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完結 馬斯洛需求是一座
第64章 完結 馬斯洛需求是一座金字塔
方青琳病床邊所有維持生命體征的儀器都已經被撤走了,魯寧坐在床邊握着她的手,路遙寧在病床前蹲下來,輕輕握上另一只,低聲喊道:“方阿姨……”
江落城站在床尾,沒有再繼續靠近,他看着母親的臉,陌生的臉,好像從來沒有好好看過她一樣。
他看了許久,看着方青琳安然睡去的神情和一言不發抿緊的嘴唇,意識到他的眉眼血脈都來自于她,是如此相像。
父親離世的時候他還太小了,哭得渾身發抖,此後這段記憶就被他封存,變成童年的傷疤,方青琳離開江家之後他把母親的記憶也一并摒棄了,當心內茫然的空落,江落城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別扭又無措的小孩子,在還未失去之前執拗地推開,直至真正的失去。
他沒有媽媽了,他突然想到。
喉管裏摩擦着短小的音節,江落城低聲喊了一句:“媽。”
魯寧站起身,從枕頭下面取出一張紙條,遞給江落城:“這是青琳最後的心願和安排,你……”
他去掉稱呼,有點生澀地停頓一下:“你看看吧。”
江落城回了老宅,在奶奶房前站了整晚,老太太不開門,他就一直等着,奶奶的聲音堅決地從裏面傳出來:“我不會同意的。”
江落城的回答是:“無論您同不同意,我都會這樣辦。”
“你敢!”老太太從屋裏沖出來,指着他喊,“你對的起你爸爸嗎!我當初為什麽放她離開江家,她自己答應好的!”
“爸爸已經死了三十年了,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去處。”
“她沒有這個權利。”老太太殘忍地說道,“方家人是把女兒賣進來的,不是嫁進來的,我兒子在下面已經孤零零的躺了三十年,我放她走已經是仁至義盡,她沒有權利反悔。”
“奶奶。”江落城平靜地問,“那她有沒有權利帶走自己的孩子?”
老太太眉頭緊鎖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回屋,砰地一聲關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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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落城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終于明白了一些事情。
江落城想起很多年以前,他很小的時候,伸手只能拽到母親的衣角,他央求她帶他走,而母親拒絕了,不厭其煩地把抓緊手指的衣角一根一根的掰掉,她對他說:“你是江家的孩子。”
他一直認為這是一種抛棄,她拒絕讓他進入她新的生活和新的愛情。
方青琳的葬禮是在外地舉行的,一方面是她想要葬入大海,另外一方面是她不希望因為魯寧的緣故有過多機關方面的人情前來吊唁。
方青琳沒有葬進江家的祖墳,沒有葬在江落城的父親身邊,奶奶仍在盛怒之中,不願意來送她最後一程。
方青琳病了這些年,其實魯寧也默默做了準備,已經提前買好墓地,是兩個人的合葬墓。
但是方青琳最終哪裏都沒有去。
也許是因為她哪裏都去不了,所以哪裏也不去。
火化那天按照她親自留下的安排,方青琳穿上了路遙寧送的那套旗袍,她的丈夫為她拉上白巾,遮住那一雙沉靜的、永遠不會再張開的眼睛。
當年方家生意失敗,從此一蹶不振,反而欠下巨額債務,是江家出現解了燃眉之急,以此交換,把女兒嫁給一個病秧子沖喜。
江落城父親離世前曾經做過一些安排,但方青琳從江家離開時是淨身出戶,這些年和魯寧的共同財産自然全部留給魯寧,唯獨有幾套首飾,方青琳用細細的筆觸寫下四個字:留給遙寧。
這就是她最後所有的心願了,江落城和魯寧一起登船,将罐子沉入水中,海風掀起他們的衣領、揉亂他們的頭發,年長的男人和年輕的男人相對無言,這是一對沒有血緣關系的父子,并沒有什麽話好說。
船開始返程,汽笛聲響起,江落城沉默地看向海面。
冷漠、溫柔,包容一切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大海。
路遙寧在岸邊等着,穿着肅穆的黑色套裝,胸前帶着小小的白花,兩個人沿着海岸線慢慢走着,沙子濕軟太難走,路遙寧索性把高跟鞋脫下來拎在手裏。
她身後突然傳來聲音,江落城說:“小心劃傷。”
“沒事。”路遙寧扭身回頭看了江落城一眼,看見他蒼白的臉色和沉默的神情,那個總是惡劣地氣勢十足地壓制她的男人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卻難以體驗到幸災樂禍的快樂。
路遙寧開口說:“其實方阿姨有一次跟我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她沒有不喜歡他。”
江落城停下腳步,路遙寧也停下,她繼續說:“你知道你為什麽叫江落城嗎?”
“方阿姨說,她懷着你的時候,陪你爸爸在江州療養,奶奶沒有跟去,只有他們兩個,她會彈古筝,你爸爸就吹笛子來和,還偷偷給她留了一筆錢,只是她最後沒有帶走。”
“剛好是江州,你又姓江,她給你取了這個名字。”路遙寧說,“江城五月落梅花。”
“嗯。”江落城問,“那怎麽不叫江梅花?”
路遙寧猛噎一下,忍不住說:“神經病啊,我在安慰你!”
