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庭院(雨桜MAYU) (1)
2、庭院(雨桜MAYU)
一天。
僅僅一天,能影響什麽?
風輕雲淡的……
鶴清多次站在那個庭院,他手中的晶體項鏈在微光之下仍舊熠熠生輝,盡力在光影即逝間告知自己的存在。雲把天空都覆蓋,好讓雨水淌下來,他忘了這片灰天維持了多久,好像從那一天的爆炸起,這處庭院就一直下着雨。他也明知這不可能,空氣裏的濕度僅高了一點,不痛不癢地讓環境顯得更濕澀,就算他每次開門都看見雨水的滴答,但其實也是他,是他自己,願意在每個雨後推開自己的門扉。
他好像戀上了雨天,就像他戀上了只把項鏈置于掌心觀看。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無法戴上項鏈,應許是因為疑惑。他不懂,為什麽那一天太快、太唐突,在那一天前,少年的笑容偶然地在睡夢裏驚擾自己;又在那一天裏,反複讓自己迷茫、無措、缺憾,然後畫面像是被刺激般艱難拼回,但僅僅一張記憶裏的圖畫是不夠的;少年離開後,反倒更像被糾纏着不清醒。
是濕意,是雨水,延着他的屋檐突然滴落到不停撫摸結晶的手指上。春天的雨果然是涼的,涼到鶴清緩緩嘆出一口氣,他的雨水從來沒有過溫暖,因為它們是要掉落、是要摔到地上粉身碎骨,光想着這些,就把自己冷卻了,僅将炙熱藏入內裏,讓人捉摸不清。透明晶體陡然間光彩一閃耀鶴清的眼睛,讓他不自覺閉眼,但閉眼的一刻,不注意加重的呼吸,讓他察覺到身後的淡若白檩香氣。
很冷,很快消離。
他在逃亡間不曾注意,原來少年身上有着淡淡的白檩冷香,與水的濕潤适應到恰好如癡如醉的地步,但這股氣味同時很低調,要麽深嗅、要麽一個不經意,才能發覺這氣息一直都在這裏。當你想着你自己時,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現它,因為沒人為這一點點的迷離而停駐,我們都太匆忙了……
感覺到身上忽然多出的熱與重量,鶴清也不回頭,只一手捉住那為他披上厚衣的人,他順着他的手腕漸漸滑下,落到對方右手掌下的軟肉。時隔多年,依舊是微涼、柔軟且細膩、但又好像随時爆發着不可控制的力量,幸而一切未變,只是身心不同了。
爆炸死了很多人,長老們幾乎都死了,活着的也近乎殘廢不能再當試者,但大長老沒死。鶴清大致能猜出原委,他沒有再說話,他掌管的機關匙丢了,但依舊是鶴栖山的觀主,僅僅是身心變了……
“外面還很潮濕,你不要出去,植物又生長了該怎麽辦?”
“小渡,天冷……”
少年吃力地說,而鶴清的情緒總是很難在少年面前把握。那日的狂風曾呼嘯過自己的臉頰,那日的殘音曾訴說過鶴清不明白的話語,他僅僅是無力地将雙手放下,他看過少年曾站立的風暴中心,那裏特別的安穩,世外狂風暴雨,而他在的地方,一直平靜。三年前鶴清最後哭着撿起了少年遺留的黑白球,他濃濃地感知到球中屬于少年的“水之魄”在與“瘴”互相壓制到不可歇停,他也感知到小球向手心安穩地搖動,然後他捧起二物的掌心向內合起,放在胸口作祈禱般試圖安心,他有兩個寶物、還有最誠摯的祝福。
三年裏,他搬來當初他消失的地方,并将他複活,他不知道這對不對,他所做的将會違背神論,但他心中的聲音告訴他,少年還不應當死,他還想看他的笑,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所在的現實裏,而不是一個又一個無限播放、反複輪回、卻依舊不告訴自己謎底的幻夢裏。
他想要清醒。
“小晴,給我個擁抱吧。”
“嗯!”
