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今年新城地産集團的年會被安排在了天星酒店四樓, 還沒到宴會開始的點,四樓已經零零散散地坐上了人。
年會整體的布置以深紫色為基調, 舞臺位于靠裏的居中位置,後頭的LED大屏幕早已打上了今天會議的主題, 下頭分散着近兩百張的十人圓桌, 桌面上已經擺好餐具、鮮花。
新城地産委托活動公司承包了好幾輛大型空置空車, 負責将員工從公司、幾個售樓中心載到會場。
“茜茜姐, 今天晚上你又是優秀員工吧?”周岩跟在後頭挺興奮, 他今天穿的和平時沒太大差別, 就是一身普通西裝, 只是在領帶上做了點調整, “還有咱們項目組, 又能分錢了。”
每年年會都會由總務科推薦,領導确認,選出當年的優秀員工、優秀科室,類似營銷部和項目工程部這樣的部門, 則是按照項目區分, 在獲得獎勵的同時,也會獲得相應的獎金。
財務那頭已經緊鑼密鼓地做了準備,也在今天将全年的獎金一一下發,像是梅茜茜他們項目組, 由于今年綠蘿生活城的項目成績很好,比往年分的還要多些。
梅茜茜今天穿的是一身貼身的酒紅色一字肩半袖禮服,裙子是絲綢材質的, 長度過膝蓋,将她的一身好身材展漏無疑,她今天的妝面也尤其認真,神采奕奕,看起來頗有點整裝待發的模樣。
“是啊。”她聲音不知為何帶着點感慨,和周岩幾個站定在門口處,往裏頭看了一圈,她忽然側頭笑了,“有一個消息,我想今天也差不多到了該告訴你們的時候。”
“什麽?”小秦和周岩一左一右地陪着梅茜茜,她聽到梅茜茜的話,心中總有些不太妙的預感。
“我大概……不,我要離開新城了。”她聲音不大不小,足夠後面的二人聽得清清楚楚。
周岩目瞪口呆:“什麽?茜茜姐,你說什麽?”
他心重重沉下,其實項目組的人私下讨論過幾回,隐隐有了些猜測。
新城對梅茜茜實在有些不公道,這在營銷部也是公認的,不管是王建樹的幾回摘桃子、去年分走了些項目組的業績,還是今年下的那些絆子,任何一個能做到中層領導位置的人,都很難忍讓。
徐副總是立場鮮明的站在了王建樹那頭,秦振海則在中間猶豫不定,做個老好人不偏不倚,如果不是王建樹爛泥扶不上牆,新景公館滑鐵盧得厲害,恐怕總監早就被宣布。
可現在,哪怕是吳海言已經公開退出競争,王建樹沒了能争搶的資本,總監的位置也遲遲空懸,未能宣布,營銷部中風傳的是梅茜茜做總監早成定局,可也有消息靈通的聽說徐副找人約了吳經理幾次,要從他手下拿點業績來給王建樹充場面,鹿死誰手,未見分曉。
小秦聲音低落:“我能理解,那茜茜姐,你什麽時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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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感激梅茜茜留到了今天,沖動很簡單,克制卻很難,如果梅茜茜早早撂擔子走了,恐怕今年的這些名聲、紅利都能被徐副總整一整放在王建樹的頭上,他們項目組估計連應有的分紅都分不太到,更別說綠蘿生活城的後續收尾了。
只是,她依舊不舍。
梅茜茜語氣輕松,可心情卻終究有些錯綜複雜:“雖然我是你們領導,可我也得按照流程來,提了辭職,可能一個月吧,過年前就離開了。”
她之前曾經一時沖動,想過不再和新城牽扯,痛痛快快地甩張離職信就走。
可憑什麽呢?
