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反了天了
第29章 反了天了
老爺子的遺體告別儀式持續了三天,第一天基本都是軍部的人來,齊刷刷地敬軍禮,崔向城裝模作樣地回個鞠躬過去,了了去找人訴苦,說老爺子如何為國效力,鞠躬盡瘁,對家人如何嚴苛,本人又是如何嚴明正直。
崔裎看着他那副嘴臉只覺得惡心。老爺子心腸最軟,但凡對家裏人心腸硬一點,便養不出崔向城這麽個白眼狼來,說他對家人嚴苛,連軍部的人都不買賬,不過是礙于面子,不忍揭穿罷了。
告別儀式後,崔家人跟着一起去陵園下葬。臨出發前,李媛和崔向城鬧着說不想去,兩個人就在車後面吵,崔裎剛好出來,隔着一輛車,聽了個清清楚楚。
李媛說:“崔向城,你說好了老爺子死了就離婚,現在又出爾反爾,你別以為我幹不出鬧葬禮的事!”
“你他媽又鬧什麽毛病就不能懂點事!現在到處都是媒體看着,你到底要鬧哪出叫人看我崔家的笑話嗎?”
“崔家”李媛笑起來:“你崔家的笑話還不夠多嗎?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一個只會打架的孫子,現在多個發瘋鬧着結婚的兒媳婦有什麽我又不在乎!”
“啪”一聲,崔裎站在車後,分不清是誰打了誰,只是突然覺得留下來看這場鬧劇實在無聊,他轉身,走向了鄭浩的車。
鄭浩擡眼看見他坐在後座一愣,崔裎說:“鄭叔,收留一下。”
這句話好像一下把他拉回了以前,鄭浩突然想起來崔裎小時候,在外面鬧了事不想回家,又怕老爺子知道了要生氣,就是這樣蹲在大院門口等他的車,他從老爺子院裏出來,一上車,從後視鏡裏看見一個嘴角還染着血的少年,冷着臉和他說:“鄭叔,收留一下。”
鄭浩看着後座的人,忽然說:“聽首長說,你是去了西南”
崔裎一頓,“是,舊朗市。”
鄭浩點點頭,不知道是知道這個名字,還是壓根不在意這個名字,他沒有多問,只是看着崔裎說:“出去了一趟,回來确實變了不少。”
崔裎擡眼看着他。
鄭浩說:“變穩重了。”
天邊陰沉,八月份,北京迎來久暑後的第一場雨,久旱逢甘霖,這場雨比起舊朗的雨或許稍許遜色,但也足夠潤澤這片被太陽炙烤得幾經幹裂的土地。黑雲壓城,北京的天陰沉得厲害。
Advertisement
烏壓壓的黑傘從高往低,排成一道長龍,最後到了路邊,又變成了一列吉普車隊,慢慢向城區駛去。
崔裎站在雨裏,隔着幾步看着老爺子的墓碑,視線一點點掃過墓碑上的遺像和字體,
葬禮已經結束,人去園空,崔向城也打着傘下去,李媛走在前面,高跟鞋踢在臺階上,聲音被雨聲遮蓋住,只有她尖聲細氣地抱怨,說雨水弄髒了她的鞋,又是為什麽要埋這麽遠。
兩人走出幾步遠去,崔裎聽見李媛說:“崔向城,我告訴你,離婚的事你最好盡快。”
崔向城說:“急什麽?老爺子的遺産還沒分割好呢。”
說完好像才反應過來崔裎沒跟上來,崔向城轉身看見人愣着站在雨裏,背挺得直愣愣的,頭垂着,衣服已經全濕了。
崔向城想着,老爺子疼孫子,這小子指不定拿多少遺産呢,他才成年,估計拿了自己的份也得請人代理,與其找個外人,不如交給他,于是他朝人喊:“你不走”
崔裎沒應話,崔向城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他冷笑道:“人都死了,墓碑前裝什麽孝心,你要是真有心,跑去那鬼地方半個月,怎麽一點不見信兒!”
說完,他看見崔裎慢慢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竟然朝他走了過來,他覺得好笑,他自己的兒子什麽貨色自己最了解,現在裝什麽裝
“走吧!媒體都走了,你裝給誰……”
“嘭”一聲,疼痛襲來,崔向城只覺得天旋地轉,巨大的沖力叫他差點沒站穩,直接從臺階上摔了下去,他後知後覺,一抹鼻子,操,流血了。
崔裎冷冷地看着他,拳頭還攥得死緊,崔向城脾氣也上來了,“好啊,敢打你老子!膽子肥了,老爺子才登天你就反了天了!”
