”
栖栊看起來總是這麽高興,晴彥揚起嘴角回應他般滿是期待地微笑了,他閉上眼後世界除了黑暗還有慢慢湧動、藏在眼底的彩色光斑,故晴彥不想睜眼了,他怕自己睜開眼會暴露一些情緒。但正是為了不暴露,他選擇睜開自己的雙眼,極力睜大做精神十足的模樣,光潤在他眸裏,而眼睛并不表露心痕。
話本裏“他從他眼裏讀出……的情緒”其實并不準确。
眼睛确實會如湖面波動一剎那的慌亂,但風平浪靜後,一雙藍色眼睛裏還剩着什麽?
栖栊只能看見有光澤的藍,只能看見自己在他眼中變得滑稽的身影。
他也不尋、不問,只将手覆于晴彥頭上。
“乖。”
他光這樣說着,晴彥就笑了,獨自背起包路過湛藍色天空,他一如既往地在捏緊縛住自己的背包肩帶,讓掌心微透幾分感情摩擦得微紅。他展開手,雲層緩緩被風推開流放,而他在看過風雲變動後依舊帶笑學起鳥的飛翔,腳下踩着一行花園邊緣的青磚。磚很小、很窄……但幸而晴彥年幼,磚數量衆多,呈一條連綿不絕的線延伸至他的世界盡頭,他踩着、偶爾轉着,在空氣裏變得輕盈。他是有翅膀的,但他不飛,因為天空沒有他的眷戀,他僅僅是感受飛、感受一刻輕松過的心情。
他不去真正的高空,因為他怕自己一去就不想回來了。
高空安靜,卻還是孤獨啊……
他極好的聽力能聽見遠方傳來的嬉鬧聲,于是他放下展開在兩側的雙手,已經轉化成人耳的耳朵難以察覺地一動,他思索着對方的距離、速度,想着對方什麽時候來。當聲音們漸漸靠近他時,他便向右方一看,忽然想到自己還走在青磚下,于是将自己帶下來,若無其事地端正走姿,與他年紀相仿的孩童們有說有笑地走過他身旁,他打起招呼的手還停在空裏、“早上好!”三個字還留于口中,但他最後選擇靜默,不知為何小跳一步,然後目視別人的背影。
他好像被他所期待的隔絕了,他再一次選擇觀察廣闊的天野,此時雲統統被風趕走,留下孤高的太陽,盡力發射光芒。他注視的是光中的虹圈,他想,若他與世界有一個距離、若他與世界有一堵牆。
那牆一定是……
一定是……
他自娛自樂笑後,進入五十五區的澤兌書院。
“小渡,我可以直接去一區嗎?”
“不行。”
“……為什麽?”
渡玉停下手裏配煉藥劑的動作,在滿是書的灰色領域中若有所思,手一搖,紫色藥汁在微光下爆發熔漿的赤色,咕嚕、滾燙,氣泡翻湧,他鏡子般的銀灰雙眸裏一直沉靜着冷色。
他說:
“你要學會應對,因為你逃不過。”
晴彥雙手背在後腰處,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腳,看着自己白底錦靴上的藍邊兒,他左腳伸于垂直的衣袂外,讓衣服帶皺,然後在地上劃出一個不結尾的圓。
“小渡……即使我不喜歡也要去做嗎?”
“晴彥,所有人都要做,而你必須經歷更多。”
“……我……知道了。”
晴彥準備開心去拿自己放在房間的書包,他打開門,渡玉卻補上一句。
“晴彥,我是為了你好。”
“嗯,我知道……渡玉,最好了!”
晴彥笑到眼睛眯起,八顆牙齒露出在光不照進的地方。
晴彥笑着出現在書院的三班門前,他等到意料之中的安靜和探查目光。在晴彥略微垂下眼眉時,他的白色睫毛顫抖了,陽光在睫毛翹起的弧度中悄悄溜走,嘴角的生硬上揚還在,他有些冒出涼汗的手擰過門把,幸好手心沒有打滑,有人笑着撞上他的肩膀,然後瞥過他輕笑着,那人還在和他的同伴悄聲說着什麽,晴彥突然覺得三班很嘈雜,他一看室內,才發現大家都在相互議論着,唯獨沒有和他說。
他尴尬地笑了會兒,然後想了想還是舉起手說:
“大家……早上好!”
用的是他的招牌笑容,卻又沒人回應。
他眨了眨眼睛,失聲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始将書一本本抽出,明明在減輕重量,書包在他眼裏卻越來越大、越來越重。他好像在思考,好像在疑惑,他時而抽出些什麽、時而又放回些什麽,總是要故意弄些聲響,但他其實只在虛張聲勢、假裝毫不在意。耳朵很讨厭,還是将同窗的對話送入晴彥停滞的目光中跟不上的微笑裏。
“一區試者、醫者,聯合帶出的怪物……”
“……他怎麽會在五十五區?”
