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087 緩沖
刑部的人最先反應過來。
“有人潛入!”
“箭!上弩*箭!”
小河正背着清流,牽緊繩,踩在洞壁上。
身旁一支弩*箭擦過。
小河好生感慨。
都這份兒上了還惦記搞我,不惦記逃跑,刑部的人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小丫頭!”龐彷在底下崖臺上喊,“到這兒來!”
小河并沒有立刻動。
她朗道:“龐彷!天問陣是不是開啓了?”
龐彷惱極了。
“鬼知道它怎麽會開啓的?!”
洞穴四方,已遍布光線,好似要整個碎裂開來。神像裏的屍身,痛苦的呻*吟,已經漸聚漸密。洞穴仿如鬼穴。
而她手背,揚袖之下的手臂,甚至眼角瞥見的鼻尖,都有密密麻麻,如蟻的光文。
可想而知她身體上是什麽樣的。
“龐彷……我有點害怕……”
她是低喃,龐彷卻聽見了。
“別怕!快到我這兒來!”
可小河道:“你先進去!離我遠點兒!”
見龐彷不動,她道:“我現在不對!真的不對!”
零星弩*箭還在射來。
小河僵持道:“你不走我不動!”
噗!
一支弩*箭擦身,直入她肩側石壁。
原本就裂開的石像,被徹底擊碎。石塊掉落後,一張透明的男人的臉,現了出來。那臉正面小河,流光剔透。這男人的身體很奇怪,不再是當初打碎石像後,青白的人體,而是玻璃一樣的人身,全然透明。晶瑩的最裏處,包裹着一個人形黑影。
那黑影,在和小河對望。
痛吟,也由黑影,向着她發出。
這聲光聽着,小河就覺得彷似被骨刀,來回刮過骨骼,叫人身心都欲虛脫。
“媽的!”
龐彷在罵,“我進去!你要來啊!”他跑進洞,便跑便大聲喊,“我真進了!很裏面了!你快來!”
聲音越來越小,實實在在證明他走遠了。
小河感受了下背後的體重。
她有些疑惑。
“清流……這一切,你知道嗎?”
而後下滑,松繩,下躍平臺。
叮!
世界徹白。
她踩空了。
她踩進了一片光亮裏。
這是個一望無際的雪白世界。
璧山不見了,屍洞不見了,龐彷和刑部的人,也都不見了。
只有黑影和痛哭還在。
在這無邊際的光亮裏,在她身前,四五步的距離外,有數不盡的,密密麻麻的,攢動的黑影。
超萬數。
是璧山屍洞神像的數目。
小河汗毛直立,不動聲色,開始往後退。
她背上,清流還在,這多少給了她安心。
這些黑影都背對着她,相互擠挨着,伸展雙臂,撲壓向前。
小河順往前看去。
她看見一座巨大的、頂天立地的門。
門是純淨的、徹底的黑色。
而這逾萬數的人,都在撲向那門。他們擁擠到門前,奮力拍門,伴随着哀嚎。
而夠不到的那些人,就踩着前方的黑影,從人群之上跑去。一層層的人堆疊,門邊竟堆出了八*九人高。人牆上,不斷有人跌下,又迅速有人補上。
黑影大概無生死,叩門的攀登與墜落,還有哭嚎,也就恒久而無窮盡。
“他們在幹嘛?”
小河這是對清流的低語。
可不知為何,這一聲問句,竟然響徹了整個光亮世界。
所有人都停了。
然後,萬數黑影,一齊轉過頭來。
看着她。
小河驟然僵化,仿佛聽到喪鐘鳴響。
她退後,再退後,而那些人,也都齊齊行動,向着她蠕動過來。
所有絕望的哭喊,也都細密包攏。
小河拔腿飛跑。
那些人,也甩動起四肢,瘋狂地追趕。
她根本跑不過他們。
很快,他們就從四方包圍了她。
密麻的黑影,看不清臉目,圈圈籠繞她。
“你們做什麽……”
小河的驚語,蓋不過他們的痛泣。
他們還在向她走近。
腿上一重,小河低頭,看見一個嬰孩兒樣的黑影,抱住自己的小腿,在往上爬。
她驚叫,而後想要甩脫。
可随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痛。那嬰兒竟然抱住她的腿,狠狠咬了一口!
與此同時,她的右手,也被一個黑影扯直,緊接着,一口猛咬!
“啊!!!”
小河的痛喊,瞬間震蕩此間。
而接連不亂的,前來拉扯她的手臂,還在變多。身上一處一處的劇痛傳來。他們不僅啖她肉、飲她血,甚至還嚼動她的骨骼,磕喀作響。
而外圈那些夠不着她的黑影人,竟然又攀上人牆,一個個跳落內側的小圈,虛晃無重地,砸在她身上,又迅速地起身,朝她襲來。
啃噬不停,小河被痛扯爛了意識,也再不能凝聚起力氣掙脫。
她要被拆解了嗎?
好可怕。
“別怕。”
一雙手捂住她的眼睛。
清流?!