“嘭!”又是一拳。
這一回直接把崔向城打得摔在地上,黑色的雨傘落在一邊,翻開成一個碗狀,雨水傾注進去,立馬有了一個小水窪。
走在前面的李媛也反應過來了,看着崔裎喊:“你幹什麽?有病啊?發什麽瘋”
但她也沒去扶崔向城,雨傘撐得好好的。
衣服被打濕,還沾了泥,但崔向城已經沒有餘力去關注了,他抹着自己的鼻子,只覺得這個器官好像被一拳揍縮進去了,疼得他說不出話,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這小子他媽的學過泰拳!
他眼仁一轉,便沒和人硬剛了,但他仍然要面子,爬了起來朝人喊:“好啊,你長大了,你能耐,學了點本事回來就敢打老子了,要不是看在老爺子的面上我今天不和你計較……”
“你要計較什麽不如趁今天計較個清楚。”崔裎的話聲音不大,也很冷靜,卻叫崔向城瞳孔縮了縮,他從崔裎的眼神裏看到了以前從沒有的情緒,很平淡卻讓人不敢忽視的怒意。
他張了張口沒說話,崔裎又看向了李媛,“還有你,要計較什麽,也一起吧。”
李媛一愣,随後大罵一聲:“瘋子!”飛快踢踏着高跟鞋走了,雨水因為急速地步伐濺到高跟鞋的鞋面,但她卻渾不在意了。“瘋子,你們爺倆都是瘋子!”
完美诠釋了什麽叫“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李媛走了,崔向城後知後覺有些慌了,他指着崔裎,人卻在往後退:“我告訴你,今天葬禮還沒結束,老爺子屍骨未寒,要是鬧出什麽事情來,媒體一報道,你吃不了兜着走!”
崔裎慢慢靠近他,什麽都沒說,看着崔向城身後的臺階,不動聲色地又迫近了一步,崔向城果不其然往後退,結果一腳踩空,順着臺階滾了下去。
連着過了七八個臺階,倒在一處小平地上,過了幾秒,又連滾帶爬地爬了起來,拍了拍沾了泥的衣服,狼狽不堪,卻還朝崔裎喊一句:“今天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不收拾你,改天必定好好教育你!”
然後飛快地跑了。
雨開始越下越大,到最後甚至打落了墓碑前的花,崔裎看着踉踉跄跄跑下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将拳頭松開。
原來他以前是可以反抗的,原來崔向城這麽弱,根本就是個紙老虎,可是他以前到底為什麽從來沒有還手過呢?
他慢慢蹲下身去,撥開了那些簇擁的菊花,露出那張遺像的全部,也不管濕,直接坐在了墓碑前,看着遠處起伏的高樓,出聲問:“老爺子,你說呢?”
“現在他們走了,就剩我們爺倆了,你最了解我,你和我說說,為什麽以前的我不會還手呢?”
