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雲龍
惘海正值霧期。
今日陰,大霧似沉沉雲龍,鎮壓惘海。沙灘上百裏無人,廢棄的木船倒擱,繩索、鏽錨散落。一切極盡蕭索。
灘頭,一輛馬車裏,姚昱正給小河換藥。
小河無礙的那只手,手指敲打膝蓋,噔噔噔噔的。
她在轉頭看惘海,目光飄遠,又冷又熱的。
姚昱笑,“你緊張?”
“興奮。”小河道,“也緊張。”
姚昱看她,很驚訝。
小河:“幹嘛?”
姚昱搖搖頭,笑着,繼續給她抹藥,“你這一月,沒跟我說過話。”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反正要死了,再說眼下也沒別的能挑的人了。”
“……我說了,會盡全力保你。”
“誰管你。”
“那你說什麽?”
小河手指遠撥,揮向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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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海,惘海啊世子殿下,從來能進不能出的惘海啊!”
“那只是傳言,”姚昱裹繞傷布,“有人進出過的。”
“誰?”
“我父親,”姚昱對上她眼,“還有莫迴。”
莫迴?
“真的假的?”小河謹慎,“你怎麽突然這麽坦誠,是不是想詐我?”
姚昱好笑,“我閑的嗎?”
他道:“之前怕生變故,不能讓你知道太多,如今要入惘海,也該讓你知情了。”
小河即刻端坐。
“你說。”
“世子。”
天翎似從霧中來。跟在他身後,破開惘海缭霧,隐現在海岸的,是一艘靜穆的船。船高大,堅實,甲板上,起伏的霧影裏,看得是有許多甲兵。
天翎:“可以出發了。”
世子系上布結,引小河下車,“來,我們邊走邊說。”
入霧,船似在雲裏,只有嘩動的水流聲,浪的擊拍,船偶爾的起伏,提醒着人們,他們仍在塵世。
小河咽了一口口水。
給姚昱聽到了。
他笑,“虧得你還是做游方的。”
小河正想反駁,忽然覺得不對。
“你怎麽知道?”
莫迴當初,僞造了她的身世,也銷毀了她過往的行跡,姚昱怎麽能知情?
小河:“莫迴說的?”
莫迴受莫楊威脅,挾持了康王,如今該是受了懲罰了。逼供中暴露她,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是他。”世子道,“他進了天牢後,成日裏安靜如雞,我們倒是想逼問。”
天牢?
小河垂眼。
也罷,惡有惡報。
“那是誰?”
姚昱笑而不語,更不理會小河連番的揣測。
“不必猜了,這些彎彎拐拐,你想不到的。”
小河別頭望霧,低诽道:“還說要讓我知情……”
“一碼歸一碼。”
切。
“那你說,”小河指向深深濃霧,“惘海裏有什麽?你們要找什麽?”
姚昱垂身,肘撐船舷。
他望得悠遠。
是什麽呢?
惘海裏,千百年來,無數代人苦苦追尋的,究竟是什麽?
他道:“惘莊。”
是惘莊。
“噗!”
流水也遮不住的嗤笑聲。
姚昱:“你笑什麽?”
小河就是止不住。
“惘莊诶!惘莊诶殿下!”她笑,“你們真的相信,惘海裏有個惘莊?”
她道:“那只是個傳說啊!”
惘然大陸,千百年來,有關于三極境一惘海的傳說,數不勝數。說及惘海,流傳甚廣的幾個傳聞裏,就有“惘海裏有惘莊”的說法。
惘莊,惘海裏的仙人居所,藏世間至真的秘密。入惘莊,得至密者,得長生,得極智,能超越生死,超越宇宙。
“虧得聽聞太學還教數理化,你們居然搞這種封建迷信。”
姚昱不理小河的嘲弄,他只管笑。
笑裏都是“是你太天真”的味道。
“你當莫迴的腿,是怎麽瘸的?”
小河愣了,“怎麽瘸的?”
姚昱往前一指,還是那句,“惘莊。”
“當年,莫迴和父親,得了季婉松的應合,綁了隋玉,徑直就入了惘海。”姚昱道,“但也正如所料,惘莊裏危險,父親險些遇害,多虧莫迴相護,才保下一命。但莫迴的腿,也就此廢了。”
他看小河,“所以,如今莫迴能活命。因為父親不願恩将仇報。”
小河沉吟,而後點頭。
她又抓住重點。
“什麽危險?惘莊裏。”
她好提前防備防備。
“……”
“說啊,”小河道,“這關頭了還興藏私?”
“……我不知道。”
“哈?”
姚昱認命,“我不知道,父親沒告訴我。”
小河要瘋,“他什麽都不告訴你就讓你進惘海?”康王爺你不是想要弑子吧?
“父親不知道我來了。”
What?!
小河已然呆滞。
姚昱:“他若是知道,不會準我來。”
“……”小河扶穩船弦,“你怎麽想的?”
“我有我的打算。”
你有你的打算你特麽別拉上我送死啊!
小河想要掀船。
于是船真的高高揚起,掀動數十甲兵驚惶。姚昱忙抓穩小河。船身又一個急墜,猛拍海面,激起驚濤駭浪。
“天翎!”姚昱高聲。
天翎忙過來,“世子,只是大浪。”
他道:“我們已經到了惘海深處了。”随後他壓低聲音,“氣息……有些古怪。”
姚昱擡手,點頭,“讓所有人留心,備戰。”
小河戰戰兢兢,頭忽然有點暈。她左手扣緊船弦,傷了的右手攥緊自己。
姚昱半心勻給她,半心勻給海面。
他道:“父親當年已險些遇害。我不能讓他再次涉險。如果……非要入惘海,才能兩全,那就讓我來吧。”
他安撫小河,“父親那時也只帶了一船兵甲,雖有險阻,卻最終還是帶了另四人逃生。所以,你也給我點信任。”
小河餘驚未消,顫聲問,“那我呢?帶我來是做什麽?”