“他還殺了王妙兒的靈兔!”
“可怕!他一定是故意的!”
“那天王妙兒炫耀時他看了一眼!”
“他不是還将導師……”
“真不曉得一區是有何用意!是又想銷毀我們當中的誰嗎?”
“一區就是一區……”
“……和我們不一樣。”
晴彥在呆笑中捏緊了抽屜後被陰影遮擋的書包帶子,如同昨晚捏着栖栊的頭發一樣,他不放手,力道卻狠下許多,兩處的指腹隔着厚實布料不斷磨搓,他想起了家裏的長尾靈鼠、想起了自己喜歡毛絨動物卻不再疼愛兔子、想起了渡玉的話栖栊的笑,吸了吸鼻子、顫了顫喉嚨想着自己的過錯,然後他放開了帶子,将桌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抱着書包在人跡穿梭流動、虛晃成影的教室裏笑着,快要笑不下去。
“喲!虐殺兔子的人!三班的扭曲怪物,你這是什麽表情啊?想殺了我們嗎?”
右肩被人猛然一拍、突然沉重,晴彥将目光移過去,賴上河肆意嘲笑着,他快咧到耳根的歪嘴笑意味諷刺,捏住晴彥肩頭的手下了狠力,但并沒有如他妄想般的聽見骨頭斷裂聲,他注入“魄”也無用,就像一滴水投入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會殺你們,我不會的。”
晴彥紅着眼睛承諾着。
賴上河停住一秒後笑得更誇張,他猛拍着晴彥的肩,嗤笑着說這是一區人的虛僞謊話,晴彥永遠屬于一區,與他們五十五格格不入。而晴彥被拍打着,也只是在眸中反映過一剎違背年齡的複雜,不動用“水之魄”,想将賴上河的手拂到一旁,卻沒有。
他只嘆道。
“多狠心的笑話啊……”
晴彥的眼睛不注視他,而是看向自己放在桌角的書具------桌上染了晨光的一角。
賴上河猛拍晴彥的桌面,吸引人們看過來,他大聲嚷嚷,晴彥不在意,他的影子卻不聽使喚,在衆人無法查看的領域凝成與晴彥相似的身影。他朱紅色深海似的眼睛裏,總翻湧着看似平靜實則充滿暗礁的危險,他直擊晴彥。
“你不高興。”
“嗯。”
晴彥知道他。
栖栊和渡玉也知道他,但他們只說看見一團紅黑的霧氣,并讓晴彥不做理會。就好像只有晴彥能看清他的真影,他眼角的淚痣、他的黑色龍角、以及他狹長眼睛裏的隐秘,晴彥都洞察一清二楚,晴彥在嘴角微微顫抖後用着發澀的聲音喃喃着。
“……是你啊……”
“是我……你的反面。”
“你說我是真的是怪物,還是瘋了?才能将你看得這麽清晰?”
“人們總是更懂自己,這不算什麽問題。”
“……可我覺得自己很奇怪。”
“比起這個……你更應該擔心眼前的事。”
順着對方像妖物的尖利指甲,晴彥看見撲面而來的質問。
“你為什麽要将靈兔殺死!”
“怪物!你快說說你是抱着怎樣的心情!”
“他肯定也想殺我們。”
“一區的從來都看不起我們……”
“不是你殺的,對嗎?”
黑色意志在他耳邊輕笑後伸手将利爪覆于晴彥手上,當晴彥看見自己的白被濃黑遮蓋的瞬間裏,他突然意識不清,分不出哪個才是原來的自己,黑與白,誰知道……
“你希望他們消失……你是如此希望着。”
“……別說了。”
“害怕承認?”
“不……沒有,只是……覺得沒必要了……”
“你總是如此……”
“你這麽說太……我也只是想……”
不被更讨厭啊……
他咬牙閉眼一抖,遙遠的太陽愈發刺眼,在光聲糜爛裏,空洞的白加速潰爛,他好像還站在那片灰色的石地上,孱弱的兔子在他前處蹬着腿不斷抽搐、它發黃的黏膩腳掌一蹬一蹬似乎快要蹭點什麽東西沾于晴彥的鞋邊。
以他為隔離區,無形的牆展開了十個人的距離,叫嚣的只有烏鴉、滴過水漬的只有帶刺鐵網……他看見人們在躲避他,他不知所措,他只是憑本能而來,然後看見奄奄一息的兔子。
它在求救……
晴彥左顧右盼,他想走,但他看人群……寂靜與沉默,正午的光濃、蟬也在開始鳴唱,沒人聽到他的請求,更沒人理會他的聲音,人們穿過、不回頭,有的在看,卻不靠近。他覺得有些冷,在小心翼翼與來自人海的默視裏選擇把兔子捧起,他察覺到原來生命的律動就隔一層皮毛的距離,因此他更加溫柔、更加注重、更加不去傷害着什麽……
“王妙兒你看!我就說晴彥殺了你的兔子!”