他依舊笑着,他在這裏。
鶴清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少年,他甚至取個名字都總取不好,但他要給少年一個“晴”字,大概是那天少年走後,天下大雨,把他的淚水一起昏花,他突然,很想看見一束猶如初見的暖光穿過層層林蔭、穿過厚厚雲霭,然後等來天晴,輕撫他的不安定。
“晴”是他想過最符合少年的字。
就如他一笑時,鶴清的雨天就晴朗了。少年現在已不如當年,鶴清無法讓他完全恢複,他自己于衆人來說是“天乾”的少年才傑,但他對“晴”來說只是一個庸醫,他用最好的材料給他,卻只是讓他再現三個月的生機。
三個月後,從他體內冒出的不知名植物就會生長成水藍色的花樹,而“晴”将于花樹中與自己握手。最後的片刻再感受他的溫度,似乎就連涼意都不真切為溫暖,從指間消失、到笑容裏褪色,他突然地來、也将突然地走,滿天的藍色熒光就像他們一起看過的蘆葦花飄蕩,而他生長了植物的喉嚨無法說話,他也不說痛,不說植物生長出是何感受,但他的笑,從不随風離去。
要開心啊。
那是他笑時挂在嘴角的無聲喃語。
鶴清本來想哭的,但家裏多了個愛哭的傻子,他就哭不出來了。
知道嗎?現在的他,比小晴足足高了一個頭,再哭的話,就不像話了啊……
從頸後伸出的雙手安好置于鶴清胸前,背後貼上溫熱,他呼吸淺淺,擁抱得不緊不松、不剝奪也不離去。鶴清稍稍向後舒展自己的身體,雨露從樹葉上滑落,滴的一下,今天也算不錯。
三月的日子在流逝着,鶴清擺滿卷軸紙頁的書桌上安然靜置着一個由碎步拼接的布鴿和木片粘結的庭院模型,前者鶴清用無色璃樹葉(形如芭蕉、肉無色、葉瑩白)做的袋子包着,後者鶴清放在無色璃盒中。現在又添置了一罐雨花石,鶴清失笑過,“晴”不太聽話,告誡他少外出,可他依舊不知從那裏找回一堆石頭、鶴清還記得他撐着傘,蹲下身來将石頭撿起,雨水刷刷過他伸出傘外的手,而他的眸子是亮的,就仿佛雨中的雨花石真能開出耀眼的白花,即使那只是雨滴打碎在堅硬涼石上的一瞬錯覺。
但鶴清萬萬沒想到“晴”将石子送與了自己,用自己做試驗剩下的璃瓶好生裝着,再滿懷期翼地交給自己。想來也一笑,他每一次面臨消亡、再重生,都是一無所有的赤子,但他卻莫名記得自己的事。
三月三,梨花新雨時……
鶴清輕柔覆上“晴”生長出花枝的左鬓,這不難看,他本來生的極好,水藍色的柔枝搭配白嫩的細碎花苞還算不錯,像他是林間沖出的鹿仙,着了一身淺淡的花色決心投入清幽的河,踏水隐于煙中。
“疼嗎?”
孩子氣的笑顏,鶴清為他将眼前垂下來的花蔓別到耳後,避免擾了視線,讓他一不小心撞到了哪裏。因為多年來不曾改變,他穿着鶴清以前用的“天乾”白色試者服,袖子偏長,他又不會用繩結自己系上去,就由着衣袖蓋着自己的雙手、順便閑時自己蕩着袖子玩耍,傻笑的他在鶴清觸碰後就停止了玩鬧,待鶴清問他,他更是将手放下來垂在兩側。不開口,他搖搖頭發出“嗯”的鼻音。
“我們等會兒就去做試驗,給你換個新的身體。”
他依舊只是點頭。
“張嘴。”
鶴清察覺到什麽,他的言語中帶着微末的怒氣,“晴”向後退,而鶴清捉住他,少年不再如當年厲害,他現在的身體無法承受原本強大的力量,為了防止體爆,鶴清給他注上壓制環,經脈基本是閉塞狀态,雖還能流出微弱的點點“魄”,但也僅夠日常使用。鶴清抓住他不再困難,之間鶴清一個前傾就捏住“晴”的下巴,将他的嘴打開,喉嚨處用光一照,沒有白色、也不是肉的鮮紅,是薄薄的、剛生出的、水綠的植物根葉。
這次生長得有些快了……
“你怎麽不告訴我……”
少年表情疑惑,或許對他來說,也是難懂。
他為了不悲傷而緘默,卻還是帶來了悲傷。
什麽時候又開始下雨了,窗外淅淅瀝瀝起來,他牽着“晴”。
“走吧,一切會好的。”
叮。
