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移魂人偶
移魂人偶
“你說他們真的會打起來嗎?”
“可能吧,”無暮仗着優秀的共情能力,早先就看出那兩人氣氛很不對頭,“要不是你在,他們兩個說不定剛才就打起來了。”
現在僵着也可以,總之彥卿拖延時間的要求已經達成了。一人一劍飄在半空,心安理得地開始看戲,同時預防沒打起來的情況。
要是沒打起來,彥卿的武力就是最後的倚仗——一打二,能拖多久算多久。
彥卿:多虧你天才般的拖延戰術!
無暮:多虧你天才般的演技!比上回在将軍面前好多了。
兩個小天才互誇完,沒忘記關注下面兩個:通緝犯露出陰狠的笑容,龍角青年的長槍蠢蠢欲動……
“他們倆好像開始聊天了?”
“是在吵架吧。”
“吵的什麽?五三?”
“聽不懂……”
“哇哇,真的打起來了欸——”
兩個少年旁觀,你一言我一語,到最後下面的戰鬥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告終:另一名通緝犯從暗處走出,用言靈停止了同伴的行動;而将軍自他們身後朗聲笑出,和通緝犯交談幾句,轉向龍角青年。
龍角青年的神色略微舒緩。
“彥卿,先回丹鼎司,”将軍側頭看過來,視線似有若無地掃過王權劍,沒多問,只說,“那裏更需要你。”
“是!”
一直追逐的通緝犯從将軍面前堂而皇之地走了。
彥卿領了命令,但還是皺眉,想不明白。
無暮思忖:“事情似乎沒有看起來那麽簡單。”
通緝犯和将軍有合作。“我該不會做錯事了吧?”彥卿心裏打鼓。
好朋友之間,大概一個人懷疑自己時,另一個就會負責肯定。
“當然不,”無暮此時說話的語氣就很肯定,“你把雲騎的職責完成得很好,彥卿。”
5
紅傘傘,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将軍沒有吃菌子,但他确實在躺板板。
鱗淵境那場戰鬥已經過去了幾天,彥卿現在知曉了:通緝犯是将軍用協議套來的幫手,那位龍尊轉世是将軍用計謀和感情牌套來的幫手。
而将軍帶着幫手就去打汲取了豐饒之力的毀滅令使,身受重傷。他那時還在丹鼎司幫忙清理戰場殘餘孽物,回來看見将軍躺板板險些沒被吓哭。
到今天。
“彥卿啊,今日可是……”
“還請您保重身體。”
“今日可是慰靈奠儀的日子,我怎麽好不去?”景元熟練搓一把小孩的頭,他向來是引水救火的好手,此時就眨眨眼,“如今我身體已然大好,彥卿也該考慮,将‘那把劍’的實情告訴我了吧。”
“您哪來的自信大好了啊,”彥卿還是很擔心,嘟囔一句,聽明白話中之意便正色,“今日慰靈奠儀,彥卿會帶無暮一起去看……結束之後我再問問他怎麽想。”
你有想法就好。
景元笑笑,也不提自己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叫無暮嗎?是個有朝氣的好名字。”
“彥卿也覺得!”
見到将軍醒來的喜悅沒有維持多久,彥卿出了房間重新抱住劍,表情便不自覺收斂,步子也放慢。無暮這些天也聽了些介紹,同樣斂眸不語。
慰靈奠儀,是狐族紀念死難者的儀式。
死難者生前的親朋好友,搜集其重要的遺物放入星槎,流線型小船由仙舟玉界門出,就此駛向宇宙,不再回來。
仙舟居民聚集在觀頤臺,他挨着彥卿待在人群中,擡頭看時,眼中盡是星槎後擺曳出的長長白光,像無數道一往無前的箭矢。壯大美麗,卻實在令人悲傷。
周圍沒有人說話。
儀式結束,将軍帶着幫助仙舟的大英雄先行去了神策府,彥卿抱着劍站在原地,給他念別人留下的紙條,仙舟文字到底和他那邊的不完全一樣,有些讀不懂的就要靠彥卿——是祭文。
《祭曉虹二公文》
故曉、虹二公,孿生兄弟,羅浮都房洞天狐人也,舉家皆雲騎。曉、虹二十七歲時,父母剿步離,皆戰殁。曉、虹遂從軍,為飛行士。
曉、虹五十五歲時,藥王賊作亂。賊乘槎攻皓日洞天,曉、虹迎之,俱壯烈殉節。
旻天不吊!曉、虹二公,臨難不懼,舍生取義兄弟同命,嗚呼哀哉!