她和項目組一年來的奔波努力、辛勤成果,憑什麽不能收獲成果呢?那是他們應得的。
哪怕要走,她也要擡頭挺胸,驕傲地走,她做了成績喜人的項目,帶出了才能兼備的項目組,給公司創造了利益……她并沒有對不起新城。
當然,她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打算在臨走之際,給王建樹、徐副總挖個深坑。
這個坑對于規模浩蕩的新城而言,只不過是點小阻礙,可對于徐副總和王建樹來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梅經理,你也來了。”吳海言和他的項目組坐的是另一輛車,現在才到,他看見梅茜茜便點了點頭,口氣中帶着點意味深長。
“我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沒吭聲,只是帶着項目組到了事先擺好桌牌的地方,至于他們倆,作為集團的小領導,都得到前面側邊的位置落座,他們都接到了通知,今晚兩人都要上臺領獎。
吳海言領獎的那個項目,也是王建樹轉不動的爛攤子,那樓盤不在S城,單單過去,就得做五個小時的動車,王建樹嫌棄辛苦,總是遠程指導,結果當地政府拆遷補償不到位,樓盤剛開售,門口就被人天天挂着白布條鬧事,沒完沒了,甚至還出了傷人事故,上了新聞。
吳海言在徐副的壓力下,推拒不成,千裏迢迢地到當地坐陣,好不容易擺平,回到S城的吳海言都瘦脫了形,可一回來,徐副總就輕飄飄地來了一句,這項目最早就屬于王建樹,業績該分一半一半,差點把吳海言給氣出了病,他事先留足了證據,又去找秦副鬧了幾次,這才沒讓王建樹得手。
“來了。”兩人才落座,大門那就有些騷動,吳海言壓低了聲音同梅茜茜說。
梅茜茜往那頭一看,這下進來的全是大領導,王澤海率先走在前頭,跟在他後面的則是王建樹,對方今天臉上一副得意模樣,微擡着下巴,單看身形,比王澤海還要老,和他同行的則是四個副總,徐副滿面春風,像是秦副,臉色就有些不能看了。
再後頭,則是集團的幾個股東,幾大職能科室的負責人。
“看來他是要上主桌?”梅茜茜冷眼看。
吳海言點頭。
果然如他們所料,王建樹跟在王澤海後頭,坐到了主桌那去,他絲毫沒顧忌桌上的桌牌,忙前忙後地為王澤海整理餐桌,要旁邊的工作人員緊張得讨論個沒停,最後是由臉色難看的辦公室負責人将分管他們的副總請到了隔壁桌落座,否則位置不太夠。
梅茜茜沒吭聲,她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王建樹在那談笑風生,王澤海臉上滿是贊賞,幾位股東、領導面面相觑的模樣。
她從小跟父親見識得廣,也知道大多富豪觀念傳統,還是希望家族事業能持續傳承,包括他們一手打下江山的王董,也是如此。
可新城現在已經不是當初的私人公司,而是規模龐大,一呼百應的上市企業,新城早就不姓王了,只是有的人,到現在還沒想清楚。
……
年會進行得很快,由于大家的獎金都已經入賬,衆人臉上均是喜氣洋洋模樣,鼓掌的認真勁頭,都快把手掌給拍紅了。
舞臺上節目一個接着一個,今天請來的主持人是電視臺來的,集團還請來了幾個二線明星,上臺獻唱了好幾首。
“接下來,就請咱們的張副、李副、徐副、秦副,來上臺為我們頒發年度十佳部門的獎項——”
吳海言和梅茜茜的項目組都在其中,兩人款款上去領了獎項,這其中還包含二十萬的獎金,屆時項目組會直接平分。
中間又串場了一個節目,主持人跟着事先安排好的流程往下念:
“接下來,就請咱們的王董,來上臺為我們頒發年度十佳個人的獎項——”
