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都說丈母娘見女婿, 越看越順眼，王淑雲也是如此, 她和尤乾君聊得熱火，反倒把梅茜茜丢在了一邊。
梅茜茜倒是沒生氣, 坐在旁邊喝着水, 久違地看見母親有人說話, 她心情也不錯。
“……那你現在算是自己出來創業了？這也挺不錯的。”
尤乾君怕阿姨擔心自己工作不穩定, 他忙解釋：“我同時也在家裏的公司上班, 有工資拿的。”他不好說的太直白, 着急上火。
王淑雲點頭：“那就是說還有穩定收入？”
“對的, 阿姨。”
“我們家這個情況, 你和家裏說過了嗎？”王淑雲已經把想了解的問題問過了, 終于繞到了核心問題。
梅茜茜一聽這話，也不由自主擡起了耳朵。
王淑雲補充：“我不知道茜茜和你說了多少，可我猜得到，她不會瞞着你, 我們家現在不太景氣, 沒法給你們什麽支持……”她嘆了口氣，“按理來說，現在做父母的，多少都會給子女一些幫助, 可我和……，可我們是拖累了茜茜。”
“但阿姨也和你保證，我們家不是什麽獅子大開口的人, 雖然做不到給什麽幫助，可也會盡量不拖累你們。”
她這話帶着些暗示味道，意有所指，說的是S城人挺講究的嫁妝和彩禮問題。
尤乾君正襟危坐，認真答題：“阿姨您放心，這些事情我家裏都了解，我爸媽也很喜歡茜茜。”他猶豫着不知道怎麽說，說太明白了好像很奇怪，求助的眼神往梅茜茜那去。
“媽，咱們家的事情我都和乾君說過了。”梅茜茜的手覆在媽媽手上，輕聲補充。
“那就好、那就好。”王淑雲的神情帶着悵惘。
“阿姨，請您一定要放心。”尤乾君一看對方這表情，憂心是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夠确切，他立即開口，“其實我爸媽也說了，他們想見見茜茜，也見見您。”爸爸提了這事後，他私下問過了媽媽，媽媽臉上有點為難，遲疑地說，總得見見茜茜的媽媽，才是起碼的禮貌，又知道她家情況特殊，害怕見面反倒成了負擔，便置之不提。
可現在阿姨的狀态挺好，或許見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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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梅茜茜就稍有些緊張，她眼神在尤乾君和媽媽兩邊打轉。
王淑雲放松地笑了：“行，那你約個時間吧。”
“嗯？”尤乾君和梅茜茜同時發出驚訝的聲音。
“約個時間，我帶着茜茜和你、還有你爸媽見個面，聊一聊吧。”王淑雲是三人中最冷靜的那個，她眉眼全是笑，柔和了瘦得有些鋒利模樣的棱角。
“媽……”梅茜茜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
王淑雲手上使了點金，認真地看了眼女兒，點了點頭：“讓媽做主好嗎？”
尤乾君求助的眼神鎖定在梅茜茜那，可她這一低頭，尤乾君像是牆頭草般立刻跟着搖擺：“……那成，阿姨，我和我爸媽說一聲，到時候我們找個地方見一面。”
“哎，好，真好。”王淑雲如釋重負，她拍了下腿，身上沒有手機确認不了時間，“茜茜，現在幾點了？”
“媽，現在四點出頭。”
尤乾君在心裏打着腹稿，看來阿姨是要留他下來吃飯了，他昨天在網上做的攻略，這頭回上門的女婿，應該要在煮飯的時候搭把手，只是他不太擅長複雜的飯菜，刀工也一般，會不會丢臉？尤乾君憂心忡忡。
“嗯，那時間也差不多了，乾君你回去和家裏人約約時間，我們過後再見，今天也就不留你了，家裏沒什麽東西能招待，我這身體也不方便出去。”
“嗯，好的阿姨……”尤乾君順着話應承，忽然反應過來，“啊？”
梅茜茜被他傻乎乎的行為逗笑，瞥了他一眼：“叫你回家吃飯去呢！”
王淑雲不滿意地拍了下女兒的手：“瞧瞧，這怎麽說話呢？”
“乾君，媽媽的意思是，今天就先不留你了。”梅茜茜被媽媽這麽一打，故意裝出委屈的表情，溫柔地說話。
尤乾君難得看到女友示弱模樣，頓時手足無措：“哎，好的，那我回去，好的，媽！”他順着女友的叫法脫口而出就是一聲媽，逗得兩人同時大笑，他羞窘得低下了頭。