今使二公歸列星與之同輝,遣英靈還于青丘。裁致薄奠,公其尚飨。
無暮怔愣,方才漫天的星槎似乎還在眼前,一艘星槎,就代表一個鮮活的生命。
被王權劍帶到陌生的異世界後,他總覺得不真實,每日困守劍內。那天彥卿帶他去追通緝犯,是他在這邊第一次出門,在路上見到的雲騎、醫士、蔔師……也都是初次見面。而他們中的一些人或許就在駛出的星槎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生與死總是互相依傍,親身感受到死,便無法放棄生的機會。
彥卿讀完祭文,沉默許久,問:“無暮,再活一次,如何?”
他聽到自己回話的聲音有些幹澀:“……好。”
少年人的情緒總是大起大落。
彥卿說幹就幹,回去就取了紙筆作畫,要他描述。
無暮懵逼:“畫……”什麽?
“畫你,”才想起自己還沒解釋,彥卿興致勃勃,“之前不是說過,要将靈魂附着到人偶上?我可以先将你的模樣畫出來,再委托工造司按照圖紙做。”
工造司是彥卿常去買劍的地方,無暮聽他提過,王權劍就是在那裏作為贈品被他抱回來的,聚集了仙舟衆多能人巧匠。
定制人偶……“會不會太麻煩了?”
“當然不,不出意外,你往後的歲月都要以這副人偶身行動了,哪裏能随便應付?”
彥卿說完,就提筆,準備聽他描述。
往後的歲月啊。
無暮笑笑,也振作起精神。
6
仙舟六司各司其職,找起來都不難。唯有獨立于六司之外的十王司,因為工作性質神出鬼沒,蹤跡難尋,彥卿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十王司的內部人員,只得想着等将軍精神好些了過去問問。
無暮倒是完全不急,他離不開劍,窩在房間的劍架上把借回來的幻戲看完了,彥卿又給他買了部玉兆,恢複向外觸角的少年迅速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注冊、登錄、修改信息……好了,起個名字?”
“無暮。”顯示已占用。
彥卿在後面加了數字,通過了,現在是“無暮123”,他可以頂着這個名字在網上發言。
這着實是相當新奇的體驗。
無暮在網上到處翻,各種幻戲都看,看完了還能去看影評——不同人不問身份單純圍繞一部作品進行交流,交流結束可以一拍兩散,也可以深入結交、徹夜談話,盡管不知曉對方的姓名。
當初為避免尴尬,他也是掩好姓名和雪揚姐她們交流的呢!這讓無暮十分懷念。
不過大部分時候,無暮不會在網上發言,他動不了,語音也沒法被識別到,彥卿不在時,只能叫能聽見的燕啄給他在光幕上一個字一個字戳出來。
燕啄最清楚他和彥卿之間的交流,他那日讓彥卿在鱗淵境免去一場棘手的戰鬥,燕啄于是不計較他占劍架的事,還願意來幫忙。
不過幫着打字多了燕啄也煩,常是戳光幕戳着戳着,就調轉方向來戳他,兩把劍碰撞的聲音十分清脆,聽了這麽一下,燕啄就不再撞,躲一邊不理他了。
跟小孩兒似的,無暮哭笑不得。
今日是一部恐怖幻戲。
無暮開倍速看完了,沒覺得哪裏恐怖:故事線簡單,懸疑氣氛不夠,鬼怪都圓滾滾的,出現時比起吓人,更像在逗人笑。
真的不是分錯類了嗎?