頭頂十二個白燈打開,讓“晴”的影子消失,他驀地被白光恍到眼前鑽出無數虹圈,一環一環的,也不知套中了誰。但他意識麻木,逐漸失去感知,在一個閉眼後就沉睡。鶴清冷靜又熟練将各種導管插入“晴”的皮膚之下,刺破皮肉再旋轉連接一個個小型符法,于他而言,不管多少次,那肢體被進入冰冷金屬的聲音依舊清晰,鶴清甚至能想到它們是怎樣劃過連和的肉、穿過流動的血。
盡管他清晰地聆聽了,但他依舊要運起電凝石,一剎那花火伴着流光全順着導管沖向睡着的“晴”,鶴清沒有被注射過麻醉劑,但他希望,麻醉劑真能如帶刺的金色荨麻樹般,香甜後能讓人失去苦與悲,在夢裏遇見好事、與外界隔離開,唯獨不要的是不再醒來。
他用肉身靈芝、無根清露和幻生芽為主藥給“晴”打造新的軀幹,适應“晴”傳遞過去的“水之魄”後肉身靈芝迅速在裝滿無根清露的試煉池生長,水面自下而上閃爍水藍色柔光,将本是湛藍的清露連着微漾,氣泡翻湧,鶴清不知池底景象,只看見幻生芽的氣靈從水面浮出、雨燕樣的點點天藍微光在整個試驗室飛個不停。
忽而白發少年從池中仰面而上,池水順着他光裸的軀體不斷滑下,他睜開自己的藍色眼瞳,雪似的睫毛倏忽間顫動,誰也不認識地望來一眼,面無表情。随後他放神中微張開口,一片水花激流,又是藍色的光。光散了、水花也退了,然後少年似從不存在。鶴清見後沒有太吃驚,他只是閉上了與少年同時微張開的口,轉到多盞白光吞去影子的試驗床上,他還是一拳打在了床邊的扶手上,而床上已沒了生息的“晴”安靜如初。
“又失敗了。”
鶴清的長發垂下來遮住他的臉,池水最後翻出一個泡沫,破碎,然後清澈染上昏昏的濁黑。
“再用點材料就好,這很正常。”
鶴清單手遮住自己的視線自言自語着。
他清點了自己試驗室中的剩餘材料,為了以防萬一,他打算出門去材料中心新買點兒回來,結果一開門就看見還活着的大長老。長老依舊是陰沉着臉。
“鶴清,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鶴清捏了捏拳,臉無表情地回應。
“我沒有浪費時間。”
“那你每月消耗的一萬銀貝是什麽情況!你足足三年沒有推出新的試驗品!”
“……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什麽不對嗎?”
“你是‘天乾’首席試者,不是什麽普通人員!你應該擔起自己的責任!”
“我每天都按标完成任務!您還想要求什麽?”
“鶴清!難道你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态和三年前可比嗎!你現在的态度連打雜的都不上!他們至少會做些新的東西!而你,只是一天到晚修理一個被‘抵減’後的廢物,你愧對自己的才能!”
“大長老……我一直以來敬您如父,可您要知道,若不是三年前您自己失誤,怎麽會落得今天的下場?你不是已經害死其他試者了嗎!”
啪!
鶴清右臉被打的生疼,迅速發紅起來,幸好鶴清不是什麽受傷後容易腫起的體質,他現在還不算太難看。鶴清咽下一口氣,直勾勾地與大長老對視,大長老的眼珠似要掉落下來,本就不大的瞳孔縮得如針粒般。鶴清覺得,他分不清人與鬼,大長老明明還活着,神情卻像個鬼怪,也許行為也像……
“你根本沒有意識到‘瘴’的神奇之處!它能帶來的價值遠遠超于我們先前研究的一切!”
“……我沒有意識到?你以為是誰……是誰救了你,是誰救了我們!三年前沒有他我們早就死了!”
“一派胡言!三年前的事态能夠平息下來完全是靠‘天乾’的警者!”
“大長老……說謊的是你,十一區的系統根本沒有打開!當時是他憑一己之力吸入所有的‘瘴’!”
“鶴清,我監管的‘天乾’不會出現這種錯誤。”
“可我親眼所見。”
“糊塗!‘瘴’可以釋放致幻氣體,你所見的不過是假象!你辛辛苦苦修複地也不過是‘瘴’抗劑與‘瘴’反應後的‘抵減物’,你連最基本的原理都忘了嗎!”
“若只是‘抵減物’他怎麽會有自己的認知!”