王澤海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上了臺,梅茜茜一邊鼓掌,一邊笑着和吳海言對上了言,兩人已經準備好幾天的信息同時發在營銷部的大群之中,雖然敘述不太一樣,可大意相同:[這一年來,謝謝秦副在工作的支持,項目組成員的投入,讓項目再創佳績,雖然新的一年,我選擇了離開,可我依舊會為新城感到驕傲。]
王澤海已經打開了主持人遞上的信封,對着立式麥克風慢慢念道:“有請獲獎人吳海言、梅茜茜……”
梅茜茜和吳海言這一桌的人悉數站起,并肩上去,透過餘光,可以看到王建樹陡然變色的臉,他坐立不安,可又阻攔不及。
什麽都不清楚的王澤海帶着笑,一一為幾人發了證書、送了花,滿面春風地站在一邊,看着他們一一致辭。
吳海言和梅茜茜刻意推拒,選擇了在最後發言。
“我……”吳海言比梅茜茜次序更先,他環顧下面一圈,在集團裏做了十年老好人的他,向來是最随和的一個,可這兩年來侵犯他利益的事情一個接一個,要他已經有些忍不了。
“我很驕傲在畢業時,我毅然選擇了新城,新城帶給了我諸多成長和成就,雖然即将離開,可我并不遺憾,在未來的日子,我也将以我曾經是個新城人自豪。”
下頭尚在吃飯的人似乎聽懂了什麽,有些嘩然。
梅茜茜走到話筒前,她看了下面一圈,心好像忽然空空蕩蕩,她曾經打算在新城工作到老,卻沒想到分手的日子來得如此之快,明明之前有太多的憤憤不平,可在這一刻,好像化為虛無,她是失落的,也不明白,曾經那個喊着“德能兼備,奮勇前行,同舟并濟,後顧無憂”口號的新城去了哪。
“雖然即将要告別新城,可我會永遠在別的地方為新城加油,感謝新城給予我的一切,未來,有緣再會。”
臺下人言沸騰,主持人臉色尴尬,她忙不疊地切換到了下一個節目,讓工作人員引着王澤海下臺。
臺上新的歌舞已經開始,美輪美奂,可臺下的讨論,已經阻擋不及。
關于營銷部的愛恨風雲,領導欽點的未來繼承人是如何将兩位營銷部頂梁柱逼得走投無路只能選擇離開的傳言已經沸沸騰騰,坐在主位的王建樹坐立不安,只覺得萬箭穿心。
他往側邊一瞥,那頭的桌子已經少了兩個人,吳海言和梅茜茜竟是一下舞臺就消失無蹤,似乎已經離開。
“這是怎麽回事?”王澤海剛下臺就看着王建樹和秦振海二人,臉色難看。
他對吳海言和梅茜茜很有印象,前者是集團的老員工,穩紮穩打,風評很好,後者算是這幾年來的新秀,經手的項目成績均很傲人。
他雖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王建樹下去撈油水,搞點事情,可沒想過讓他一下把集團營銷部拆個大半啊?
正當王建樹和徐副面面相觑,冷汗淋漓的時候,這一桌子幾個看好戲的領導,手機竟是同時響起。
只見除了王建樹外,衆人的手機同時出現了兩條短信,分別是來自吳海言和梅茜茜的。
吳海言的信息比較長,文筆向來挺好的他,深入淺出地寫出了他這一年來對項目的全情投入,對家人照顧的缺失,和在受到王建樹和徐副壓迫下的痛苦,甚至提及自己一度要靠抗抑郁藥物和安定調整自己,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梅茜茜發來的則比較簡潔,簡單地一條條列出王建樹在進入營銷部後的種種行為,并附上相應的時間地點,具體事項,諸如什麽多次壓迫轉讓業績、對內部成員進行言語攻擊、為競争上位采用惡性競争……有理有據地形容出了一個在營銷部中呼風喚雨的惡霸形象。
王澤海由于視力不太好,字體調得很大,坐在旁邊的王建樹看得清清楚楚。
他臉色有些發白,求助地看向徐副,天知道,他哪有作威作福?這些事情雖然說得沒錯,可十次他不也失敗了八次,沒造成什麽嚴重後果嗎?
這是冤枉,徹頭徹尾的栽贓陷害!
已經有看得快的領導用奇異的眼神打量着他,王建樹坐立不安,他頭一回感覺到了被人壓迫的苦處,他怎麽也沒想到,對方還真敢搞魚死網破這一套!