影評很少,但還是有人在下面真情實感地害怕。
尾巴的小跟班:雖然知曉仙舟不存在鬼怪,但還是好可怕,我每天晚上只能看一點,分開來幾天才能看完,已經不記得故事內容了,非常抱歉。
“不記得故事內容”,實誠得不像水軍啊。無暮這些天在網上屬實學到不少東西。
對方主頁可以看到近期留下的各類影評,清一色是恐怖幻戲,但害怕的方式各不相同,或是說被吓到從凳子上摔下去,或是訴苦因為太害怕而出醜被身邊人嘲笑了……
無·找不到幻戲看·暮:真羨慕你的體驗感。
他返回那條影評,請燕啄戳了一句回複。
無暮123 回複尾巴的小跟班:白天看會好一些吧。
對面也很快回複了。
尾巴的小跟班:謝謝你!但是我經常晚上工作,外出總是害怕,熬夜看恐怖幻戲能夠鍛煉膽量,我要努力不拖累大家!還是謝謝你!
好閃耀的決心。無暮感慨:膽小還要晚上外出工作……唔,大家都很不容易呢。
他總是擅長發現有趣的東西。
上輩子的世界,盡管有諸多的不自由,但無暮還是覺得世界很有趣,好多東西都沒見過,法術有趣,道門有趣,妖怪也有趣。
如今擺脫禁制,又解開了心結,還不需要休息。在眼前鋪開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力量體系、科技、三種族共存局面、仙舟歷史……要不是顧及彥卿要睡覺,他怕是會不分晝夜地汲取新知識。
“歷史書有什麽好看的……”彥卿坐在他旁邊嘀咕。
“很有趣啊。”他正在看《仙舟聯盟信仰危機小史》,幾千年來,生活在宇宙大船上的人們信仰幾度更疊,就連前次爆發的藥王秘傳內亂,或許也可算作信仰危機的一部分添加在後面。
彥卿早出晚歸,光幕快成他一個人用的了,自動翻頁再适合他不過。
仙舟人似乎都不怎麽在乎歷史。因着悠長的壽命,許多幾百年前的歷史,對他們來說不過是小時候發生的事情,乏善可陳,沒什麽記的必要。無暮又是感慨。
彥卿對直觀刺激的東西更感興趣,無暮有天點進別人直播間,正好是雜技表演“胸口碎大石”,橙發紅裙的姑娘笑容燦爛,手裏卻拎着一杆錘,黑發助手姑娘仰躺着,身上壓着一塊石板,瑟瑟發抖,好像要厥過去。
這樣真沒問題?
彥卿也湊過來看:“桂乃芬老師?素裳姑娘?”似乎兩個人都認識。見他看過來,就介紹:桂乃芬以雜技表演出名,上次還吞了他的劍;素裳是新入伍的雲騎,有過數面之緣,身上有一柄家傳寶劍。
以這個出名,那想來不會有問題,無暮放下心來開玩笑:“她吞的不會是王權劍吧?”
“怎麽可能啊!”
網絡上可看的東西很多,無暮看得起勁,一點不着急自己的人偶身體;倒是彥卿着急,早早就拿了圖紙去工造司,如今下訓只要一有時間就湊過去看。等到做好了,少年就歡天喜地抱着人偶回家,一路招搖過市好不矚目。
無暮不知道這些,只看見彥卿回來之後,急哄哄地就帶着人偶和劍出門:“可以檢查了!”
“你找到十王司的人了?”
“我問将軍要了憑證,去找了常駐丹鼎司的冥差童子,他告訴我的。”十王司的判官大多遵循規制,就事論事,以無暮的情況,檢查大抵就是走過場,不至于顯得藐視權威。
“怎麽樣無暮,這回準備好了嗎?”
他知道彥卿是在指上次的拒絕,笑道:“當然。”這次不可能拒絕了。
彥卿咧嘴笑,快步走出去。
現在已經很晚了,但是正好。
“十王司的判官大多是在晚上工作,如此可以免去許多不必要的争端,”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就像真正的冥差。彥卿安慰他,“聽說會很快,不必擔憂。”
無暮不怎麽擔心,倒是“晚上工作”的描述讓他想起那位執着于恐怖幻戲的影評人,他後來還給推薦了幾部,對方照舊是“謝謝你謝謝你!”