“‘瘴’本身就是人的另一面,你用其與靈芝甘露催生抵消負影響後當然可以做到常人的狀态!”
“不可能!那一天是真的,他還在,項鏈也在……如果是假的,你為何現在才說!”
“鶴清,我以為你自己會明白……”
“我見的的确是真的,我還被攻擊過,正是如此我才與他相見,這一切不會有假。”
“這說明你從那刻起就中了‘瘴’的迷障,你一直都在自我欺騙,若不是強行治療會影響你的大腦,我早在三年前就會清理這一切。可是鶴清,依我看來,這些年來你的表現還不如做了破‘瘴’治療的好,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沒有說謊……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只要我再找點材料!他!存在着啊!”
鶴清克制後還是帶着吼音吐出最後一句,他無法相信,三年的朝夕相處只是一場鏡花水月,他轉首看向試驗床上的“晴”,陽光不太留情,僅透露些出許讓房間顯得慘淡,照在“晴”蒼白的臉上更是虛弱缥缈,不真實嗎?
他覺得是活人的大長老像鬼。
而生長出半邊花樹的“晴”安睡着,他卻覺得是活得無比真實的人。
他拍過門框,手上留了道紅印。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存在。”
他捏住牆邊,用力後放手,當着大長老的面關上門扉,又用自己的符法鎖好門,然後拂袖離去。
他去的時候忘了拿傘,而雨水下個不停,他索性不管了風雨,只身投身煙雨茫茫中,雨密、雨急,飛星似的一梭梭白色水汽,而他大有義無反顧之意。
曾見過。
曾聽過。
曾觸碰過。
若三年只是假意,也只許自己喚得清醒。
而他踏着雨聲、随着長亭回來只是将懷裏的東西落了一地。奔跑時裝着幻生芽的璃瓶抖個不停,天藍色的“紙燕”不斷沖撞瓶口、想要逃脫,鶴清只喚是本性。可當他大步奔跑過一處大院後,他餘光捕捉到一行黑影,當即丢下懷中物品。璃瓶打碎在地,在雨的浩蕩裏它的吶喊不值一提,透明碎片四處散落,滑出走廊,掉落到水坑裏,像曾經鶴清的晶石項鏈般吸收進黯淡光彩又竭盡全力讓光色更亮。水裏,殘片露出一半,一半清亮、一半泥濘。
“你們在做什麽!”
鶴清推過一位白衣試者,失去後半力氣的擔架碰到地面發出清脆聲響,躺在上面的“晴”自然也滑落,鶴清上前抱住他,憤怒地向大長老質問。
“你做了不必要的事,我現在來将它們一一修正。”
“我沒錯!我可以證明!”
“沒人需要你證明。”
“大長老!逃避是你!一直是你!”
鶴清扶起“晴”慢慢站起,他已經無法再諒解這一切,大長老甚至沒有給他機會,就要将他試圖證明的現實抹殺,所有的矛頭都指向大長老,鶴清護好懷裏依舊停止呼吸的人,他相信,機會是他自己搶回來的。
“來人,拖走!”
原先擡擔架的兩人向鶴清走來,鶴清慢慢向後退,大院很寬闊,但在“天乾”裏,鶴清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逃去。他想向後跑,可帶着“晴”的他顯然跑不過兩個正值壯年的男子,他們的“魄”還比自己方便,屬于肉身增強型、而自己,僅僅一個“材料感知分析”到這時顯得無能為力。一人在後将鶴清架住、讓他無法脫離,一人在前奪取“晴”、讓鶴清漸漸看着那位白發少年的離去。
鶴清伸手,奮力向前掙紮,但是雨水把頭發淋的濕透,他喉嚨都在作痛,也沒有脫離這桎梏。雨滴什麽時候大的像衣扣了?滾滾的球狀裏“晴”的身跡都變得奇怪起來,變的鶴清不再熟悉,他的頭又開始劇烈疼痛起來,記憶錯亂不堪,拼湊不成一幅好畫,他不斷追逐的一言一笑,不斷追逐的溫和模樣。
“晴彥!”