自然無人回答。
他目落虛空,好半天,把打濕的頭發往後捋,抹了一把臉,全是水,也不知道有沒有淚,他看着那張不太像的遺照,問:“生病的事,你怎麽不告訴我”
“我去舊朗這麽久,為什麽你從來沒有催我回來過。”
“崔向城催我回來的時候,也只字不提你住院的事,是你的授意吧”
“你三天沒回我消息,我居然也沒發現異常。”
“長大後就沒叫過你爺爺了,那天接電話叫了一次,居然被崔向城占了便宜。”
他自顧自說着,看着那張遺像,沒有哭,也沒有太大的情緒,和活着的人講話沒什麽兩樣。
“我剛把你的寶貝兒子打了,希望你不要怪我。”
崔裎伸手,抹了抹那張遺照上的雨水,“算了,你怪我也沒辦法,我都已經打了。”
照片上的人表情很嚴肅,穿着肅正的軍裝,但崔裎知道這和他本人是不符合的,老爺子其實是個愛笑的人,說話慢悠悠的,他是個首長,卻沒有首長的威嚴,對手下的人,對家裏的保姆都是很和藹的,他還很愛開玩笑,小時候老是逗得崔裎又哭又笑。
崔裎想叫聲爺爺,但還是叫不出口,最終還是叫了“老爺子”,“我以前不懂事,做了好多錯事,其實老早就想和你說的,說以後不會了,但是我不想在電話裏說,我想當面和你說,沒想到一拖就這麽沒了機會。”
“你小時候就不喜歡我哭,但今天……”
算了,崔裎起身,“你不喜歡就算了。”
天灰蒙,人也灰蒙。
半個月後,老爺子的代理律師為他做遺産公證,宣讀遺囑。
八月的北京,熱得和熔爐有得一比,它沒有舊朗每逢三日必造訪的降溫雨,成天熱着,連體虛的老頭都要穿汗衫吹風扇,半個月前的那場雨帶來的涼氣已經散得一點不剩,戶外的人都恨不得扛着空調走路。
屋裏的空調溫度調得冷,崔裎靠着窗坐着,身上穿的還是簡單的白t恤,對面坐着的人卻是西裝革履,鼻子上有一團青紫,嘴角還貼着創可貼。
那不是崔裎打的,他懷疑是李媛。
李媛還是那副樣子,到哪裏都拿着手機,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她的世界裏,可能只有最新款的愛馬仕和哪家的美甲最好看才算得上大事。
崔向城朝人谄媚地笑着:“王律師,天氣太熱了,我們自家的事還麻煩您跑一趟,辛苦辛苦。”
王律師四十來歲,一個板正的國字臉,并不買崔向城的賬:“謝謝,這是我的工作,辛苦是應該的。”
崔向城的笑僵在臉上,王律師假裝瞧不見,轉過來問崔裎:“小崔先生,準備好了嗎?準備好就開始吧!”
崔裎點頭,王律師便開始宣讀遺囑。前面的內容很冗長,到遺産分割的時候只有一句。
“本人名下所有流動資産,連同鹦鹉一只,将全部由孫子崔裎繼承,房産兩處,花園路三十八號房産,由孫子崔裎繼承,景秀花苑房産,由兒子兒媳崔向城李媛共同繼承。”
“什麽”話音才落,崔向城就拍桌而起,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他怎麽可能一分都不給我你讀錯了吧”他不相信,要去搶遺囑來看,卻被王律師攔住了,“崔先生,這份遺囑已經做過公證,是具有法律效益的。”
李媛似乎也不相信,但她比崔向城鎮定許多,她看向崔裎,突然笑起來:“果然是好手段啊,耍得老爺子團團轉。”
崔裎始終一語不發,直到王律師遞給他一份受理書:“小崔先生,沒有問題的話在這裏簽字,盡早去辦公證吧!”
崔裎将受理書接過來,卻被崔向城一把搶去,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張紙,喃喃道:“不可能!他怎麽可能一分錢不給我,他……他絕對有別的遺囑!”
“他一定有別的遺囑,對不對?王律師”崔向城抓着王律師,像個瘋子一樣不斷追問,但王律師把他推開了,“崔勉先生只委托了我這一份遺囑,是否有其他的遺囑,我不清楚。”
崔裎簽了字,将受理書交還過去。
崔向城猛地轉過來看着崔裎,相比他的失态,崔裎顯得很鎮定,鎮定得叫崔向城不相信。他目眦欲裂,盯着崔裎:“好啊!在病床前盡孝的是我,到頭來拿錢的是你!你當真是好手段!”
崔裎冷冷掃了一眼,崔向城始終難以接受,跌坐在椅子上,王律師已經在收拾材料準備走了,他突然又起身,抓着王律師的手,問他:“有別的遺囑,對不對?”
王律師皺起眉來:“崔先生,請配合我的工作。”
崔向城脫了力,坐回椅子上,李媛說:“至少還有一套房。”
崔向城氣急敗壞,連李媛也吼,“房子算什麽,相比老爺子的錢,不過十分之一!”
崔裎看着他,只覺得心寒,再待不下去,起身走了。
崔向城其實算錯了,老爺子其實沒有那麽多錢,他一沒有公司二沒有投資,這麽多年積攢的養老本,其實已經給崔向城擦屁股花得差不多了。
崔裎站在外面,仰頭看着北京八月的驕陽,忽然覺得今年的夏天有些太熱了些,陽光太刺目了。
鄭浩說得對,他的确變了很多,變得沉穩了。
可是只有崔裎知道,沉穩的秘訣是,把自己的角色換成林楊。
從回北京開始,他就一直在想,如果是林楊,他會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