梅茜茜笑得有些厲害，清了清嗓子：“好了不鬧了，你該回去了。”她挑眉帶笑的模樣，是前所未有的模樣，生機勃勃。
“……好的。”怎麽就到了沒送客的情況呢？尤乾君茫然地站了起來，傻乎乎地鞠躬，“那我就先回去了，過後和爸媽約好了時間再和阿姨您說。”
王淑雲調笑道：“其實叫我媽也可以的。”
“媽！”
她見着女兒紅了臉，忙擺手不繼續開玩笑：“當然，現在是有點着急，不鬧了，乾君你回家路上注意安全，小心行駛。”
“好的，謝謝阿姨。”尤乾君有些木讷，和來時不一樣兩手空空地往門那邊走，梅茜茜在媽媽的推送下也跟了過來，單手扶着門和他揮手。
“辛苦你了，今天回去好好休息。”梅茜茜笑着送客。
“不辛苦，一點也不辛苦，你別送我了，回去陪陪阿姨。”尤乾君忙不疊地要女友回去，而後看着那扇門徹底在自己眼前關上。
這就結束了？
尤乾君久久沒回過神，而後傻笑起來，用力回避，憋着聲音怕自己激動得歡呼出聲。
他順利通關了？好像真的是這樣！
尤乾君樂得腳步輕飄飄打轉進了電梯，等到電梯門關上，他臉色忽然一僵——
等等，阿姨說要見他爸媽，這是什麽意思？
這不就是傳說中談婚論嫁的步驟嗎？可是今天的他，還是沒有求婚啊？
我還沒有求婚，婚前流程就快走完了要怎麽辦？今天的尤乾君，依舊是如此茫然。
……
關上了門，梅茜茜很快回到了媽媽身邊，她閉着眼，将頭靠在媽媽的肩膀上：“媽，今天辛苦你了，你累不累，等等吃過飯咱們就早點休息。”
王淑雲也将頭靠在女兒的頭頂，聲音輕柔：“不辛苦，今天媽真的很開心，一點也不辛苦。”
“那就好……”
“茜茜，媽把那條項鏈給乾君了。”
項鏈，什麽項鏈？梅茜茜一時想不起來。
“當年那條項鏈陪着我和你爸爸一起過了婚禮，媽也希望，這條項鏈能帶着我們的祝福，讓你未來幸福、快樂。”
梅茜茜想起來了。
大概所有女生小時候都有向往媽媽的化妝品、首飾、衣服的時光，她也是如此。她曾偷偷抹着媽媽的口紅、踩着高跟鞋，穿着拖地的裙子，挂上了媽媽珍藏在櫃子裏的項鏈，那時還被爸媽聯合起來好生兇了一頓，等她哭過了，媽媽幫她綁着頭發，輕聲細語地告訴她，等以後她長大了要嫁人了，就會把項鏈送給她，那曾是她年幼時對長大的向往。
家裏發生變故之後，媽媽把首飾都那去典當公司、金飾行折價賣了，她沒問過，也沒聽過那條鏈子的下場。
王淑雲不知何時将另一個紅色首飾盒藏在了身後，她将盒子塞到了梅茜茜手中：“當然，現在款式比較過時了……”
梅茜茜緊緊抓住了盒子：“沒有，媽，我很喜歡。”媽媽忽然說了這麽多，要她有些患得患失，緊緊地攬住媽媽的腰，“媽，你知道嗎？你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沒有了你，我好像孤孤單單。”
王淑雲被女兒突如其來的撒嬌給逗笑了，她溫柔地拍着女兒：“茜茜，爸爸留下的債務還剩多少。”
梅茜茜抿着唇，臉上露出點倔強：“沒多少了，我能行，媽你不用擔心。”媽媽說起“爸爸留下的”這幾個字，要她隐隐約約有了些猜測，可她寧可媽媽一直被騙着。
客廳中安靜了許久，摟在一起的母女二人均沒有吭聲。
王淑雲的嘆氣聲像是拉得很長，重重地砸在了梅茜茜的心上。
她有些委屈，眼角有些濕潤，臉埋在媽媽身上：“媽。”
“把房子賣了吧。”王淑雲忽然開了口，她眼睛裏已經起了層蒙蒙的水霧，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又說了一遍，“茜茜，把這房子賣了吧。”
“媽！”梅茜茜聲音沙啞，她搖頭，“不賣，咱們不賣。”她很害怕，總覺得松開手重要的東西就會不見。
王淑雲知道女兒在擔心什麽，她失笑：“傻茜茜。”
“對，就傻，就是傻。”她嘟囔地說，臉貼在媽媽身上不肯移動。
王淑雲側身，用了點力氣把女兒的抱住，靠在她的頭上，看着那個眼淚掉了一把的傻女兒，也跟着掉了眼淚：“不，咱們把房子賣了。”
“茜茜，這麽多年，是媽太痛苦了，一直想逃避，可是你真的很辛苦了。”她只要一眨眼，就有成串的眼淚掉下來，“媽只想着自己太辛苦了，太難受了，卻忘了你比媽面對的更辛苦。”
王淑雲到今天為止，想到那一天，依舊覺得天昏地暗。
相伴了二三年十年，同床共枕的愛人，成了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一片，是什麽樣的感覺？她說不出，她只知道太痛了，痛徹心扉，痛到哪怕是現在想起來，大腦都一片空白，心髒一陣一陣地抽痛。