他于聲嘶力竭、頭痛欲裂裏喊出這個名字。
璃瓶裏的幻生芽在瓶子碎掉後,找來了更多的幻生芽,雨滴也凝固,它們不再庸于塵埃,而選擇回到更純淨的本源之中。疲累的鶴清看見先前他摔了一地的材料,它們徐徐向“晴”飛去,像他一次次看過的水藍色柔光一樣,在大長老和擡架人的目瞪口呆裏,他看見“晴”的指尖,動了。
他的六片翅膀展開,向後一仰,将那些壯年的人吓個一跳,雪白的發絲滑過雨水的痕跡,雙眼睜開,他大概是看了天空的灰白。他看到了鶴清,正如鶴清看到了他。
他的姿勢有些奇怪,他的腿不再像以前打直,彎曲且吃力的一步步緩慢前進。鶴清好不容易升起的笑容逐漸褪去,“雨水”劃過臉龐也不知是淚是汗還是真的雨。“晴”每走一步……他的膝蓋就開始破出細小的口,露出內部的水藍色植物的枝蔓,他還在走着,并越走越奇怪,越走就破碎的就越多。
他的背部和頸部還開始冒出黑色的煙霧,就和“瘴”一樣,這讓鶴清想起他在自己面前擋住“瘴蜃”時的噩夢,他開始知道接下來的劇情。“晴”向着鶴清來,植物和黑霧都在蠶食他,而“晴”斷去一只手、露出逐漸在雨裏開花的樹枝。他不管自己失去的,只用還剩下的一只手,将它擡起來,指尖穩不住,不停顫動,不知下一刻會怎樣。
他終于來到鶴清面前,然後左腿瞬間瓦解。
鶴清即刻半膝下将“晴”抱住,抱住後,他近距離觀看到“晴”的正臉,右臉被毀盡了,看不見漂亮的藍色眼球,從眼眶裏爬出的是白色花枝,将他所期待的“晴天”漸漸抹去。“晴”肩上也開始滲出黑霧,但與“瘴”的濁臭不同,鶴清只聞到雙倍的白檩冷香,在雨水的苦澀裏盡力甘甜。
“晴”的手撫在了鶴清的眼角,如三年前一樣為他擦去淚水,但雨太大了、鶴清的心情也太複雜,“晴”怎麽擦都擦不完。他的唇部也顫動着,被植物穿過的喉嚨再難發出任何聲音,可就像他不願意放棄帶走鶴清的眼淚一樣,他也不會放棄說出贈給鶴清的話。
“……b……ha……p……”
“……w……zai……”
“……bu……ku……”
“小渡……不怕……我在……不哭。”
他已不再正常的喉嚨裏竭力咬出這八個清晰的字,他仍在顫抖,不停顫抖,最後他閉起眼睛,對着鶴清笑了。
他在離鶴清不到一臂的距離生長為一顆純白的樹,花瓣飄零,落到鶴清的鼻尖上,鶴清在雨的沖刷裏淚流滿面,他将花瓣撚起來,果然是濃濃的白檩氣息。
“傻瓜,我怎麽可能不哭啊……”
曾經鶴清糾結過為何要對“晴”這麽好,為何要将時間都托與他的身上,為什麽僅僅一天不到的時間,自己就對他印象如此深刻,并願意一次次複活他,看見夢裏他的笑顏。
鶴清也在雨裏笑了。
大概是因為他先對自己好吧……
他也曾以為自己是壞人,可以無情、可以做到置之不理,可當一個“晴”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
瘋狂生長的花枝開始糾纏不清,就像鶴清心裏的紛亂,花樹沒有選擇土地,它糟糕到一塌糊塗,但它倒進了鶴清懷裏,中心黑色不斷冒着,像火焰一樣燃燒着樹枝。鶴清卻只是在雨水飄搖和聲勢漸小裏癡笑着,樹枝還在燒着,卻不曾傷害過鶴清,最後花樹也不複存在,一個黑白球落在鶴清掌心裏。
三年前他撿起它,三年後它回到他的手裏。
雨不下了,天漸漸放晴,烏雲褪去一大塊空隙,讓陽光趕來。
是晴天,也是雨後新虹。
他仍将晴天帶給了他,只是意義不同了。
而鶴清癡笑着哭了……
“要開心啊。”
這是誰說的……
祝福悄悄被風帶走了。
時間,又打亂了心情,不淺反深。
極靜之中輕聲訴說,沒有請求、不想請求,這只是鶴清的提醒。
大長老最後也同意了“晴”的複活,應許是見到了他身上不可思議的力量,或是又被鶴清的執着吓到。但對鶴清來說理由怎樣都好,他都不再信大長老,他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心願,還有很多問題想在“晴”的身上得到答案、還想明白自己真正的追逐、想知道被他遺忘的、想知道他能擁有的、想從“晴”的笑裏看見兩人的未來。大長老要求其他“天乾”人員加入“晴”的試驗,鶴清同意了。
