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084 魚頭
“姚帝殁了。”
宮侍上府時,天還未亮。家無一仆,只能自己換上官服,套上烏帽。待得合上陋室小門,齊牧之只覺行雲流水,不慌不亂。
他在心裏笑笑。
不錯。
不枉師長教誨。
通往姚宮的馬車上,宮侍詳述之後安排。
“……這趟,只是大概交代下,天明後,就得勞煩齊尚書和禮部的大人們,忙碌一些了……”
清風殿外角,秦內官從托盤上,取下藥碗,傾倒。
嘩——。
黑褐色的藥汁,淌進排水溝道,從無人知曉處,流散,消失。
“通禀世子,就說‘北辰星墜,不在我向。’”
碗擱回托盤。
舉盤的白淨小侍垂禮,“諾。”
馬車疾馳的聲音,沿潛陽道直來。姚宮行車,是開元年頭一遭。車轍踏過,原本拖曳血跡處,只餘得清淨水漬。
齊牧之下車,疾步向清風殿走來。
秦內官道:“正好,也省得我安排了。”
未過清風殿門,先聽得一聲怒吼。
“人呢?!”
是康王。
齊牧之随內侍,跪倒在殿外。
裏面的宮侍在慌亂解釋。
“康王!真不是奴才!不是奴才!娘娘不準我們靠近,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娘娘和姚帝就不見了,但是真的不是奴才啊康王!”
重重的碰撞聲響起,壓抑的痛吟也傳來。
好一會兒,才又聽到康王切齒的詢問。
“……妖女呢?”
無人敢應。
好一會兒,才有顫抖零碎的泣聲在道:
“……莫小姐……也不見了……”
康王跨出殿外。殿內狼藉。
“秦寬!傳禁衛統領薛廣仁,立刻封鎖姚宮八大門,有試圖進出者,全給我扣下!”一頓,“若是妖女,直接格殺勿論!”
齊牧之動了動。
康王這才看見,地上有個外來人,也想起了原本的安排。
他朝齊牧之道:“喪葬的事,你們禮部有規程,照做就行。帝陵……以前是莫迴在管,他交給你了吧?”
齊牧之應聲,“微臣都已接手。”
“好,妃嫔殉葬的事……只能下次再說了。你回去吧。”
康王低眸又道:“永安門既出,不語姚宮事。你自己知道。”
齊牧之一叩首。
康王正要回身,便聽齊牧之道:
“康王,只是有一事。姚帝陵葬布置,需與生前習慣相合,微臣需得一位姚帝近身內侍,與微臣核對細節。”
“秦寬,你跟他核。”
康王要走,齊牧之又道:“康王!喪葬事宜七日內要定下,時間很緊,不能耽擱。所以……”
康王揚眉,輕皺。
齊牧之勉強,“所以微臣……還是得要出宮的……”
康王瞥他。
而後招手。
“秦寬,告訴薛廣仁,為我們齊尚書,留一條康莊道。”
龐餘人散去。
秦內官領着白淨小侍,到齊牧之車前。
“齊尚書,對不住您了。是這樣,姚帝新逝,清風殿一團的亂,老奴若走了,真叫是個不好料理。可這年紀一大,又實在是跑不動兩頭。所以您看……能不能另找個人,替替老奴?”
齊牧之往他身後看。
秦內官招呼小侍過來。
介紹道:“餘鐘。也是一直在姚帝跟前伺候的。對姚帝的起居用度,比老奴還了解。人也是個妥帖人,能辦成事兒。”
齊牧之打量了下餘鐘,稍忖。
“……可畢竟,康王有過吩咐……”
“康王那頭,老奴去說。齊尚書勿需擔心。”
齊牧之這才松口道:“既是秦內官推薦,必定是信得住的。您一直操持內官諸事,這份辛苦,同是姚宮根下跑的人,牧之也是理解的。那……就麻煩餘內官了?”
餘鐘忙施禮。
秦內官笑道:“多謝齊尚書體諒。這幾日您也忙,不多勞煩您。差遣完了,讓他自個兒回來就行。年輕人,也給他多活絡活絡!”
齊牧之入車。餘鐘把握馬鞭,上馬前道:
“齊尚書,禁衛如今,要沿潛陽道開始尋人,我們若原路返回,只怕會和他們小有沖突。姚帝新喪,姚宮喧擾不好。奴才建議我們從南向離宮,您覺得如何?”
齊牧之靠車壁,道:“随意。”
馬車南向行。
越行,車中越是沉默。
餘鐘握繩的手,不斷換着位置,鞭從濕了的左手換右手,又從右手換左手。而齊牧之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仿若沒發現他的異常。
是餘鐘先耐不住了。
他吞咽幹燥的喉舌,“……許久不見了。”
齊牧之未回話。
餘鐘一顆心嘭跳漸起。
強音帶着身體震動,感覺過了好久,他才聽到後頭一聲低低的——“嗯”。
餘鐘呼出口氣,但不覺得解脫。
“你……還在等嗎?”他問。
齊牧之看着他的背影,“你呢?”
餘鐘苦笑。
“我若沒等,方才,就不會先問出口。”
齊牧之點頭,“是。”
一個“是”後,再沒後話。
餘鐘忽覺悲從中來。
“你沒等了?是不是?你怎麽不敢說?你一向比我們有本事,若不是今日見面,我都不知道你已經做到了禮部尚書。可你主意那麽多,是不是,是不是飛黃騰達,就背信棄義了?你說啊,是不是?”
“你來告訴我,”齊牧之靜道,“現在這種情況,我們還能怎麽辦?”
“管它能怎麽辦!”餘鐘激動起來,“至少你該記得!當年是誰把我們從死人堆裏刨出來!給我們吃給我穿,讓我們能有今天的!管它什麽情況,管它有沒有希望,你該等!就是該等!這是恩!這是恩!”
餘鐘把自己說哽咽了,肩背顫個不停。
齊牧之靜靜看了會兒。
他好久沒停下,是真的控制不住。
于是,齊牧之終于彎身過去,拍上餘鐘的肩。
“小魚頭,我在等呢。”
餘鐘卡了哭聲。
齊牧之收回手,替他确認,“真的,不然我何必答應秦內官,惹你這麻煩上身。”
餘鐘把緊馬繩,吸鼻子,好一陣才反應過來。
“那你剛,剛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如今情勢不好,我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還願意等。若你沒等,我胡亂認了,就這馬車裏一番話,夠我誅九族的了。……雖然我也沒有九族。”
“……你有我呢。”
齊牧之笑了。
“行吧,勉強算你一個。”
餘鐘把哭勁兒緩過去,去袖裏摸手帕。
齊牧之在後面嘆。
“但你我在等又如何?莫小姐已不知去向,我們空有力氣,能怎麽使?”
“知道啊。”
“嗯?”
“莫小姐的去向。”餘鐘擤一趟鼻涕,“我知道。”
“……”
齊牧之覺察到一股久遠的,充滿少年氣的,動手的沖動。
“那你剛剛在做什麽?”
“我剛剛不知道你的想法嘛,不好冒然開口。不過現在我就放心了。”餘鐘收手帕抛馬繩,“來,坐穩了啊小旗子!如今,就是你我報恩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