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072 蜘蛛
好些石塊滾到腳下,數一數,是九顆。
客君撿起一顆,道說:“虹牆碎裂後,碎塊有自然之力殘留。借我一人盡數精魂,我可為你們誘出虹繭,助你們安全渡過秘境。”
淮徉問:“不可直接誘出麽?一定要損人性命嗎?”
“有得無舍?沒這個道理吧?至于人命,擱以前是光我損點靈力就夠了,可我不比當初,而且如今這裏成這樣,”客君往外側,黑白藍三色怪力指指,“我的力氣只夠替你們穩住這些。”
“如果每人勻一份精魂呢?”
“那對我來說就是施咒九次。可兩次我都扛不住。”
衆人氣氛僵了。
只小河問:“你不走?”
“不了。該走的都走完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我在這裏就好。別那麽個表情,我這一生充實且潇灑,不需要老不死。”
“抽簽。”
姚昱道。
天翎:“世子不可!您是上姚帝位唯一的繼承者。”
“我不抽。”
“啊?”
“我是上姚帝位唯一的繼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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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我是我爸媽唯一的女兒。”
姚昱看她一眼,“非搗亂是不是?”
他道:“那就來個不記名投票吧。”
小河惱,“你們七個人我們兩個,投票不公平!”
姚昱笑,“我若能要你性命,何需同你談公平?”
陸爾往前一步,“試過再說。”
天翎即刻站到姚昱前方。
兩廂劍拔弩張。後面,四個府軍一陣低論,擠擠攘攘,推了個府軍出來。那府軍咽了口口水,往前湊到姚昱身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姚昱沒作答,只是瞟過天翎一眼。
天翎承意,側身,模樣歉疚,他說:“裘住持,天翎鬥膽一問。淮徉……還能撐多久?”
淮徉聞言一怔。
裘真道:“能撐多久又如何?将死之人的性命,難道就比不得初生嬰兒?”
天翎沉痛,“此刻,怕真是如此。”
“不,是你們要它如此。”
“呵。”最外圍的淮徉,忽然笑了笑。
衆人都看向他。
只見他蒼白的面容,還挂着笑意餘波,神情卻是疼的。
他道:“我想過自己會撐不下去,還以為看得開。可這下聽到人叫我去死,才覺得這真是句傷心話。”
站在裘真身後的他,從袖口裏,拔出了一刃匕首,豎到胸前。
衆人皆驚。
他要做什麽?
“攔住他!”有個府軍大叫,“不能讓他自盡!”
咔。
一個響指打響,淮徉的匕首落地。
客君收回手,啧啧嘆,“精彩。”
姚昱:“前輩怎好說風涼話?”
“嗯?我明明是來給你們解圍的。”客君道,“上姚帝位的唯一繼承者。”
姚昱稍一蹙眼,又放緩道:“前輩何意?”
“虹繭鑄塑的咒法一起,咒法會自動挑選靈力最強的人,吸納其精魂築繭。由不得你們選。”
客君指向裘真,笑一笑。
“會死的是你。”
衆人一下都安靜了。
淮徉慌看裘真的背影,一拳握抵胸口,“前輩您早就知道?那方才您……”
“好玩嘛,”客君朝裘真擡颌,“一時興起,逗一逗你,不好意思啊。”
眼色裏,卻沒有半分不好意思。
淮徉一翻起落,心情不能平複,幾乎是咬着牙道:“前輩還請,勿要折辱我師父。”
“嗬,這小和尚頭……知不知道要不是你身受重傷,等于說是折了靈力,要死的人,就真是你了?”
淮徉驚愣愣的。
客君循循解釋,“祭術和血脈天賦的整體實力,原本你才是最強的,懂?”
淮徉抿唇,再看一眼師父,落下眸,神容難辨。
客君又朝向裘真道:“怎麽樣?驚喜嗎?說說感想。”
小河去拉客君袖口,湊近了小聲道:“……你幹嘛啊?”
誰都聽得出,他在針對裘真。
可為什麽?
裘真先前未曾出言,此刻,也很平靜,似并不在意這場變故。
他跨前一步,說:“可以。只要告訴我答案,命,你拿去。”
衆人驚訝他的坦然,只有客君放了個白眼。
“親人。”客君撇頭,向着陸爾,“你看看這樣,你爹就是這樣。”
陸爾倒還想了下,“……大祭司?”
“嗯哼。”客君又轉回頭,“答案答案答案,秘寶秘寶秘寶,聽得我都煩。”
“和尚頭。”他說,“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的。你們滿眼滿腦,都是自己所求,可我今天就非要讓你為別人死一次。盼着你們能睜睜眼,長出那麽點兒憐憫心腸,看清自己給他人,都帶去了些什麽?”
事已定論,另九人,也并不想再換一人。
“裘住持?”
姚昱詢問裘真。
裘真此刻,正撿起淮徉的匕首,握入手中。
他滑摸匕柄,“那……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需得一塊虹石,保我的屍身。你們要将我帶回上姚,葬于山神腳下。”
姚昱沉思不語。
裘真說:“我要看着天問成陣。”
姚昱回頭,“您确定他能死透?”
客君嗯哼,“總沒見老天爺奪人性命,還送還給人的吧?”
“……十顆虹石沒問題?”
客君指尖一撥,結界外牆又滾近一顆小虹石。
他道:“來吧!”