小河說不出話,也無力回頭,不明白他為何能動能言了。
于是,只能聽着清流,一句句地說。
“你不會有事的。只是,凡人軀體,想要竊取神力,必須得付出代價。這是你和他們的交換。”
“忍一忍吧,小河。我陪着你。”
“這裏的人,其實很可憐的。若沒有天問陣,他們不會死,也不會日日夜夜,承受魂靈的苦楚。你就當,是幫他們減輕一點痛苦吧。”
“想想好的事吧,小河。想想陸爾。”
“挨過了痛苦,你想見的人,也許……就能見到了。”
清流一直在耳邊安慰,小河瀕臨隕滅,但也因着他,始終攥緊一線生氣。待到無窮的劇痛消散,無休盡的哭聲減少,小河在一切響動的間隙,聽到了——
吱——呀。
門開的聲音。
門開時,她聽得門聲在前方,可不多久,那聲音便轉到了她後方。
清流的聲音也飄遠了。
“小河,睜開眼吧。”
小河睜開了眼。
眼前,是一條僅有一人寬高的路。路全漆黑,極狹長,最遙遠的路的盡頭,似乎有什麽東西,但小河一時看不清。
原本貫穿軀體的疼痛,已全然消失。她低頭去看,身體并沒有損傷。
那剛剛……
回頭,她正看見那扇巨大的門,在身後合上。最後的門縫裏,她瞥見光亮的世界。那裏空無一物,再無黑影幢幢。
“……那些人呢?”
“他們解脫了。”
小河落眼門前。
她幾乎在瞬間落淚。
那裏,站着一身藍衣的清流。
十七八的模樣,黑長的發,白皙的臉頰。圓嚕嚕的眼睛清澈,恰如他七歲時那樣。
清流趕緊過來,指尖迎住她眼淚。
他無措極了。
“做什麽哭呀?”
小河擺手,搖頭,拍上他的肩。
不停地拍。
她覺得喜悅,是大悲痛後的大喜悅。方才片刻,她被啃噬的瞬間,似乎總能接收到黑影的痛楚。短短時間裏,她便歷經了萬數人,累世的苦楚。
人世間怎麽有那麽多苦楚?
瞬息的感受裏,她幾度有了輕生的念頭。
可現下,苦痛都成了過去。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友人。以為已經失去,卻又健康如故的友人。
不需要再去計較好壞對錯,不需要再有激蕩的人生與情誼。只要你在,好好地在,一切就都足夠了。
“你這樣好啊!”小河拍着他,“這樣就很好啊!”
她抹掉眼淚,吸着鼻子。
問他:“這哪兒啊?到底怎麽回事?”
“你去過惘莊,該知道,惘莊有另一重天地吧?”
小河點頭,“隋玉在的地方?”
清流不知道隋玉,“反正,就是上一個天問陣的承力人,最後進去的地方。”
“客君。”小河确認,“那就是了。”
清流朝小河伸出手。
“來,我們過去。”
他拉着小河,一前一後,走入那狹長通道。
“這裏,是人間間隙。”清流道,“師父創立天問陣,就是為了打通天地,越過惘莊,直接由人間,進入最終極的秘境。”
小河明白了。
“所以,那邊就是終極秘境?”
“對。”
“那裏面有什麽?”小河一陣緊張,“能讓人起死回生嗎?”
清流笑,“我哪裏知道,只有你去看了。”
小河随着清流走,瞧着他的背影,突然覺出不對。
“你不去?”
清流“嗯”了一聲。
“為什麽?”
清流不說話。
小河把他扯停,讓他別過身。
清流還是一臉純淨,小河卻疑窦叢生。
“我就覺得奇怪,天問陣為什麽會開啓?你和我身上字紋又是怎麽回事?還有你……”
小河上下打量他的四肢、五官,它們全都完好。
但它們本來不是。
“你之前……還有現在……又是怎麽回事?”
“邊走邊說,好不好?”
清流又拉過小河往前,“師父自創的天問陣,不夠穩定,這裏不知能存在多久。我們還是加快些。”
小河又跟上他的腳步。
聽着他道:“神之力,非凡夫俗骨所能承受。上一個承力人,你說他叫客君?聽聞客君為承神力,自幼閉關三十餘年,潛心修習,再加上他的血統天賦,才能在承接神力後,仍活在人世。可小河你看,你沒有修行經歷,如今卻也好好的,不是嗎?”
“……”小河一陣沉默後,忽而驚叫,“我承接神力了?!”
“……”清流一陣沉默後,“不然呢?”
小河十指翻來覆去地看,“沒什麽不同啊。”
清流摁下她的手,繼續拉她,“在秘境和間隙,神力只能保你通行無礙,其他的,出去你就知道了。”
“哦。”小河道,“那我怎麽能好端端的?”
清流沒有立刻回答。
“去往終極秘境,探索人間至理,是師父一生所求。但師父雖靈術超群,血脈卻太過普通,若強承神力,是受不住的。所以只能另尋他法……”
“诶诶!”小河道,“怎麽一直歪來倒拐的?直接說重點啊。誰管他裘真,就說咱倆到底怎麽回事?”
此時,兩人已臨近道路盡頭。
小河終于瞧見,那裏有另一扇門。
古樸的木門。
雕花精細。
卻看不見另一頭。
門前,能容二人側身,清流便引小河到門前。
行将離別,他道:
“小河,你總是很聰明,我想,如果你終有一天會知道,那還不如,讓我來告訴你。”
小河颦眉,“什麽啊?直接說啊。”
“但是你要記得,我真的不介意的。日後,你也千萬不要愧疚,千萬不要覺得對不起我。”
“什麽呀?快說!”
清流吸一口氣,抿嘴鼓氣。
“小河,師父想出的法子,是尋找一個靈脈超群的孩子,做斷徹凡塵的修行,得到一個至純至淨的靈魂,再銷毀他的五感,讓他擁有至真至靈的感知。”
“這樣的人,才能夠讓神力進駐,又因為同是人體,也能引渡神力到他人。”
“引下神力,在他的體內緩沖,衰減傷害的力度後,過渡到承力人身上。”
“你看,你一下就明白了。”
“小河,那個緩沖神力的孩子,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