不是他舍得,而是“天乾”不讓他有其他選擇。
而且憑他的實力也再難前進。
但有件事他還想去做……
直接崩潰返還“魄珠”形态的“晴”修複程度遠遠大于從前,他的靈魂意識也更加殘缺,這直接造成了他喚醒程度低下的現狀。許多次鶴清紅了眼睛,他自以為毫的技術無法跟上“晴”的原本結構,“晴”的相似材料極其稀缺,就算有,在目前“瘴”氣暴動、奇異植物不斷生長與其厮殺的狀态下,鶴清也不知道怎麽将他成功複活,畢竟他連平和狀态下修複都只能激醒“晴”的小部分意識而已。
“天乾”派來的人士林醫者,這讓鶴清松了一口氣。
“你果然很執着呢……”
林醫者感慨一句,這三年來鶴清總是最早離開中心試驗室,而自己要管理藥劑分配和研制監督,似乎每一天都特別繁忙,等好不容易閑下來一些時光,想到曾救過自己的人,林醫者推着輪椅到鶴清居住的屋子敲門,鶴清也以存在危險拒絕了自己。林安看着自己不能動彈的腿,他曾捏緊過輪椅扶手,他也曾是可以自在奔跑行走的人啊。
“他救了我,我也該救他,僅此而已。”
最好解釋清的,就是愧疚,無論對于誰。
“但你救了他很多次了。”
“這不一樣,他讓我免于一死,可我連讓他像從前一樣都不行。”
“……那他對此怎麽說呢?”
“他說沒關系……”
“……我覺得你大可不背這麽重的心理包袱,‘抵減物’原本就功能失常,既然他本人都沒意見,每天都高高興興的,那你也應該放下壓力,不論以什麽形态,他活着就好,你的要求太高了。”
“把你重要的人做成一個廢物你會怎麽想?林醫者,我不想強制你做什麽,但既然‘晴’的真實力量你不曾向大長老提過,那你也請不要幹預我對他的複活。”
“鶴清,你太年輕了!有力量不一定是好事,我去證明也不一定會有好結果,你看現在的狀況不就說明了一切嗎?而且我的意思你可能理解有誤,我是想說,其實你完全可以把他的‘魄’抽離出來,然後意識你留着,不做全體複活,這樣他一直在,你将抽離物上交給大長老他們做研究,一開始不就什麽問題都沒了嗎?”
“……林醫者,大長老他們對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給你一個建議而已,要不要聽取決于你……”
“那還請林醫者把支架上的靈蘇水給我。”
林安推着輪椅去了,他背過去的一瞬間,鶴清用起無聲符法、在“晴”的再生體胸膛處劃開口子,查看心髒處黑白珠狀态,珠子被植物纖細的枝蔓包裹,但還能依稀看到黑白兩色燃燒不止的光火。鶴清看一眼後将拉起的皮肉放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林安回來将靈蘇水放在試驗床旁邊的藥劑移動櫃上,看了一眼不停清理“晴”身上“瘴”絲的鶴清,又看了看那些開始結出花苞的樹枝。
“那些多餘的樹枝就不清理了嗎?”
“不用,麻煩的是‘瘴’,只會侵蝕的東西。”
“你為什麽不用樹枝做再生體呢?既然是從他體裏長出的,說不定更好與靈魂融合。”
“一剪下來就死了。”
“你說的樹枝?不是人?”
“嗯。”
鶴清正視林安的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原本也就只是一起工作的“天乾”分子,他也沒有與對方交流太多。以前還因為林安的溫和有禮覺得對方是個不錯的人,現在看來雖不說好感下降多少,但終究是不覺得又當年的好,是他現在不會感知別人的優點,還是每一個人本樣都是如此?他覺得自己周圍都好陌生,但他也說不出什麽,日子還是像從前一樣,每天日常起居、工作,就這麽兩件事情。若說唯一不同的,大抵是要修複“晴”。
如此說來,“晴”确實是他日常裏的非日常,也為他的無趣帶來新鮮感。
只是那天他脫口而出的“晴彥”是誰?