東想西想,不一會兒就到了。
判官已在桌前等候,手裏握着一支筆,發間別着灰黑的鴉羽,眼神沉靜。看到彥卿的憑證,她點點頭,轉頭看王權劍,那一瞬間,無暮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看透了。
“跟我來。”判官說。
彥卿跟着進屋,把劍和人偶都放到桌上,他沒法留在裏間,又不會啰嗦叮囑,只得皺眉低頭對他說:“不用擔心。”
無暮原本是擔心的,看彥卿這樣反而不擔心了,有點樂。
彥卿出去了。
“閉上眼。”判官的聲音柔和。
無暮看見她提起筆,周圍空氣蕩漾着能量波動,似乎整個空間都變暗了。他依言照做。
判官捧着劍出來。
彥卿急急湊上去,接過劍,又左右看看,劍上已經沒有無暮的氣息了,他擡頭:“判官大人,無暮他……”
門又開了,彥卿頓時收聲。明黃色道袍的少年靠在門邊看他,笑得輕松适意。
當初下訂單時,彥卿用光了壓歲錢和這個月的工資,又從将軍那裏預支了小半年的零花錢。這人偶做得頗為細致,近乎真人,能夠模拟五感,後續不滿意還能随時調整。
事實證明錢沒白花,自己的圖也沒白畫,彥卿滿意得很——
無暮是金色眼睛,他也是;無暮是用劍好手,他也是。
無暮有淚痣,将軍也有;無暮很聰明,将軍也很聰明。
他看着門邊少年連連點頭,振振有詞:“我們天生就是一家人!”
“你笑什麽?”
無暮不答話,笑看他,伸手:“你說得對,來扶我一把吧,家人。”
“他需要時間适應這具人偶身。”判官在後補充。
就是說現在還是行動困難。彥卿忙不疊過去,扶住人後行禮:“多謝判官大人。”
無暮動不了,但還是在心裏說,多謝判官大人。
适才在屋內,他感覺全身精神都被細致掃過,陰冷的力量自識海入,細細查看了那些記憶,奇異的是,無暮并不緊張,反而昏昏欲睡。
判官告訴他,彥卿的思路是可行的,但是:
“那孩子行事頗為大膽,借人偶移魂這事若被有心人捉住,稍有不慎便會扭曲成‘貪取不死’的罪名。”畢竟人偶只需維修,不存在死亡這一說,無暮也沒法證明自己來自另一個世界。其間的操作空間相當大。
“彥卿骁衛是将軍的弟子,想來有不少視線盯着,”判官語氣平淡,卻是在向他提意見:“你們需要編造理由,遮掩一二。”
“求長生”在仙舟是大忌。無暮這些天也了解許多,仙舟人因着長生的詛咒,在外甚至被叫做仙人,魔陰身卻像一把鍘刀懸在頭頂,一念成仙,一念堕魔。
“多謝大人提醒。”他記住了,腦子開始飛速運轉。
判官卻頓住,問:“可考慮入我十王司?”
啊?
“我的姐姐如今也是機巧人偶身,和我同為判官,”因着姐姐的關系,她真誠提議,“十王司因着工作性質需要保持獨立,內部人員大多脫離社會,像是孤兒、逃難者……你的情況也合适。”
無暮感謝判官,對方在認真為他提供去處。
但他拒絕了。
“我想要了解這個新世界。”想要好好度過這第二次生命,像以前一樣,和朋友一起玩笑打鬧,去看看宇宙奇觀。
剛讀完他記憶的判官表示理解。
彥卿不知道這些,他只是坐在一邊看無暮練習走路,突然想起一件事。
“将軍說他想見你呢,”到點不睡,他又困了,打了個哈欠繼續說,“慰靈奠儀那會兒說的,不過那時候你還在劍裏不太方便。”
現在有了身體正好。
“嗯,我明天就去。”正好他編造的理由也可以講給那位将軍聽,不然怕站不住腳……“彥卿?”
被叫到的人已經歪着腦袋睡着了。
“你是真的厲害。”無暮感慨,這随地亂睡的本事。過去雨姐還在時,他也随地亂睡,但現在做不到了。
他用點勁,把人背上來拄着竹棍往前走:“我也是真的厲害。”剛學會走路就背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兩個人跌跌撞撞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