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093 楔子
江楓不服。
明月高懸,他捏着片隐形葉子,在刑部裏走。
“你想找人,穿牆,使喚風,三兩眨眼的事,幹嘛要我帶路?”他道,“給我爹知道了,又得折騰我!”
身後的空無裏,傳回聲音。
“我這力氣要拿來幹大事,得省着用。而且,弱雞哥哥您不就是‘楓’嗎?使喚您正好啊!”
“……”江楓尋求支援,“陸爾,你聽聽,這合适?”
空無裏一聲輕撫。
“……省着力氣,不和他說話。”
又道:“不要叫他‘哥哥’。”
江楓:“……”
刑部天牢。
三人屏息偷潛,小河加築了防護,保他們直入地下三層,無人知曉。
到第三層通道口,他們收起了隐形葉子。
“底層只關朝堂重犯,沒別人,你們放心去。”江楓道,“我留這兒給你們把門。”
陸爾環着小河往裏去。
江楓忽又叫,“小河!”
小河回頭。
他說:“我們都等着你。”
江楓一臉壯烈,又不忍,還堅定。
看得小河直笑。
“知道啦。”
地底濕冷,通道盡頭,有一挂壁燈。
兩人一直往裏去,牢房裏都空蕩蕩的,唯有一股氣味,随他們漸走,漸漸明晰。
那是屍臭。
氣味最濃烈處,倒數第四間牢房前,他們停住腳步。
牢裏黑暗。
最中間有個身影,直直站在黑暗裏,仿佛就等他們來到。
不待他們出口,身影先說話了。
“果然是你。”
他道:“覺察到靈力波動時,我就在想,會是誰開啓了天問?想來想去,也只能是你。”
小河輕點頭,“所以,你就發了瘋,在大街上形跡癫狂,以至于被暗樁抓獲?”她笑,“倒多謝你,替我省了這找你的力氣。”
那人,似無心知曉,小河為何找他。
他只是朝他們走來。
走出陰暗,走入昏黃壁燈的光影,走近木欄,貼向他們。
陸爾護過小河,卻發現,他不向着小河。
他向着他。
“……是人。”
裘真把着木欄,額抵間隙,睜大眼,反複看陸爾。
“明明該是死了……可你……是人!”
他轉朝小河,很激動。
“我的天問是成了?你,你進去了?看到了?……知道了?”
小河從未見過他這樣熱切。
但她沒有回應。
因為此時,她更多的關注點,落在了他的手上。
光暗,她也能看清。那雙把着欄的手,指甲全然脫落,泛着青紫,塊塊腐爛,以致能看見部分白骨。
他本已斷臂,哪兒來的手?
這手,又為什麽……大小不一?
還有一些眼熟。
小河輕道:“當初在惘莊,那些追着你去的府軍,一直沒回來。”她試問,“天翎在哪兒?你的徒弟淮徉……又在哪兒?”
“那不重要!”
裘真忽然大吼。
他猛抻出臂膀,陸爾帶着小河急退,才沒讓她染上那腥臭。
裘真不斷揮動雙臂。
“告訴我!告訴我!”
他雙目圓睜,姿态盡失,帶着數不盡的煎熬,渴求一個答案。
小河涼涼地看。
裘真怒目,雙手把住木欄,忽然施力。
他手心,凝聚出兩團擁月焰,可下一瞬,木欄之上,就驟然閃耀白光。欻!明亮到灼人眼目。兩人聽見裘真的痛嚎,響徹此間。
“鎖靈咒?”陸爾看見木欄上蜀西文,“但這咒術,只有蜀西皇室才……”他稍頓,明白了,“是世子。”
小河在笑。
她看着裘真,縱使疼痛也不肯放開木欄,只癡癡望着她,不停地說:”告訴我答案……告訴我……真相。”
“好啊。”
小河低淺的回應,于他仿佛幻聽。
“只要你,把你加諸于他人的痛苦,統統受過一遍,我……就告訴你真相。”
白光減退,只餘點微微閃耀。
小河穿過木欄,如過無物。
“姐。”陸爾有意勸。
“沒事,”小河道,“神力不受人間束縛,咒術和他,都奈何不了我。”
小河走到石床旁,朝欄邊的裘真勾手。
“嗯哼?”她笑得明亮。
裘真不動,“你的話當真?”
小河笑。
“不當真又如何?”
裘真稍閉眼,吸口氣,複又睜開。
他說:“我願一試。”
随後便走到了石床邊,問:“我要怎麽做?”
“躺平。”
裘真依言平卧,詢問般看她。
他的目光裏,隐含着希冀,焦灼都褪去,倒又顯得風輕雲淡了。
真叫人生氣。
你憑什麽呢?
小河坐到床側。
她想起一些好的記憶,望着牆壁,也像望着璧山的山花草坡。
“我初見清流時,他才七歲,可愛得跟個團子似的。尤其那一雙眼睛溜圓,太清透,太幹淨,和他的人一樣。清流清流,人世裏一股清流。可為什麽呢……”
小河下望裘真。
“……聽姚昱說,他的眼睛很早就被燙了。我算不準時間,但是很惦記那雙眼睛,所以……我們就從眼睛開始吧。”
“你……?”