……
“沒想到,我也沖動了一回,還把你帶的沖動了。”吳海言已經和梅茜茜走到了門口,他朗聲笑着,絲毫不見平時的溫吞模樣。
梅茜茜笑着看他,她本只想在年會把獎勵拿了再離職,卻不想吳海言怨氣比她還重,建議要發信息告王建樹黑狀,既然要走了,梅茜茜也沒什麽顧忌,決定配合對方。
“沒事,我也出了氣。”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吳海言,想不明白他怎麽忽然這麽……這麽熱血青年。
“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吳海言指了指自己,在看到對方點頭後,笑着回答,“我當年進了公司就打算幹到老,幹一行愛一行,我一直以為我做的挺好,可今年,遇到了王建樹。”
他雙手插在口袋,看着外頭:“今年的那個項目你也知道,我跑到外地去工作,連回來的空都沒有,我那時候只想着,既然公司給了我這個任務,我就要盡我所能,好好完成,那時家裏聯系了我幾次,我都不肯回來,因為那邊是緊要關頭,結果我父親病了、女兒也病了,老婆照顧兩個病人天天累得魂不守舍,出了車禍,幸運的是,兩邊車速都不快,沒有大礙。”
這件事梅茜茜知道,她還去醫院代表項目組慰問過吳海言的妻子。
“結果我回來了,項目完成了,家卻差點散了。”他說得嘲諷,“徐副卻打算把這個項目給什麽都沒做的王建樹,我去求了秦副幾次,對方不肯為了一個項目和他們倆撕破臉。”
人的心是會涼的。
他那時候只覺得努力的自己,好像有點過度可笑。
他的不争不搶,不求上進,反倒讓有的人更加步步緊逼。
雖然最後項目還是歸屬于他,可他卻絲毫不覺得高興,憑什麽呢?
可他年紀漸漸上來,崗位工資要求在那,跳槽沒那麽容易,他便猶豫着忍了又忍,可發現他為難情緒的老婆,第一個站出來支持了他。
他的老婆在S城人民醫院做婦産科醫生,現在已經是副主任醫師,工資一個月也有兩萬,她告訴他,想做的事情就去做,起碼還有她在……
“這次我辭職,我的妻子告訴我,只要我做我想做的就好,我沒有後顧之憂,就變得有點沖動。”他不太好意思。
梅茜茜有些唏噓,她沒說什麽,靜靜地站在吳海言身邊,可對方卻忽然笑了起來,笑容溫柔,要他有些好奇。
“我就不繼續在這和你啰嗦了,我得先回去了,我老婆還在家裏等呢!”吳海言忽然開口的,他帶着笑,眉眼柔和。
梅茜茜看了他一會,也笑着點頭,應了聲好。
吳海言平時總是愛笑,可今天的笑容不太一樣,總有些溫馨味道。
吳海言拿着手機打着電話:“喂,老婆,我現在要回家了,回去路上路過那家你愛吃的雲吞,要不要給女兒也帶點?”他忽然回頭,揮了揮手,用口型示意,說了句“合作愉快”。
梅茜茜一直目送着對方出了酒店的大門,她剛剛就把手機關了機,不想看可能會傳來的紛紛擾擾的信息。
她從身邊的袋子掏出了事先放着的大衣穿在了身上,走出了酒店的大門。
對于她而言,今天邁出的這一步,并不算小,新的生活,好像即将要開始。
梅茜茜忽然有些羨慕,雖然她做的所有決定,從不和人商量,一直都是想好了就去做,可偶爾,也想要有個人笑着看她,對她說,你想做的就做吧。
酒店門外有點冷,她呼了口氣,就看見一陣白氣飄蕩而上,由于裏面的衣服穿得還是有點少,她格外覺得冷,有些哆嗦地拿起了手機,準備叫車。
“茜茜。”她忽然聽見有人喊她。
她太清楚這個聲音是誰,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感覺,她擡頭一看,只見正對面的停車位上,尤乾君正倚在車邊,看着她揮手。
尤乾君回頭從車裏掏了下東西,快步跑來,手上拿着條嶄新的格子圍巾,一下包裹在她的脖頸之上,一股熱騰騰的暖意,像是從那散發到四肢。
他埋怨地說她:“你怎麽穿這麽少,到時候感冒了要怎麽辦?”
她沒說話,只是看他,笑得眉眼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