手中物突然被奪過,晴彥不敢硬搶,他看兔子無力抖動一瞬,他想阻攔,但他知道情急之下他的蠻力搶奪只會讓兔子傷上加傷。他看賴上河還在邪笑着,他看賴上河手間閃過的藍光,他看賴上河将兔子拎到衆人面前,然後笑說:
“你們看水屬性傷口,晴彥幹的!王妙兒!他殺了你的兔子。”
那一刻他唇焦口燥,喉間幹苦,人群議論紛紛,他突然無話可說,也慢慢放下了他想要争執的手。
“你看,他們都在排斥你。”
黑色意志的聲音總在嘈雜裏特別響,他的話就在耳邊。
“安靜,全部坐回去!”
門似乎被“魄”沖開,“嘭”一下撞上後面白色的牆,氣波還緩緩漂流過身旁,游絲般探察空氣裏的躁動,晴彥的冷汗流過後頸,他看見來人,也見他手和腳都打起的繃帶……三班的試者杵着拐杖慢慢移到他的講桌上,他的目光劃過晴彥,晴彥努力想擠出笑的模樣,理智告訴他不要笑、他卻不知道除了笑還能怎樣裝作堅強。于是他哭中帶着習慣的笑意,淚滴滾燙中不斷墜落,打濕了他翻開曾假裝觀看的書頁,他抽噎地喊着:
“對不起,對不起……”
入學時調動“水之魄”進行學院測試,三班試者通知他将“魄”注于面前的琉璃球中,他沒有多想,讓“魄”呈騰龍之勢湧入球體,透明漸染成為海漾的藍,期間飄蕩着兩股氣絲,一黑一白。當球被他的藍灌滿後,晴彥放松地笑了笑,他的指尖抽離球面一剎那,黑白氣絲突然暴動起來,不再如開始般平和的相生相克,而是純粹的厮殺。
琉璃球表面産生裂縫,晴彥聽見水沸騰的聲音,他着急地想将手在覆上去,試圖平定水的焦躁,然而他不及黑白力量的對抗的速度,在目瞪口呆裏發現琉璃球迸濺無窮無盡的水來。他晚了,即使他壓制住了黑白氣絲,他的手也被滾燙的水燙到起泡,但他在意的是他的導師,三班試者,下意識打開防禦罩後也不及剎那間水的沖力,被滿屋的浪潮推翻至牆角,于那撞上時骨頭發出的清脆響聲,晴彥一直覺得,特別的刺耳……
方塊般的璃牆中他的手在以肉眼可見之速自愈,背生羽的展開也使他受傷不多,晴彥在震驚與錯愕中眨不下他的眼睛,微弱顫抖掙紮後,滿屋的沸水被他收回,他看見的是負傷累累的試者。
後來他目送試者被衆醫者用“魄”懸空擡起,火急火燎地往醫藥室趕。栖栊、渡玉也來了,晴彥想解釋什麽,但他覺得百口難辨。
慌亂中栖栊沖他一笑,無所謂地飛來平常調笑的眼神,他說沒關系的,但晴彥懼怕于試者身上的傷,就像他低頭凝視自己曾覆蓋于琉璃球上的手掌時,突然懷疑起自己的力量。
它似踏浪直來,只懂橫沖猛撞。
晴彥見到因公休假多月的試者,在醫者的特殊“治愈魄”之下,他原本無法治療或是需在床多年才可愈合一二的傷口好了大半,至少從皮膚來看已和之前別無二致。但晴彥的眼淚不斷流淌,他在道歉,他在牢記,他無法遺忘,那冒煙的傷口、那一下的面目全非,該會有多痛,就像他極快受傷又極快自愈卻依舊能從指尖挽上的痛楚,如針紮般的刺裂鑽心。
“對不起,對不起……”
他将腰狠狠折下,雙手捏着膝蓋前的布料,眼淚在書頁上浸出難看的漣漪,根本掀不起什麽波浪,一遍遍的道歉回響在突然安靜的教室中。
“你明知無用……”
晴彥不理他。
“……這樣可以嗎?你開始不斷責怪自己了……”
“……本來就是我的錯啊……”
“總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你也只是深陷其中。”
“但是我要是先發現,我要是先注意到……就不會……”
“沒有那麽多先要。”
晴彥的抽噎裏,黑色意志在他背後凝望着他的背影,看晴彥于自己漸遠的距離,或是自生的緩慢消失、透明、再次睡于黑暗,他只用比晴彥低沉了許多的聲音溫柔留戀道。
“即使……變成我也無所謂?”