裘真話未問出,只見小河向着空中一抽,手心就多出兩柄鐵楔。他看見鐵楔急下,看見楔尖直逼,看見視野的畫面,仿佛被壓皺了的紙張,然後……他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聽見自己眼球爆裂的聲音。
和他那當年在璧山小院裏聽到的,是同樣的聲音。
血液淌下石床,裘真在發抖,痛吟和血氣,一起在囚房漫升。
小河問:“感覺怎麽樣?”
裘真的牙齒不斷磕觸,很難地,才組出一句話。
他說:“繼續。”
好啊。
小河凝出一柄鐵楔,楔尖,對上裘真膝蓋。
“我早該發現的,他哪裏是摔傷了腿呢?”小河下摁,楔尖一點點,進入裘真的皮肉,血液,骨骼,間隙,再刺出,進入石板床面。
小河說:“清流當時,一定就是這樣的感受。”
裘真哀嚎出聲,半個身體都被刺激到騰空。
可他一把拽住小河,吐出兩個字。
“真相。”
小河摔開他的手,而後憑空一拉,一刺,楔子猛穿他右膝。
他驚聲尖叫。
可随後,她的手臂又被握上。
腥臭的手,抖得不成樣子。
對上她的臉,可怖又蒼白,汗與血混雜。
可他不是求饒。
他低低又道:“告訴我……真相……”
小河扯開手臂。
怒意在燒。
她說:“着什麽急呢?我們慢慢來。”
囚房裏,血一直在淌,痛吟哀嚎,沒完沒了。
“我保着你的命呢,別擔心。血流得再多,你也不會死的,嗯?”
石板床上,那渾身各處,插遍十數只鐵楔的裘真,除了右臂和頭頸,已不再能動彈。
他的臉,一直向着小河。
小河握一柄鐵楔,擱在裘真右肩頭。
這一楔下去,他就再不能動了。
他感覺到了。
可他不挪不移。
小河嘆了口氣。
随後,她手指一劃。
裘真突強烈顫抖,所有傷口都被撕展開,和着痛哼,血流汩汩地冒。
小河說:“你造了那麽多孽,光受一份身體的痛楚……有點說不過去。所以我勉強給你乘了千百倍的痛苦,也乘了千百倍的觸覺。就是我算術不太好,要是算少了,你多擔……”
小河正*念叨,手指,卻又被握住了。還不等她嫌棄那腐臭,裘真說了句:
“少說,點話。”
“嗯?”
裘真壓着她的手,用力。楔尖開始嵌入右肩。他自殘一般,讓楔子深深攪入。楔尖直下,斷了經絡。血湧。他的右臂,維持着一個扭曲的幅度,再不變了。
小河呆愣住。
裘真靜靜問她:“完了,嗎?”
他的聲音在抖。
“是不是,可以,告訴我,真相了?”
“靠!”
小河站起身,踱了幾步,“你是不怕痛嗎?”
裘真強抑制抽搐,“……怕的吧?”
他說,“只是痛,或者怕,我都很早,就學會,無視了。”
小河往地上一踹,來來回回地走。
不甘心。
好不甘心!
裘真靜靜地聽她,等得久了,又想催催她時,忽然聽到她兩掌一拍的聲音。
“有了!”
她趕緊坐過來。
裘真問:“什麽?”
小河在掌心聚集一團小煙球,“我決定讓你經歷,璧山屍陣裏,那數萬人魂靈的痛苦。不是肉體的苦,是人心的苦。”
裘真笑了笑。
小河一惱,“又不行?”
“不是。”裘真道,“只是心裏的苦,我一直都在受啊……”
“可這是他人的苦。”
小河掌心的黑球成形,往球裏細看,缭繞的黑煙,其實是無以計數的小人。
小河道:“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任意傷害他人,無非是只看見了自己,看不見別人。如今,我就讓你看看,你給他人帶去了什麽。感受他人的苦,懂得他人的苦。也許,你會有一點愧疚。那麽這點愧疚,也就能成為今日,我唯一傷到你的楔子。”
小河又說:“我還摻進去了,我最後見清流時的記憶。看一看吧裘真,不要只看見你自己,睜開眼去看看別人。看看你給別人,都帶去了些什麽?”
裘真長久地默然。
後來輕輕說。
“……也好。”
小河出了囚房,陸爾迎過來,要抱她。
“等等!”
小河手指一捏,周身血跡屍臭散去,她這才湊進陸爾懷裏,還獻寶。
“你聞,我可香了!”
陸爾在她頸際一嗅,還真是有青草與花的味道。
陸爾說了句。
“他在那邊。”
他示意右側盡頭,末間的囚房。
小河點頭,神情複雜。
她道:“走吧,我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