姚昱輕拍她,“見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道:“小河,我很抱歉。你要怪我,就怪吧。”
不對。
很不對。
海上,濃霧散不盡,浪也不再來。霧裏,只有水聲。
天還是暗沉沉。
小河抓緊船沿,“姚昱……”
姚昱也不計較她稱呼無禮了。
他沉聲,“嗯。”
小河回望甲板,甲板上也都是霧,除了姚昱,她什麽也看不見。
“你有沒有發現,有件事不對。”
姚昱沒回答,只從袖口,甩出一根短哨。哨是銀制,小巧可愛。
籲——!
天翎破開霧過來。
“世子?”
姚昱問他,“去看看更漏,現在幾時?”
天翎的面色,霎時如另兩人一般黑沉。
“屬下方才看過了……”天翎道,“如今戌時六刻。”
戌時六刻,該是入夜了。
可四野的霧,仍亮如白晝。
天翎:“世子……”
姚昱沉氣,又問:“行到哪兒了?”
“沒有參照物,已不能比對。”天翎道,“但時間上,還差四個時辰。”
“那就再行四個時辰。若還是這樣……再說。”
“是。”
天翎離去。小河仰望霧頂。
他們被亮堂的霧圍困,就像被神明罩入迷障,秉燭賞玩。
人如困獸。
小河:“四個時辰後,就到惘莊?”
“時辰上來說,是父親他們遇到惘莊的時候,”姚昱道,“但我也只是零散套出他的話,不敢把穩,還是相機行事吧。”
小河食指指天空,“這……”
姚昱臉色不妙,卻定聲道:“惘海之中,一切不足為奇。”
小河收了指頭。
“也是。”
也是。
到了四個時辰後,她已習慣了這詭異的光亮,也接受了,仍然一無所獲的事實。
四野如白晝。
濃霧還在,惘莊不可尋。
姚昱吩咐,“就在這附近繞,沒道理找不着。”
可的确就是找不着。
姚昱讓小河去休息,但她怎麽睡得着。她雖不喜歡被人挾制,但與其長久地被困,不如找到惘莊,興許還能有出路。
她問姚昱:“惘莊長什麽樣?”
姚昱搖頭。
“那當初怎麽找着的?”
“說是遠遠就能看見它在。”姚昱撐住船沿,“哪裏不一樣呢……”
霧中水濕穿淌,替他梳理思緒。
姚昱回頭,看準小河。
小河疑,“你幹嘛?”
“來。”姚昱朝她伸手。
小河連連退步,“你先說清楚。”
姚昱幾步跨來,抓住她。
“到了用你的時候了。”
姚昱拉着她去船沿,邊走邊道:“聖吉末年,姚帝本應登基,卻突然大病不起,你可知為何?”
小河十分推拒,“廢什麽話?你是要殺要剮?”
“放輕松。”姚昱繼續道,“因為那時姚帝受了傷。不是傳聞裏的被大皇子毒害,而是……在惘莊受了傷。”
小河被摁到船舷。
“什麽意思?姚帝也進了惘莊?”
“嗯。他落在父親和莫迴後面進的惘海。因為要等一個人。”
“誰?”
“一個知道隋玉被帶進惘海,一定會追來救她的人。”
他道:“一個屬于惘莊,掌控惘莊的人。”
姚昱拽緊小河,摸出短哨。
他吹了個“全員備戰”的哨音。
而後,朗聲高呼。
“關良!”
音穿霧。
“殺你妻,奪你子的仇人上門了!何不出來見見?!”
強音四散而去。
小河唯餘震驚。
“關良在惘海?!”
姚昱笑,“他在惘莊。”
他道:“當年先帝病危,迷信長生法。遣姚帝,他當時是太子,入了惘海,尋長生秘寶。父親憂心弟弟,也一同前來。他們得了消息,找到永翠山。關良武藝超群,他們只能耍計策,帶走了隋玉,以此脅迫關良進入惘莊,卻不料為關良所害,船與兵卒,盡數覆滅,唯父親、姚帝、莫迴,還有淮水邊那個月神祭司,只有他們帶着隋玉逃了出來。但姚帝莫迴,皆受了重傷。時逢先帝病故,大皇子二皇子動亂,這也才有了永安門之變。”
“還有你,”姚昱笑看小河,“把隋玉丢進莫府,本是假意納妾,實為看守,哪知她已有孕,還生下了你母親。留得關良一脈在,就是常保一條通入惘莊的路。”
“因此,你才一直是姚宮人護着的寶貝。”
真相大白。
小河卻未覺輕松。
“關良既是活着,怎麽不來找隋玉,找我母親?”
姚昱搖頭,“我們也覺得奇怪。”
小河道:“三十多年,夠多少變數發生?他未必還在人世,是你們想得太好了。”
“是嗎?”
姚昱下巴一揚,小河跟着望去。
遠際,霧散。
濃霧化縷,仿似水霧被抹開,現出海中一片仙島。
島上陽光普照,沙灘淨白,沿海如藍色輕夢。島上有山,群巒聳翠,山中若隐若現,是凝白瓦檐。
船上驚呼四起。
詭異。
小河想退,被姚昱攔回。
他系了根繩。一頭在自己手腕,一頭在小河手腕。
“走吧。”他說,“我可不敢離你遠了。”
“保護好我啊,小河。”
他笑。