是“晴”嗎?鶴清的心告訴他是,但是鶴清的腦中根本沒有關于“晴彥”的事跡,他也曾迷迷糊糊間搜查關于“晴彥”二字的信息,但歷史找到的全是關于和桑那邊的人物。他曾懷疑過“晴彥”是否就是和桑人,但歷史再一次說不。
和桑的歷史裏沒有他熟悉的晴彥。
鹿角、鹿耳、像白蜥蜴一樣卻在頂端一線生出藍色毛發的尾巴,“晴”一直是半原形狀态,他真正的模樣無從而知,但鶴清覺得這最像傳說裏的“龍”。
他是神幻的龍嗎?如果他是,那一定是一條聖潔又溫順的白龍。
晴彥。
渡玉。
他所記不清的名字,刀下挑起的經脈狀“瘴”絲脫離寄主灰飛煙滅,沿着手臂漸漸向上,鶴清看見“晴”無喜無悲的睡臉,他大概是沒有做夢,所以他不驚慌、也不微笑,這也鶴清記憶中的不一樣。他看見的“晴”曾被突然而出的靈獸吓過,露出驚慌神色;也曾因為食物才挨口就掉到地上而失落不已;最多的還是他如晴陽般的笑。
無悲無喜的他很陌生。
更陌生的是鶴清已經習慣的有“晴”在的家裏,某人突然不見,而他毫無辦法。
既然能一次次愈合,那就站起來啊;既然很強大,那就在一起出現在自己面前啊;既然愛笑的話,那就繼續微笑啊。
這是怎麽了,“瘴”絲消弭留下“嘶嘶”的聲音在安靜的試驗室回想,鶴清突然想說。
“曾對我幹淨如初的朋友,請醒來吧。”
鶴清覺得自己有點懷念每天回家“晴”就送來的大大微笑。
那家夥所注視的是什麽呢?為何所有人都在争鬥中謀取,而他一直在施舍?
醒來吧,我想要答案。
由你親口說出。
夜,連續修複許多天的鶴清終是抵擋不住困意,他在休息室裏的一堆資料上趴着睡着了。這次的行動是有預謀的,室內室外出現了兩團黑霧,一團環繞着“晴”、黑裏泛着深紅、它在室內;另一團屬于室外,它是黑中卷席着濁物般的惡黃、它的氣味也濃烈,比鶴清見過的“瘴蜃”還要腥臭百倍。而呆在室內圍着“晴”的黑霧像小型風暴一樣以“晴”為中心開始旋轉起來,雖然數量很少,僅僅到腳背的高度、寬也不過兩個指頭,但在淡薄月色照入一半的微暗房間中,顯得幾分詭異,空氣中還有白檩香。
黑黃霧體從門縫爬進試驗室內,它進一分,黑紅的霧苗就生一寸,很快黑紅長到了超過“晴”所躺的試驗床高,它們慢慢編織成一顆球形,僅差頂端就可以将“晴”整個與外界隔開。黑黃向鶴清所躺的休息室延去,黑紅的霧苗火勢一轉,發覺并沒有朝自己駛來後平息熊熊燃燒的火,冷靜将“晴”守住,呈一個微透的黑紅防護罩的樣子,忽而它的火苗飄動了。
門把手輕輕轉動半圈,咔噠一聲,林安在一群黑黃的霧氣中顯出,他白色的便服很明顯。林安走到“晴”面前,像是從來沒發現黑紅色的防護罩,直接進入、自己身上起了深紅的火焰也不察覺,就像他從來不知道黑黃色霧氣在背後結成的蟲形。
“貪欲之人,欲得,必先失其本身。”
林安猛然警覺,擡頭看向通風處,不寬的窗臺上坐着黑發赤瞳的少年,他的眼型上挑狹長像鷹隼,左眼角下有淚痣,瞳孔應該本是黑色的、但從邊緣向中間不斷滲入的朱色讓眼睛顯得深紅。他額有鹿角、額心有被刀刃劈開般的血色符文、鬓角後是鹿耳,倶是黑色。墨色服飾上多處有深紅的流蘇,最顯眼的是他頸上挂着一顆紅色鬼燈花的頸帶,紅色的燈籠狀花朵內橙黃的光在閃耀,而他不眨眼間,直直凝視林安好似要将他看透。
“……你是誰?”
林安向後一退。
“我是你面前人的反面。”
“……這家夥?”
林安又驚又訝地看着“晴”,随即他握緊了試驗的柳葉刀說。
“你是想阻止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