晴彥沒有聽見。
晴彥亦無回答。
晴彥在導師默不作聲和賴上河的嘲弄裏過完艱難一天。
下午裏他眼眶處還有一線是赤色的,讓人聯想秋日凄美的紅楓、與藍色形成鮮明對比,但晴彥始終不說什麽,他依舊輕松、吸了吸鼻子後就像忘了,學着別人的游戲小跳幾步後開始正經走起,為了不打擾別人的出行,他順着牆、躲着人,回到他多次停下的草場,安靜藏到那個與他一樣不被喜愛的一角,平衡木在一半陽光裏悄悄等待。他坐着抱住膝蓋,看其中幾位和自己的試者商量着說明日的休假要去哪裏玩耍,晴彥悶聲後擡頭聽他們的對話,彎腰趴着、用衣袖遮住不再微笑的嘴,目光被牽着走,聽別人的話、看別人的笑、觀察他們為明日的規劃而興奮不已,晴彥也跟着笑,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他只覺得那一刻好高興。
滿是期待。
突然有人忙忙跑到自己面前,隔得遠,但晴彥确定對方就是在看自己,他将頭擡得更高,想去正視對方的眼睛、想去善意地一笑。但來去都是匆匆,停留總是短暫,對方一影跑過,他不追随,他閉上了想要喚出對方姓名的嘴,再低頭碰上膝蓋、将不帶微笑的唇掩在衣袖裏。
他記得她,莫黎,總是在觀看的女孩子。
她站在一處,不打擾、也不參與。
晴彥又笑了,他想起自己還記得每一個見過的人,記得他們的習慣、愛做的事、愛說的話,他也想起,今天不論是栖栊還是渡玉,都不會來了,他們今天有例行會議。
“晴寶,要乖。”
“你要學會應對,因為你逃不過。”
他心裏默念着,了然一笑,真好,看不見黑色的天,也察覺不了夜風的冷。
他笑着自己背回沉重的包慢慢踱回渡玉的中央試驗區。
回家後,他做完每天都做的事。
然後,他将自己沉于自己的深海中,海藍色、天藍色、湖藍色、連夢境也是藍色,他在深深淺淺的藍色幽怨裏。水中空氣對于捂住耳後細腮的他是淡薄的,他連耳朵也跟着捂住,像是要擋住什麽不斷嘈雜的忙音。讓人根本喘息不過來,他在類似魚被沖刷到岸的缺氧裏,奮力仰頭擠出其實只有一浴桶的水面,他開始大口呼吸起來,被他加熱到白煙不止的熱水裏,他的皮膚被蒸到通紅。但晴彥捶打水面,激起不痛不癢的水花,在蔓的粉紅的柔軟皮膚上,細碎淺薄的白色龍鱗如花紋般展現它的白色邊緣。
無法感同,無法身受……
他無法重現導師承受的傷痛,長出細細淡白龍鱗,他的身體意識若有若無地保護着自己,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再一次沉到水底痛哭。
要是有這份力量的話,那就去……
那就去……
那就去保護應該保護的人啊!
晴彥嘲笑着出浴後在霧中鏡中哭得難看的自己。
然後在含淚的閉眼中等來一周的第六天。
栖栊不知道去了哪裏,一大早上就找不到他的蹤影。晴彥在玄關穿好鞋子,自己背上包,第六日是他習慣去買一些水果零食的日子,倒不是他要吃,而是為了抵平內心的愧疚,再加上渡玉讓他學會自己去應付一切,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着。不知道導師收沒收,也不敢去知道。幸好因為自己平時有在乖、做的事情很多,渡玉和栖栊都給了很多的零錢,讓他可以自由購買一些物品。他想夏天來了,桑葚烏了、正甜,于是打算買一點桑葚偷偷塞進導師的收貨箱裏。
畢竟,吃甜的會讓人很開心。
“晴彥,和我去一趟三區的試驗室。”
“……诶?為什麽?”
“他們的試品發生動蕩,需要你的血組建配合調劑。”
“啊……好的。”
晴彥布袋裏的錢幣在他起身時搖得叮當響,晴彥按住它們,讓他們像自己一樣安靜。渡玉走的很快,快到晴彥要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但渡玉沒有慢下來等待,像是事情緊急還是渡玉習慣了雷厲風行?晴彥抱着自己的包,不讓它咣當咣當響個不停、又不斷搖晃,讓自己不安心。他小聲地喚着渡玉,等來渡玉一個轉身冷漠的眼神,晴彥突然住聲,移開原本堅定的視野。
“何事?”
“沒什麽……小渡。”
“那就快走。”
“嗯!”
晴彥抱着包笑着,快步跑着,故意像平常自己玩游戲般跑得輕快,若沒有裝了錢幣又不斷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