十人站成個圈,客君在最中間。
他将虹石遞給每一個人。遞向小河時,虹石下,夾了個什麽東西。小河不動聲色,收入袖中。
結界之壁,已經滿是裂紋,還有不停止的強力,撞上高壁,叫它搖搖欲碎。夾帶冰寒的海水,已經淹沒了他們的小腿。
客君道:“我會傾盡靈力,為你們掙得一盞茶的功夫。唱咒也會在我走後開始起作用。你們等唱咒完了,虹繭成形,就可以跑了。跑快點兒啊,若一盞茶過,還沒能跑出去,你們就得和這裏的一切一道歸元,消弭于無形了。”
衆人謹記,神色嚴峻。
小河凝望着客君,陸爾也是。
客君笑笑,“這倆孩子,怎麽?還沒習慣分別嗎?”他道,“我沒什麽遺憾,這是喜喪了。自己去過好你們的生活就是,有什麽好感傷的。”
“準備了。”客君高揚起一臂,捏出個響指模樣。
上方,自然之力翻湧,引出一個巨大漩渦,仿若一只眼,俯瞰人間。
客君直面那深邃,笑得坦然,又驕傲。
叩。
響指打響。
客君那只高舉的手,忽然像流雲化散,化散之下,很快,他便如一片雲,消散在風中了。
可不是消散。
十人圈心,那團還缭繞的雲霧裏,忽然——走出一個人!
“鬼!”
當真是鬼。
一個人的霧影,純白色,飄出了雲團,飄向天翎。天翎臉色煞白。驟感一陣冰寒過身,那人穿過他,走到了結界邊。
“還有!”
雲團中,竟然有接連不斷的霧人湧現出來,無窮無盡般,覆到結界邊。重重又疊疊,很快便有幾十上百數。可雲團那兒的湧現還不停止。
“這是什麽啊!?”
“他們在推牆!!”
誠如此。
那密密麻麻的人影,都用身體,在抵擋外界強力。結界之壁,随客君的死,已經片片如瓦碎了。可這些人,似乎是用自己的身體,屏出了一道無形的障蔽,抵擋住了雪海煙瘴的侵襲。
三股狂暴之力,不停沖撞這些“人”,可他們是不死之師,一昧奮勇前行,竟把天地的陣怒狂亂,一點點向外推去。
人還在增多。
鬼魂幾乎與他們肩踵相接,小河盯着那滾湧不斷的雲團,喃喃道:
“這什麽鬼……”
“人。”陸爾道,“是三國的軍衆。”
小河定睛一看,這些人确實都穿着兵甲,只是款式不同,粗看大多是三種樣式。
姚昱道:“是死在螢川一戰的十萬軍衆。”
他說:“當年姚海聯軍攻襲蜀西。蜀西月落宮右護法月墟,領祭司之命,率祭司奇軍趕赴螢川,一日之內,殺十萬軍衆于無形,扭轉蜀西敗局。那時都說月落宮是為護國,其實……護國也護了吧。但另一方面,是為了試啓天問陣,以十萬人性命,築一個近神之軀,入惘莊,尋秘寶。”
而那人軀是誰,衆人已不需他解釋。
此刻,姚昱手中的虹石,和衆人的一道亮起。
四周升起吟唱聲。
姚昱最後道:“只是可憐了這些兵士,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戰,為何而死。”
“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風裏雪裏不能将我阻擋。都說上姚的妹妹最好看哩,讓我為了你前往。花開怎能不梳攏,何必天涯尋玉杵……”
“這什麽破玩意兒!”姚昱怒了。
小河作為在場唯一的女性,更是尴尬。
随着客君的唱聲彌散,衆人手中的虹石,都煥發起虹光。虹光聚成虹球,漸漸往上飛去。
客君還在唱:“還錢還錢還我錢!顧憨憨你還我錢!你是海東第一富!憑什麽出門不帶錢!”
“姐。”陸爾示意小河往對面看。
那些虹球一共十個,聚集到空中,合成一個線團模樣,像攪繞蛛絲的蜘蛛似的,一點點,朝裘真飄挪去。
衆人都不說話了。
裘真凝視着那虹團前行,看見一根虹絲,探向了他的右前臂,似蠢蠢欲動的蛇。
他嘆了口氣。
“……我不想死。”他說。
好些人垂下眼,也有人堅持看着他。
裘真對上這些人的眼睛。
這次他說:“我還不能死。”
虹絲只差半息觸碰到他手臂皮膚時,一道急鋒掠過。欻!肌骨盡斷。血在下一刻暴湧。
裘真割斷了自己的右臂。
衆人都還沒能從驚變中反應過來。虹絲也沒有反應。它只略過了右臂空出的位置,繼續向着裘真的身體而去。
裘真面色白,淌出汗,可語調還是清平。
他說:“還不夠嗎?”
驟然,裘真左肩,似有咔咔響聲起。一塊皮膚炸開。砰!砰!接連有血管和肌肉爆裂在他左肩。三兩眨眼,他的左臂墜落在地,斷口粗糙,血肉模糊。
“師父!”淮徉大叫。
衆人終于反應過來。
而虹絲也停了。
這蜘蛛收回自己的細腿,連連後退,在上空盤旋,跌跌蕩蕩,好似昏了頭腦。
裘真一笑,“好險。”
青焰在他兩臂斷口燃起,噴湧的血,止住了。
姚昱:“你做什麽?!”
裘真輕輕道:“天問陣不能缺了我。”
他擡起眼,用眼神指上空。
“看。”
上空,那焦急的虹蛛,忽然定住,周身虹絲膨脹,像極興奮,下一刻,它瞬息沖下,閃電一般,嵌入——陸爾胸口。
陸爾胸前炸開一片虹色水滴,像是把他的身影都撞模糊了。
仿若慢鏡頭的五光十色裏,小河聽見裘真在笑。
他說:“我還以為,得是小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