她無語極了,兩個人對看了一會兒,突然都在這個爛到極點的爛笑話之中笑了出來,只是很淡很淺,路遙寧很快抿了下嘴,把笑意收了回去。
“既然處理好方阿姨的事了,什麽時候來處理我這邊,江總?我還等着。”
“天鵝和江寧我都還守着。”江落城看着她說,“遙寧,回家嗎?”
“不要和前妻打感情牌,很低級!”路遙寧靠近岸邊越走越深,揚起一只腳腕掃水潑人,“我在和你談生意,別忘了這局是我贏了!”
“是你贏了。”江落城很坦然地承認,“我也錯了。”
路遙寧微怔一下。
“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我總說我明白,其實在你看來,是一種不自知的傲慢,一廂情願的施舍,你不接受也是應該的。”
他低聲又說一遍:“寧寧,我錯了。”
可路遙寧才不是容易心軟的人,她總是很能得寸進尺,仰着臉插着手油鹽不進:“是嗎?你錯了?我終于贏了你一次你才知道你錯了?”
“你一直都是贏的,是我一直不甘心輸。”江落城在微風中靜靜地說,“因為我一直愛你。”
“哦。”路遙寧姿勢不動,臉色也不動,“那你跪下吧。”
說完,她貪婪而興奮地盯着他。
江落城真的跪下了,是單膝跪地的那種姿勢,用一種安然臣服的神情,陷在沙地裏,可是路遙寧轉身就走,騰起一股無名火來。
江落城急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路遙寧用力甩開。
“你別這樣行不行!”路遙寧突然大吼起來,情緒激動,“你這樣我有什麽意思!”
“我贏你有什麽意思!”
她在掙紮中弄散了頭發,亂發的發絲沾亂了精致的口紅,路遙寧推不動江落城,就氣急敗壞地又揚起海水來澆他。
兩個人的褲腳和下擺都濕漉漉的,江落城鉗制着她,問她:“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總想要贏我?”
路遙寧不回答,江落城一字一句說:“因為你也是愛我的。”
“自戀狂!”路遙寧狠罵一句,終于掙脫開,向後退了兩步,冷而決絕地說,“我告訴你江落城,我沒有愛過任何人,我想贏你,只是因為別人都太蠢。”
“贏別人沒有意思,贏我才有意思,是這樣嗎?”
“踩過你頭上,才證明我又往上爬了一層。”路遙寧整理好自己的頭發,“男人大多愚蠢,女人又常常自作聰明,我可以承認,你是個好對手,僅此而已。”
她語速快但是準确,把重點詞挑出來又講了一遍:“僅此而已。”
“我有什麽特別?”江落城說,“我也自命不凡,狂妄自大,我也愚蠢、貪婪、傲慢、庸俗,寧寧,我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
他伸出手,嘗試着将掌心撫上路遙寧的側臉,越靠越近,用氣音低聲說:“我并非與他們不同,只是你覺得我不同罷了。”
“我以前恨你并不愛我,是我錯了,你得到的愛太少了,所以你不會承認,不怪你,是我錯了。”
“不,不是的。”路遙寧搖着頭喃喃,伶牙俐齒都不見,這是一種陌生的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姿态和情緒,他好像真的愛她,可是愛是什麽鬼東西,她聽人說過,也對人說過,但那是一種話術,一種達成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
江落城沉默地握着她的手指,拉到唇邊,輕輕地吻上她的手背。
她還是抽走了手,往後退,一直往後退,忽然一聲嘶聲,整個人抖了一下,表情一顫,一抹紅色從腳下滲出,江落城急忙把人抱起來:“怎麽了?”
一塊尖銳石片劃傷了腳腕,路遙寧說一點都不疼,一滴眼淚卻落了下來,她哭得自己莫名其妙,迅速擦掉,江落城不由分說換了姿勢讓她趴到背上。
“我背你回去。”
路遙寧沒有拒絕,但是也沒有動,海潮拍打着海岸,海面吞噬着緩緩溺亡的夕陽,遠處的樹影模糊成一團又一團深黃色的灰影,海風徐徐地卷上來,海鷗在低低的飛。
他背着她走在黃昏的陰影裏,高跟鞋在手裏蕩啊蕩,背上的人傳來一聲又低又不清晰的疑問。
“回家是什麽意思?”
“就是我會一直等你。”
“阿城……”路遙寧突然說,“我總是特別餓。”
她永遠都吃不飽,咬到什麽就吃什麽,吃到一小口之後再吃上一大口,從別人嘴裏搶食,被欺負了就咬回去,一層一層的向上爬。
她嫁給了江落城,她贏了祁若初,她在南亞達成了寧星有史以來風險最大收益也是最高的一筆交易,她有了很多錢,可以做很多事,可是她還是很餓,特別餓,貪婪會使人走向毀滅,欲望像一個無止境的黑洞。
人好像怎麽樣都不會快樂。
為什麽呢?
為什麽姐姐和方阿姨就能平靜的接受自己的命運,做出自己的選擇,如此安寧而平和。
路遙寧趴在江落城背上哭了起來,她被她所不明白的饑餓感所折磨,回到了總是餓着肚子的小時候,那時候她只想吃上一頓熱飯,買一件新的裙子,讓姐姐過上好的生活。
然後她們都不在了,她一個人越走越遠。
從來沒有人教過她,她還是不明白。
馬斯洛需求理論模型是一座金字塔。
當路遙寧走了很遠得到很多以後,她開始奢望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