她開始渾渾噩噩，開始逼着自己逃避，也看着女兒變得成熟，一個人去應對一切。
她那時已經沒法考慮女兒了，只覺得這個世界上的痛苦太多了，一度想盡了辦法，想要偷偷離開這個世界，可她總有點遲疑，想多看茜茜一眼，再多看一眼就走、再多瞅瞅就離開，一次又一次。
一直到今天，她忍不住如釋重負地想，女兒有自己的幸福了，她總可以放手了吧，卻忽然被尤乾君的話拉回現實——他說女兒一直過得很辛苦，只是她從不傾訴。
她後悔了，可卻沒有後悔藥吃。
“茜茜，房子賣了，債基本就能還上。”王淑雲看了眼這房子，釋然地笑了，人都沒了，守着這房子有什麽用呢？如果她不會忘記丈夫，那哪怕沒了房子，多少回憶都能存在心中，如果她忘了，守着這房子也沒有意義。
她的執着，只成了女兒的負擔。
“媽現在只想多陪陪你，然後看着我們茜茜無憂無憂地快樂生活。”
王淑雲緊緊握住女兒的手：“媽媽會陪着我們茜茜，看着你結婚，未來如果你喜歡的話，媽媽也很樂意幫你一起照顧孩子。”她臉上的神情帶着向往，“只是到時候你估計就要嫌棄媽媽煩了。”
“不煩，一點都不煩。”梅茜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回話也含糊不清。
“以後媽媽一直陪着你，好不好？”王淑雲開玩笑，“當然，如果媽媽這身體不中用……”
“你不許胡說了！”梅茜茜擦着眼淚，發飙了起來，“你幹嘛胡說啊，不許你亂說話。”哭得直跺腳。
“哎喲，都多大的人了，還像是個孩子。”王淑雲拿女兒沒辦法，“這人生老病死……”
“我說了不許你說的呀！”她聲音很大。
“好好好，不說了，真拿你沒辦法。”
“以後別吓我了好不好，我真的很害怕。”梅茜茜撒嬌。
“以後不吓你了，媽會好好地陪着你。”
梅茜茜靠在媽媽身上，貼得很近，似乎連心跳的頻率也跟着靠近。
“你帶我去看看你爸吧。”王淑雲聲音很輕，“去給你爸上柱香，和他說一聲你現在過得很好。”
她發覺女兒在發抖：“你放心，媽媽不會騙你的。”
“明明騙過。”
“哪有？”
“經常騙我！”梅茜茜到現在還沒哭停，“小時候騙我說壓歲錢存了會給我，經常出門的時候說回來要給我帶禮物……”她像是心裏有個小賬本，将記住的條條款款盡數說出。
“你啊。”王淑雲無奈扶額，“好好好，媽是個騙子，天天就知道騙你，以後不騙了好不好？”
“拉鈎。”梅茜茜氣勢洶洶地伸出小拇指，眼裏還含着一泡眼淚。
手指相鈎，輕輕搖晃。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
S城成山殡儀館，梅中華的骨灰寄存在這已經很久。
梅茜茜攙扶着王淑雲站定在這，看了許久。
白色的骨灰盒上，印刷着黑白的照片，和姓名生辰過世年月的字樣，照片上的梅中華，依舊是意氣風發地笑着，可只要想到曾經在她們記憶中鮮活的一個人，現在被存放在這小小的一方盒子之中，心便跟着一遍又一遍地拉扯。
“中華。”王淑雲開了口，“你先逃走了，我也跟着逃了，這些年來，茜茜一個人真的很辛苦。”她牽着女兒的手。
“我會替你好好地看着女兒、陪着女兒。”她努力撐起笑容，“茜茜現在遇到個很好的小夥子，過幾天，我可能就要去看親家了，我會替你多看看，看着我們的寶貝結婚，生子。”
“你也會替茜茜開心的對吧？”王淑雲努力讓話題變得輕松，“只是你老念叨着女婿得過你這一關，可這回啊，過不了咯，誰讓你先跑呢？我只能自己做主了，小夥子很好，對我們茜茜也好，你就放心吧。”
她拍了拍茜茜的手：“走吧茜茜，我們該回家吃飯了。”
“嗯，好。”梅茜茜和媽媽剛剛已經在外頭的香爐上了香，她攙着媽媽的手往外走，和來時并沒有兩樣。
快出門時，梅茜茜沒忍住，回頭看了眼已經看不清的骨灰盒，架子上的骨灰盒很多，可她總能最快的速度找到爸爸在的位置。
爸，我過得很好，你會祝福我吧？
王淑雲悄無聲息地用另一只空閑的手拭去了又掉下來的眼淚。
前半輩子，她和丈夫一起走，後半輩子，她要連着丈夫的份，好好陪陪女兒，看着她幸福。
苦盡會甘來，這苦太久，太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